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節過後,難得的假期結束,大明朝京官們迎來了久違的京察。
一大早,考評工作組就進駐行人司。
這次行人司的京察來了六人,兩個官,四個吏員。
不用問,行人司行人們工作的好壞,考語怎麼判都由這兩個個官員說了算。可說,此二人掌握着大夥兒未來宦途的生殺大權。
鄒應龍自然在其中,另外一個官員看起來年紀很大,頭髮鬍鬚都已花白,看他官服胸口上的補子繡着一隻白鷳,卻是五品官。
到行人司之後,一行人就進了秦樑的判事廳說話,這一說就是一個上午。
他們遲遲不開工,周楠心中着急,感覺自己就好象是一個等待判決的犯人,禁不住揹着手在屋中來回轉着圈兒。
“周大人,你就別轉了,這麼轉下去也不是辦法。”郭書辦將周楠新泡的茶水第一開潑掉,續了水:“要不……屬下幫你打聽一下這些人都是什麼來頭,也好早做準備。”
“早做準備,做什麼準備?”周楠負氣道:“鄒應龍和我在延慶的樑子架得大了,他領了這個京察的差事,分明就是針對本官。罷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
郭書辦:“大人這不是坐以待斃嗎,按照朝廷制度,像這種糾察風紀政務的差事得同時派遣兩個官員,遇到要緊的事務,甚至得三人。而且,互相之間還不能有任何瓜葛牽扯,以防有人一手遮天攜私報復。我想鄒應龍也不敢明目張膽對大人你不利,要不,我去訪訪另外一個大人是什麼來路?”
周楠心中一動:“那就勞煩老郭你走一趟了。”
郭書辦應了一聲,正要跑出去,周楠又叫住他:“老郭,帽子,帽子,你光着個禿頂出去,那是對上司的不敬啊!”
看着他發亮的頭皮,周楠大搖其頭。這個老郭也是生對了時代,試想如果在我大清,估計會因爲不結辮子的罪名被人給砍了吧?
我大清對謝頂非常的不友好。
老郭也是慘,他也是有功名的,按說在司裡當職這麼多年也應該得到官職了,就因爲他有禿頂的毛病,到現在還是個吏員。可見要想做官,顏值太低也不行。
周楠心中還抱着一絲幻想,希望和鄒應龍一道來的那個老官員是海瑞這種清官,如此,姓鄒做事也有顧慮。
很快,他這個幻想就被徹底打碎了。
又過的一會兒,郭書辦就回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聲嚷嚷:“糟糕了,糟糕了,周大人你的麻煩大了。”
周楠:“怎麼了?”
郭書辦:“和鄒應龍一道過來的那個孫大人就是聾子的耳朵擺設,根本就不管事。”
原來,這個孫大人叫孫士約,乃是鴻臚寺右少卿,是這次行人司京察小組名義上的“組長。”
事情是這樣,按照明朝的考成制度。每六年一次的京察結果都要寫在三本帳薄上。一本由本部院留底,一本送去六科,一本則交到內閣。按理,這三個部門都要派人的。
不過,內閣相爺門日理萬機,自然沒空到基層。因此,通常情況下都是本部出一人,六科出一個人。
行人司雖然屬於科道系統,可上頭還有個婆婆,那就是鴻臚寺。
鴻臚寺在明清兩朝是掌管朝會、筵席、祭祀贊相禮儀的機構,明朝前期行人司也歸他管理。到中後期,行人司成爲清流言官養望和升官的捷徑之後,鴻臚寺對行人司只是指導、聯絡,沒有管轄權。
但名義上卻還是行人司的上級機關,這次自然要派人過來。
孫士約是從五品官,鄒應龍是正七品,而且,孫大人是嘉靖九年入仕的老資格,自然做了這個工作組的組長。
“這個孫士約大人當年是壞過事的。”郭書辦說:“當年孫大人在禮部做主事,年紀又輕,前程看好。嘉靖十一年進士科考完,傳臚大典的時候,諸進士皆集闕門。按制,進士們都要身着進士巾袍。可這日卻是蹊蹺,竟有百餘人未着冠服。朝廷以禮部失於曉諭奪孫大人官俸一月。從此,孫士約前程盡毀,混了一輩子才混到一個少卿的官職。”
“孫大人年事已高,聽說過完年就要乞骸骨回鄉養老。屬下看了一下,這老頭已然昏聵了,這次來咱們司估計也不太想管事。沒有他制約,只怕鄒應龍要爲所欲爲了。”
聽郭書辦說完,周楠心中一沉。
