二人出了門,叫了頂轎子擠在一起。
阿九身上隱約有臭氣襲來,周楠大爲嫌棄,不住地側着身子。心中後悔,早知道就僱兩頂轎子拉。什麼處女的芬芳,純粹是欺騙啊!
“你躲什麼,我要吃人嗎?”阿九大怒。
周楠:“九姑娘千嬌百媚,英俊瀟灑,就算被吃,我們也心甘情願。”
“那你給我坐好了。”
二人又互相頂了幾句,周楠就問起徐家的情形。
這才知道,原來剛纔他所去的所謂的別院以前是京城的貧民窟。因爲環境實在太差,徐閣老每日登樓遠眺的時候,看到前方一片破爛心中不喜。於是,他就將這一片買了下來,使之和相府連成一片,將來推倒了重建。
如今暫時用來安置家中低級奴僕和婆子。
阿九的母親本是徐府的家生子,當年徐家大老爺徐璠酒後衝動睡了這個丫頭。
這事在大戶人家也常見,阿九母親生得普通,徐璠過後也就忘記了。
卻不想性盛至災,這丫頭竟然懷孕,生下了阿九。
徐大公子也沒辦法,就給了她一個姨娘的名分。
徐家搬到京城之後,阿九的母親被徐大奶奶設計陷害,被剝了名分,悲傷過度哭瞎了眼睛,被打發到這別院居住。
阿九就尋思多多賺點錢給母親在外面買座宅子,再買上千餘畝地交給舅舅經營,用於母親養老之用。
聽她說完,周楠心中感動,一拱手,正色道:“九公子侍母至孝,周楠佩服。以往言語有得罪的地方,我向你賠禮。”
阿九咯咯一笑:“少來,別以爲說上幾句好話,你以前欠我的錢就不還了,沒門!”
周楠無奈:“再說,再說吧!”這小丫頭還真是,先前還一臉悲傷雙目含淚,轉眼就笑顏如花,真是個沒心沒肺的。
小小少年,很少煩惱,但願永遠這麼好。
很快,二人的轎子就到了鄒應龍家。
此刻已經是申時,鄒應龍也回來了。
周楠依着禮數將自己的名刺遞給門子,道:“速去稟告鄒大人,就說行人司周楠有緊急政務求見。”
不一會兒,那門子就出來將片子還給周楠,冷冷道:“我家大老爺說了,行人若有正事,明日一大早可在司裡判事廳找他。如今,老爺正在行人司主持京察,不便與大人見面,請回吧!”
周楠心道:果然這鄒應龍還在恨我,一心要整治本官,還好我這裡帶了阿九過來。
就朝阿九遞過去一個眼色。
九公子早等得不耐煩了,一把推開門子就拉着周楠朝裡面闖去,一邊走,一邊高聲喊:“鄒大人,鄒大人,是我,我來看你了。”
門子大驚,正要喝罵,裡面傳來鄒應龍的大笑:“原來是小九,冬至節你也不來看我,進來吧!”
鄒家不大,也就一個兩進的院子,鄒應龍正好在外院的書屋裡看書,見着阿九,面上帶着笑意,顯然是非常喜歡這個看着長大的小丫頭。
九公子笑道:“我這不是來看你了嗎?”
鄒應龍見阿九這身打扮,問:“你怎麼弄成這樣?”
九公子就抱怨道:“還不是爲了嚴家的婚事,我被爹爹體罰。對了,周楠有事找你,你們談,我到後宅找嬸嬸說話。”
一聽她說起徐嚴兩家的婚事,鄒應龍無奈地擺了擺頭。
等到阿九離開,他也不說話,就那麼面無表情地看着周楠,手中把玩着一卷《論語》。
好象這做官的人接見下級都喜歡拿着書做高士模樣,真是討厭得很。
周楠見他神情冷淡,沒辦法只得走上前去,一揖到地:“屬下週楠拜見大老爺。”
鄒應龍將手中的書放在案上:“周楠,你竟然連阿九得找上了,真是用心良苦。想來是爲京察一事,你也不用多說。朝廷自有制度,本官按制度辦就是了。”
按制度辦,說得輕巧,無論在任何一個時代,制度這種東西都是有彈性的。你老人家擺明了要壞我前程,真信了你,死得不要太難看。
周楠早就成竹在胸:“下官這次來的冒昧,還望給事中不要怪罪。在下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也有志在科場上博取前程。也好堂堂正正入仕,現在這個行人官職在下還真不放在眼中,也屢屢請鎖廳回家溫習功課,無奈秦司正不許。京察若不過,正好回家靜心讀書等待來年秋闈。說起來,給事中倒是幫了下官一個忙啊!”
“周楠個人的榮辱得失,卻不要緊。此次來見給事中,非是爲自己,而是爲徐次輔。”
“爲我家恩師?”鄒應龍神色一動。
周楠點頭:“下官身爲行人司行人,也算是言官,對嚴黨的飛揚跋扈深爲不滿。現有一計欲獻于徐次輔。就算不能搬倒嚴嵩,也能讓他在陛下那裡失去信任。”
“你一小小的行人何德何能敢放此大言?”鄒應龍滿面的譏諷,喝道:“徐嚴兩家正要結親,恩師他老人家和嚴閣老相交甚得,你這廝好大膽子敢過來挑撥離間?”
