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抽了一口冷氣,這姓展的夠狠,倒叫人佩服啊!
當展家三個兒子剛跳起來,周楠手中的鐮刀突然“咻”一聲就貼着展中成的臉砍了下下去,鐮刀刀尖深深地刺到土裡去。刀口割開他耳朵上的油皮,有一絲紅色的液體流了出來。
“來吧,咱們一命換一命,誰慫誰是烏龜王八蛋。今天咱們就比一比速度,是你們先殺了我,還是我先剁了展里長。我已經在遼東呆了十年,什麼人狠人沒見過,還怕了你們。大不了,我到刑場上走上一遭。”
這話說得面無表情,聲音中也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再看他的眼睛裡,全是冷意。
作爲後世打架經驗豐富的人,周楠知道在這種危急關頭,你不能慌,也不能做出一副暴跳如雷的架勢。越是這樣越說明你心中畏懼。要想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大,就得讓對手明白自己是個豁得出去敢下死手的,就算我今天被你打成半殘,我也要咬下你一塊肉來。在動手之前,你得考慮清楚能不能承受這樣的後果。所謂軟得怕硬的,硬得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今天,周楠扮演的就是那個不要命的角色。
感覺到耳朵上的痛楚,看到上面周楠那冰冷的眼神,展中成終於懼了,大聲慘叫:“別過來,別過來……你這個賊配軍,該死的賊配軍!”
嘉靖年間除了東南地區有倭寇做亂之外,已經承平百年,特別是如淮安府安東縣這種內地州縣,這幾十年出過的最大的一樁案子就是周秀才殺友案。而這樁案子就是眼前這個周相公幹的,他既然已經動了殺心,這話還真不是說說而已。
頓時,展家的三個兒子都驚得停了下來,身上的血不住流出來,將半邊身子染成紅色。
不但展家人,就連楊家人也嚇得呆住了。
須臾,就有人喊:“六爺家的女婿,有話好好說,不能殺人啊!”
“做不得做不得,你剛服刑十年好不容易回來,如果現在又進去,雲娘怎麼辦?”
“相公,不要啊,不要啊!”雲娘哭着上前一邊拖着周楠的手,一邊用拳頭軟弱地打着他的肩膀:“不能殺人,你若有事,我再不能活了!”
周楠今天來助拳,主要是不忿展家的人毆打雲娘,倒不是真的要殺展中臣。老實說,以丈人和大舅哥對雲娘和自己的惡劣態度,他們的事情自己才懶得管呢!
見成功地鎮住展中成,又有云娘勸,他就順勢跳起來,放開展中成,對妻子道:“雲娘,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收拾一個鄉霸,舉手之勞。你不是答應過我以後不哭的,今天怎麼又開始流淚?”
“我不哭,我不哭。”
展中成終於爬了起來,卻感覺兩隻腳像篩糠一樣顫個不停。他也知道今天這個面子若是不找回來,威信一失,今後也沒有人把自己這個里長放在眼裡。依舊咬牙強撐:“姓周的賊配軍,今天我父子三人身上都帶傷,你打了爺爺,就是的打了衙門的臉,說不好要請你到衙門走上一趟,你等着,等着衙門裡的拘牌吧,咱們父子三人的湯藥賠不死你!”今天這事無論怎麼看,周楠動了刀子,就是故意傷害。無論走到哪裡去,他都脫不了干係。
這次得狠狠敲他一大筆,方解老夫心頭之恨。
換別人是周楠,這個時候自然會毫不畏懼地頂上一句:“東風吹戰鼓擂,如今的世界誰怕誰?”
可是,周楠卻突然一拱手,笑了笑:“展里長,都是鄉里鄉親的,一點小事又何必鬧到衙門裡去。不就是一點水而已,這樣好了,你們兩家各人放一天水,輪着來,也也別虧誰好不好?再說了,我和史縣尊也有過兩面之緣,還爲大老爺獻過一首詩,也是說得上話的。今天的事情就這樣吧,展里長今天既然來了,不如到泉水村吃杯酒當着我們的賠禮,咱們是梁山好漢——不打不相識——以後還要多多親熱。”
他突然拐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向展中成賠禮,衆人都是一呆。然後就明白,周楠畢竟是一個被革除了功名的秀才,無權無勢,自然是鬥不過展中成的。
展中成雖然是個里長,可家中人多,又是里長,怎麼看都相當於後世的一個鎮長鄉長,這樣的土霸王確實不好惹。
如果此事就這麼瞭解,也算不錯。
當即,楊六爺就連連拱手:“展里長,是孩子們不對,小老兒這廂給你賠禮了。是的是的,我女婿在衙門裡也是說得上話的,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鬧成這樣,不值當。”
周楠前一刻還一臉殺氣,轉眼就伏低做小,展中成潛意識中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但他今天這個人丟大了,如何肯就此放過。當下就怒嘯一聲:“想憑一頓酒飯就把我打發了,當我是叫花子?姓周的,你先賠我父子十兩銀子湯藥再說。還有,這水必須盡數引到我們展家地裡去,楊家一滴也沒有。”
突然,周楠收起笑容:“看來,展里長是不肯聽人勸了,那好,今天這事我也不管了,告辭!”
“賢婿,賢婿你……就這麼走了?”楊六爺可憐巴巴地喊,他心頭一陣慌亂。
展中成:“滾遠遠兒的。”展家的人也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突然,周楠走到界樁前伸出腳猛地一踢。
那根界樁本不大,又剛埋下去,泥土鬆動,這一踢就倒在地上。
周楠揀起界樁塞道楊六爺手上,正色道:“泰山老大人,此物你收好了。有這東西在手,諒那姓展的也不敢拿你怎麼樣?”
