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有功名的讀書人,大舅哥荀秀才雖然六神無主,可說起事來條理清晰,只幾句話就將來龍去脈說講得清楚。
聽問,周楠一陣無語。自己便宜的老泰山荀舉人正直善良,胸有正氣,典型的理想主義者,怎麼生了這麼個混蛋兒子。
荀秀才還真驚慌地低呼:“妹夫,妹夫,你是理刑廳的人,快放了我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放人嗎……”周楠心中突地悚然而驚,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對對對,快放了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荀秀才低聲哭泣道:“人不是我殺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說着話,就用手死死地抓住周楠的胳臂,抓得生疼。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一個鄭書辦驚慌的聲音:“理刑老爺,班房就在這裡面。”
接着是熊仁憤怒的吼聲:“周楠,你好大膽子!”
周楠也不廢話,一把抓起地上的一把鐵鉗子,“呼”一聲輪圓了,就重重地敲在荀秀才後腦上。
原來,理刑廳設在清江浦的知事所負責當地治安,查緝做奸犯科的歹徒。但凡捉到犯人,都會用刑審訊。這把鐵鉗是用來夾燒紅的烙鐵的。古代可沒有文明執法一說,刑訊逼供所得的證據也被法律承認。
可憐荀秀才酒色過度身子本虛,又沒有心理準備,吃了這一鐵鉗,兩眼一翻,暈厥過去。
周楠急忙一把抱住他,裝着悲痛的樣子高呼:“秀才,你怎麼了,你怎麼了,醒醒,醒醒!啊……理刑,你怎麼來了?”
熊仁一臉鐵青,喝道:“周楠,本官倒要問你怎麼在這裡?”
“稟理刑,下官得了家信,安東老家的小妾剛生了兒子,就急忙趕回家去,卻被擋在這裡。”周楠紅着眼圈:“這荀秀才是我一房小妾的兄長,不知是何緣故被關在這裡,還不醒人事。一定是受了刑。”
說着他用憤怒的目光看着鄭書辦,怒喝:“姓鄭的,人是不是你打暈的。你好大膽子,不知道荀秀才有功名在身,不知道他是我的親戚嗎?老子跟你沒完,明天定報到學政大人哪裡去爲他討還公道。”
言畢,他就跳起來,伸手要欲打。
鄭書辦大驚:“周知事,卑職也是公事公辦啊!”
熊仁大喝:“周楠,你住手,上司面前豈容你這小人猖狂。鄭書辦,我問你,這荀秀才怎麼回事?”
鄭書辦:“回理刑的話,卑職也不知道怎麼了。估計是這秀才受驚過度,這才暈厥過去,不管我事。”
熊仁又問周楠:“周楠,你進來的時候荀秀才就是這樣了?”
周楠:“我進來秀才就是這樣了,怎麼叫也不應。理刑,鄭書辦對一個有功名的讀書人濫用刑法,你不能不管。還有,荀秀才被理刑廳捉進班房,敢問他所犯何事?”
熊仁先前進來的時候一臉的緊張,此刻卻神色一鬆:“周楠,好好的一個人夜裡在街上亂跑,非奸即盜,自然要問上一問,查清楚了自然會放。鄭書辦也是職責在身,他方纔不是說了嗎,知事所可沒有對荀秀才用刑,此事與他無關,你也不要節外生枝。”
周楠還是不依,熊推官頓時惱了,罵道:“你這小人羅嗦什麼,這事本官自有主張。你不是要回家探親嗎,本官怎麼不知道?你擅離職守,本官不治你的罪也就罷了,還敢在上司面前咆哮。罷了,既然你家中有事,還不快快回去。某準你三天假,運河水路已經開放,你可以走了!”
周楠還是怒不可遏的樣子,指着鄭書辦的鼻子罵:“荀秀才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你等着,你給本大人等着!”
罵了半天,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去。
看着周楠罵罵咧咧的背影,熊仁忍不住吐了一口唾沫:“真是狂悖小人!”