話雖然說得聲色俱厲,他卻偷偷豎起了耳朵。
見鄒應龍沒有立即趕自己走,周楠心中不屑:你在我面前裝這模樣有意思嗎,別忘記了我可是穿越者,早已經看穿了一切。
在真實的歷史上,鄒應龍是徐階得意門生。可他對徐閣老對嚴嵩言語奉承,僞裝成趨炎附勢的樣子並不知情,心中也大爲不滿。
後來,也因爲有他的進諫使得徐階下了最後的決心,對嚴黨下手。
鄒應龍心高氣傲,日常以道德先生自居,在士林中也有一定的聲望。可恩師徐階整日討好嚴嵩,現在又要將孫女阿九嫁過去給嚴閣老的孫子做妾,這實在是太丟人,就連他這個學生在世人面前也擡不起頭來。
可是在封建社會,師生是僅次於父子的關係,他又能怎麼樣呢?
面對鄒應龍厲聲斥責,周楠並不慌亂,不緊不慢地道:“冬至夜西苑大火燒了仁壽宮,正是良機。”
“仁壽宮大火一事本官也知道,也就是尋常走水而已,難道又有什麼蹊蹺?”鄒應龍面容一顫,下意識地問。
“確實是一場尋常的走水,這宮裡以前也失過幾次火,辦幾個疏於職守的太監就是,和外庭也沒有什麼關係。關鍵在於,失火之後怎麼辦。這仁壽宮是重建呢,還是不建?重建的錢從何而來,又由誰負責?這事大可拿來作一篇錦繡文章,就看由誰來作,又如何破題。”
“霍”一聲,鄒應龍猛地站起來。他心中已經依稀有個念頭,卻無從把握,但知道這個機會千載難逢,必須牢牢把握。
大約是覺得自己這個表現實在太失態,不成體統,他又慢慢地坐下去,下意識地抓起桌上那本《論語》開始思索。
周楠:“下官聽人說,給事中是徐閣老最得意的門生。閣老已經一把年紀,將來也不可能再主持會試,如此看來鄒大人應該是他老人家的關門弟子了。大人一入仕就是行人,進而工科給事中,可見閣老對你的信重。”
鄒應龍:“恩師之恩天高地厚,毋庸你這後輩多說。”
周楠:“內閣閣老們一團和氣,盡心竭力爲君父爲國家效力,自然是朝廷之幸。可朝中大人物之間的事,絕非我等能夠猜度的,你我只需盡好自己的本分就好。”
他這句話提醒鄒應龍,朝堂大姥表面上看起來哥倆好,其實爭得厲害。他們要敷場面,咱們下邊的外圍可不用那麼客氣,該爲老大爭的必須爭,該斗的必須鬥。政治這種東西,就是你死我活。
身爲門生,髒活要幹,必要的時候還得給老大出謀畫策搶先佈局。
鄒應龍本是個精明之人,如何不明白周楠話中的意思,緩緩問:“仁壽宮大火,是否重件建,錢從何來又怎麼說?”
周楠悠悠道:“如果是往常,自然是嚴閣老想法子。不過,我聽人說胡宗憲回來了。對了,仁壽宮也沒有燒成白地,尚有些木料可以使用。另外,空性的《報國寺》廟產中不是有座採石場嗎,叫他交出來用於重建宮觀。老和尚舍財保命,想來也是肯的。”
鄒應龍這下是徹底被周楠點透了,胡宗憲這次掐着國家財政預算的日子回來爲什麼,還不是爲了要軍餉。
可最後他只得了區區二十萬兩銀子,這點錢根本就不夠。要知道在往常,福建那邊每年可都是要耗費上百萬兩軍費的。
胡宗憲和東南戰功是嚴黨的門面,這次嚴嵩如此小氣,顯然是手頭徹底沒錢了。
嚴閣老是皇帝的錢袋子,仁壽宮一燒,嘉靖天子必然會讓他重建。
老嚴沒錢,只怕會打個馬虎眼了事。如果這個時候,恩師他老人家想出一個完善的解決方案,豈不是簡在帝心。
小嚴病重不能視事,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良機。
確實,這次或許不能徹底板倒嚴黨,當讓嚴嵩在皇帝那裡失去信任還是可以努力一把的。
“木料有了,石料有了……再從其他地方挪借一些,此事大有可爲。”鄒應龍越想越激動。
他又站起來,準備去見徐階:“周行人,你先回吧!”
周楠也不廢話,拱手:“那下官就告辭了,還有天色已晚,還請給事中等下派人送九公子回家去。”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提京察的事。
現在說這些有意義嗎,反叫鄒應龍瞧不起。
官場中人做事,一切盡在不言中。
看着周楠瀟灑的背影,鄒應龍回味起他剛纔所說的話,不覺有種內外通透之感。
是啊,嚴黨這些年之所以得勢,原因很簡單,就是能夠爲天子籌措一應花消。
說到底就是一個“錢”字。
誰能夠爲天子籌到錢,誰就能在這朝廷之爭中立於不敗之地,而這一點嚴嵩做得非常好。
可嘆朝堂君子都以爲嚴閣老這二十來年之所以聖眷不墮,是因爲他寫得一手好青詞,巧言令色投君王之好。現在想來,其實這個猜度真的是可笑之極。
錢纔是決定一切的關鍵,要想打倒嚴黨,就得在這個字上下工夫。
此刻的鄒應龍有種修行人突然開悟之感,他心中感嘆,想不到自己堂堂進士,官場歷練這麼多年,今日卻受到了一個小小的雜流秀才的點撥。
心中又是奇怪,這個周楠就是一個小人物,爲什麼對朝廷中的事情如此清楚?哎,他是唐順之和王世貞的學生,有師如此,徒弟還能差了去。
這些心學門人果然精明強幹。
同時,他心中又有一個隱約的念頭:以心學門人只問結果不計手段的稟性,試想如果朝堂中都是這樣的厲害角色,國家又會變成什麼樣子……王陽明一派,真是國家的禍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