官場中人的做派他實在太清楚了,孫士約馬上就要退休,這次來行人司京察是他最後一班崗,自然不想生事。自己只不是一個小小的行人,將來中不了進士也沒有任何前程可言。而他鄒應龍卻是六科給事中,又是徐閣老的得意門生。在正常情況下,鄒大人在任上歷練個十來年,一省巡撫,封疆大吏有望。
孫老頭自然不會爲自己這個小人物得罪鄒應龍這個未來的權貴。
沒有上司的制約,鄒應龍要把他周楠搓圓捏扁不要太容易。
吃過午飯,孫士約和鄒應龍招集行人司三十多個官員說話,本次京察正式開始。
正如郭書辦所說,孫士約果然已經昏聵了。他是浙江寧波府人,官話中着一口濃重的鄉音,“各位大人,此番京察乃是……這個這個……哦……恩……”
“首先……”
“其次……”
“最後……”
“本官的話說完了,不過,最後再補充兩點。第一點……”
他的聲音裡帶着痰音,說話又細聲細氣,羅嗦得令人髮指。
好半天才把話說完,一算時間,半個時辰過去,大家都站得腿痠,可惜孫老頭究竟說了些什麼,卻沒有人聽明白。
接下是行人們逐一上前見禮。
周楠學歷最低,資歷最淺,自然排在最後。
他硬着頭皮上前,拱手施禮:“下官員周楠見過孫少卿、鄒給事中。”
不等孫士約說話,鄒用龍率先將手一扶道:“周大人請起。”
又轉頭對陪坐在一邊的秦樑笑道:“秦司正,說起來,本官倒是和周大人有緣。上次周大人去延慶州學主祭,本官恰好在那裡公幹,想不到今日有遇到了。”
秦樑笑道:“這不是巧了嗎?”
“是啊,真是巧了。”鄒應龍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看着周楠,道:“周大人,你我雖然有舊,但這次京察卻沒有人情可講,本官會秉公辦事的,你也不要有任何顧慮。”
不要有顧慮?我的顧慮大了,周楠心中叫苦,這廝既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那就是徹底和我撕破臉了。
訓話完畢,接下來的事情也沒有什麼可說的,秦樑讓大家各自去處置手頭的事務,自己則和另外個個副司正配合孫、鄒二人開始檢查。
這事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不外是將行人司的卷宗全部搬出來,讓二人逐一查驗。
孫、鄒二人指揮四個手下將每個行人今年所辦公務按照路途遠近,事情緩急,最後是什麼時候完成的,是否有拖延懈怠登記造冊,然後寫下評語,登記造冊。
遇到有不明白的地方,他們還會將行人傳進判事廳問話。
這事很煩瑣,也枯燥,沒什麼好看的。
一切都有條不紊。
周楠來行人司也就三月,統共才幹了一件事,且順利辦成,倒不怕察。他關心的只是下一道程序中的訪單,鬼知道同僚們會在上面亂寫什麼。
行人們爲了方便隨時接受兩位大人的諮詢,卻沒有三取,都聚在大廳堂裡喝茶。
都是意氣風發的清流行人,坐在一起自然要議論議論朝廷,臧否臧否人物。
有人的一句話引起了周楠的注意。
“諸君,昨夜西苑大火想必你沒走看到了。”
“火起於亥時人定,昨夜又是冬至,都沒有睡,沖天烈火如何看不到。聽說西苑都戒嚴了,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你們說會不會有……”
“申大人慎言,我大明朝天子聖明河清海晏,怎麼會有亂臣賊子做亂,依我看來有就是一場普通的走水。說起來,大內之中住了那麼多人,走水也是常事。就拿咱們京城來說,又有哪一年不燒幾次房子。”
“真如申大人所說的那樣就好了。”申大人冷笑:“如果是走水,緣何還戒嚴?聽說昨天晚上火頭一起,西苑就封了宮禁,任何人都不許入內。內閣的袁煒袁閣老、呂本呂閣老趕過去,也不得其門而入,急得兩位宰輔想打人。後來陛下傳旨說沒事,二老這纔回家去了。就連內閣的閣老也進不去西苑,你們不覺得此事的蹊蹺嗎?難道你們忘記了當年宮女弒君的舊案了嗎?”
聽申行人這麼一說,衆人神色都是凜然。
半天,一個行人道:“多事之秋,現在又是京察,諸君做事慎重些。”
周楠心中好笑,據他所知,嘉靖四十年可沒有發生什麼不得了的政治事件,這也就是一見普通的走水事故,這些傢伙未免想多了。古代都是木製建築,防火問題確實叫人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