鄭書辦:“理刑老爺,卑職真沒有對荀秀才用刑,卑職冤枉!”他很委屈。
熊仁一臉森然:“少說廢話,帶上荀秀才走,今夜的事你誰都不許說,就當不知道。否則,須饒你不得。”
果然,正如熊仁所說,運河水關已開。
河上滯留了兩個時辰的船隻又開始動起來,卻見幾十上百條船都張開風帆,掛在桅杆上的燈籠連成一片,形成一條燈火的長龍。
這才天一黑就伸手不見五指的明朝乃是難得的美景。
船隻行了一個多時辰,周楠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道:先前好險,若非我當機立斷打暈荀秀才,只怕自己都要陷進去。
這可是一件人命大案,既涉及到宋知府有涉及到播州楊家,都不是自己能惹的。
宋知府且不說了,那是周楠的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只需動根手指就能叫周大人吃不了兜着走。
至於播州楊家,更是兇名赫赫。尤其是下一代家主楊應龍,乃是明朝萬曆年的歷史名人萬曆三大徵中征討播州之戰的主角。
播州,就是後世的貴州遵義市。
貴州位於雲貴高原中心,自然環境惡劣,素來有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之說,典型的老少邊窮地區。現代社會開發多年,國家修建了大量的公路,又有政策傾斜,終於讓當地擺脫了貧困。
可在交通落後的古代,那地方是典型的蠻荒,大明朝的中央統治也輻射不了。因此,只能實行土官制度,實行地方自治。
明朝的地方官員有土官和流官兩種,流官就是中央派遣官員管理地方事務。土官,就是授予當地土豪、首領官職代朝廷管轄當地土民。
播州楊家是當地土司,世代鎮守貴州遵義地區,迄今已經十多代人,也不知道是什麼名族,楊家和當地人通婚,血統很亂,有漢有苗有瑤也有彝。不過,楊家人對外都說自己是漢人,以示歸化。
楊家在播州經營十多代,勢力強悍,形如割據政權。現在的家主叫楊烈,到他去世,楊應龍繼位之後,播州反叛。萬曆皇帝調動大軍鎮壓,此戰名曰播州之役,和朝鮮之戰、寧夏之役一道史稱萬曆三大徵。
播州平亂後明朝招降的叛軍土兵就有一萬人,這是什麼概念呢?萬曆二十七年,李化龍到四川整頓軍備,準備圍剿楊應龍的時候,整個四川省的常備官軍都沒有一萬人。
楊家就是典型的土皇帝,還是實力強悍的那種。對於楊家,朝廷是諸多籠絡,不斷對楊家家主加官進爵。
現在是嘉靖年,距離楊烈去世還有好幾年,距離楊應龍叛亂尚餘三十來年。
其實楊應龍的反叛有其複雜的原因,就目前而言,楊家還是忠誠於大明王朝的。如今,楊家一個軍官的女子死在淮安,雖說這個軍官地位低微,僅僅是個不起眼的六品武職。
可是,政治這種東西很微妙。若有人拿此事做一篇文章,或者楊家人感覺受到侮辱,欲要討個公道。這顆炸彈一爆炸,不知道要炸死多少人。
外交無小事,這事一旦傳出去,京城理藩院的官兒們第一個就會跳出來,手執團結河蟹大棒。
這一棒子打下來,可沒人承受得起。
在政治這口大磨盤下,周楠只能算是一顆小小的穀子,輕易就要被碾成粉末。要想明哲保身,你就別跳磨盤上去。
這也是周楠剛纔直接打昏荀秀才的緣故。
熊仁顯然是知道這件案子的,否則也不可能大半夜驚風急吼跑清江浦提審犯人。若他看到周楠和荀秀才在一起,周楠怕是說不清楚了。
荀秀才這一昏迷,周楠大可裝着什麼也不知道的模樣。諜戰劇看得多了,他自然知道一無所知道才最安全的道理。
只委屈了大舅子,不過,後腦可是人體要害,別被我一鉗子打死纔好。如果那樣只能說一聲抱歉了,就讓熊推官和鄭書辦去頭疼吧!
周楠頗爲自己的果決明快而自得,心中也是警惕:混官場,尤其是混古代的官場,還真是步步危急。就今天這事,我若不是事先知道楊應龍那段歷史,稀裡糊塗的,說不定就陷入這個大麻煩裡去。可見,做事三思而後行未必就對。危急關頭,得當機立斷。
對於,這件事不小,我既然已經知道內情,是不是要作篇文章呢?
心中依稀有了個念頭,便開始仔細推敲。
在船上呆了一夜,第二日上午,周楠的船就到了安東縣城。
剛回到家,就聽到洪亮的嬰兒哭聲。周楠心中突地一甜,就好象是沁在蜜糖罐子裡,整個人就好象是踩在五里霧中,有點暈忽忽的感覺。
這個時候,就看到萵苣正端着一盆熱水從竈房出來,見着周楠,大喜:“老爺回來了,夫人,老爺回來了!”
周楠忙叫道:“萵苣,我兒子呢,在哪裡?”
萵苣扔掉手中的木盆:“在夫人屋中呢!”
屋中傳來雲孃的驚喜的聲音:“相公,快進來看看咱們的兒子。”
周楠一呆,孩子怎麼在雲娘屋中,不對勁啊!
進得屋裡,卻見一個小孩兒被襁褓包裹,正在雲娘懷裡放聲大哭。
雲娘一臉愛憐地用手拍在孩子的背心。
那娃娃雖小,也有些瘦,有點營養不良的架勢。可卻生得清秀,和他母親素姐有三分相似。
說來也怪,一看到周楠,小傢伙就停止啼哭,睜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的父親。
周楠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卻被兒子用手緊緊抓住。
一股暖流從手指襲來,直接傳到心裡。
周楠整個人都幸福得像是要融化了,連聲說:“好娃娃,好娃娃。”
父子二人如此親熱,雲娘也微笑地看着他們。
良久,周楠才奇怪地問:“雲娘,這孩子不是素姐的嗎,怎麼在你房裡,素姐呢?”
雲娘溫柔地說:“素姐正在屋中坐月子。”
萵苣插嘴:“老爺,按照大戶人家的規矩,大少爺得夫人養,夫人才是他真正的母親,自然要抱這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