“這東西……”楊六爺一臉疑惑地看着手中那根小石柱,茫然不解。
周楠回過頭看着展中成,正色道:“展里長做着這個差使已經很多年了吧,每年夏秋和農閒時怎麼也得到衙門走上三五遭,怎麼還這麼無知。你私自移動界樁,那可是大罪。況且,你好死不死竟然還敢自己在界樁上寫字,這纔是鐵證如山,抵賴不了。”他用手指了指上面醜得不能看的字,繼續板着臉:“按照《大明律》不經朝廷戶部下令,私自移動界樁者,杖三十,流放三千里。展里長,若是我等報上去,只怕你老人家要到遼東或者雲貴煙瘴之地走上一趟了。你老人家年事已高,只怕沒我這種運氣活着回來。你若是不信,大可找縣裡的讀書人問問,國家是不是有這條律法。”
在古代,土地是唯一的核心生產資料,不但關係着民生和社會穩定,還關係着國家安全。
國家安全一事說起來或許有點扣帽子的嫌疑,但事實上確實如此。古代的行政區域劃分在後人看來確實有些不合情理的地方。比如陝西省的漢中,在氣候上屬於南方,說的是四川方言,風俗和四川完全一樣,可偏偏就劃到陝西去了。道理很簡單,四川若是被人割據,可以以漢中爲橋頭堡,輕易就能打進一馬平川的關中平原;而河南的安陽明明就在黃河以北,卻偏生要劃給河南,防的就是河北得了安陽一地,以黃河天險據守,那樣誰拿河北都沒有辦法。安陽,就是河南打入河北冀中平原的一根釘子。中國古代的政治,講究的是互相牽制,互相制衡。
因此,別說明朝,即便是在其他朝代,私自移動界樁,真要上綱上線,殺你的頭都有可能。
聽到這句“流放三千里”所有人都呆住了。
平日裡鄉民爭鬥,鬧到公堂去論曲直,有錯一方大不了被打一頓屁股,嚴重點枷號幾日丟底喪德。真若要流放到邊疆這麼重的刑罰,對他們來說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大夥兒都是普通人,又不可能去幹殺人放火的勾當。
流放三千里,別說流放三千里,就算是一千里就夠要命的。豈不聞,一旦朝廷有疏浚河道,維修河堤的工程,徵發百姓服徭役,哪次不死上幾個人。以展中成的年紀,真被髮配,這輩子怕是要在異鄉做孤魂野鬼了。
“啊!”展中成叫了一聲,搶上一步就要從楊六爺手頭搶過那根界樁。
可就在這個時候,只聽得“呼”一聲,楊六爺卻一石柱將展里長打了個趔趄。這老頭一該先前被人狠狠壓制的慘狀,恢復了鄉里一霸的本色,大喝:“各位鄉親抄傢伙,給我狠狠地打。展中成犯下重罪,已是奸佞賊人,就算是當場打死,咱們也無罪!”
衆楊家人先前被展家打得心中冒火,現在竟然可以正大光明持械,如何肯放過這個報仇的機會,當下都提起農具,打得展家人鬼哭狼嚎。
展家雖然人多,可現在已經理虧,在展里長的率領中撂下一句:“姓周的畜生,姓楊的,你們等着,你們等着,這事咱們沒完!”就做了鳥獸散。
……
“放水!”楊六爺今天獲此大勝,意氣風發,抱着界樁就好象是抱着和氏壁,且看且珍惜。他發出洪亮的大笑:“有這個把柄在手,我諒那姓展的瘟器再不敢過來羅唣,今年咱們的莊稼得救了。”
楊家人都笑道:“全憑楠哥兒。”又同時朝周楠拱手:“楠哥兒,你的情分,咱們記下了。”
“果然是讀書人,見識就是大,連這法子都想得道。”
“廢話,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什麼秀才不出門,人家楠哥兒不但讀了萬卷書,還行了萬里路,將來可不得了。”
“雲娘真是有福,嫁了這麼個如意郎君。這下好了,有這樣的漢子在家裡鎮着,誰人敢惹?”幾個婆子圍着雲娘不停地誇獎,直將她誇成一朵花兒。
是的,就今天周楠面對如此危急的情形,竟是輕易地就將局面整個地翻轉過來。這個楠哥,能打能拼,又頭腦靈光,今日一戰,他可是在方圓百里地界殺出威風來了。古代鄉村其實就是個弱肉強食的叢林社會,根本就沒有什麼道理可講。你家裡精壯漢子多,能打,能鬧,別人就不敢惹。若家中人丁單薄,或者只生有女兒,被人欺負了,只能忍氣吞聲。
這也是古人爲什麼重男輕女,又拼命生育的原因——現實情況如此,經濟基礎決定意識形態。
試問,雲娘有周楠這個兇得很又有手段的男人,誰人敢惹?
不覺中,在大家心目中,周秀才這個人物形象被土霸王所代替。
這也不奇怪,周楠畢竟發配遼東軍中效力十年,能夠在那樣的世界活着回家的能是善茬?軍隊果然是個大熔爐,果然鍛鍊人啊!
雲娘自從周楠被髮配之後,每次回孃家可謂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什麼時候被人這麼稱讚過,她想開口卻不知道該講什麼,只紅着臉不住擺手。
看到妻子高興的樣子,周楠心中又是得意:今天的事件,武力只是輔助手段,最後解決問題還得靠知識。展中成這個看起來橫行霸道的鄉村土炮,就這麼輕易地被自己碾壓,這就是智商的威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