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議論題目的時候他建議寫月,除了他本人詩詞還算了得之外,實在是平時因爲愛月,早早地就寫了不少相關的作品。此刻只需要隨便拿一首出來就是,至於柳絮,在舊作上改動幾字就好,也不費什麼工夫。
這實在是一個簡單任務,怎不叫他欣喜若狂。心中暗道,我出的這個題目梅小姐竟是準了,今天這個比試純粹就是因我而設,難不成二小姐素聞我文采出衆,今日又見我英俊瀟灑,芳心大動了不成?
當下他就忍不住將腦袋探出窗去,藉着夕陽最後一絲餘光看着自己倒印在水中的五官:帥,賊拉帥!
真真有點顧影自憐的味道。
和他的成竹在胸不同,其他士子都凝神思索,眉頭都皺成一個川字。一柱香的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以大家的才學,隨便填一首詞也不算是個事兒。可要想作得好,在二十多人中脫穎而出,拔得頭籌,將來抱得美人歸,卻不是那麼容易。
就連梅家早已經準備好的樂師也感受到大賽來臨時的凝種氣氛,都屏住了呼吸。
只有梅樸含笑地看着衆人,“各位兄臺抓緊了,其實以月和柳絮填詞也不難,從古到今,不知道有多少名篇。不外是折柳離別,見月思人……”
翁春正在心中修改自己的舊作,被他這麼一打攪,苦笑:“梅公子,可否讓我等靜靜。作文當一氣通貫,你這一打攪,我等文思卻是斷了。”
其他書生也都道:“應元兄說得是,我等只想靜靜。”
突然,有人撲哧一笑:“都在想靜靜,靜靜是誰?不過是以月和柳綿爲題做詞而已,又有什麼了不起。我手寫我心,心有所得,手成文章。又不是做八股時文,需要反覆推敲。古人作詩填詞,講究的是渾然天成,爾等精雕細琢,就算勉強作好,也不外是匠、呆二氣。魏晉之時,曹子建七步成詩,若如諸君這般冥思苦想,腦袋早就掉了不知道多少回;唐時溫庭筠才思豔麗,工於小賦,每入試,押官韻作賦,凡八叉手而八韻成。如果和諸君這樣眉頭緊鎖,又如何有才思敏捷的溫八叉。”
這笑聲中充滿了諷刺,衆人擡頭看去,發出譏笑的正是周楠。
翁春大怒:“這位兄臺不請自來,方纔又大言說要奪今夜的彩頭,相比於詩詞上頗有心得,要不你先請?”
“那我就當仁不讓了?”周楠點點頭站起身來,一拂衣袖,清了清嗓子。
按說,想這種詩詞比試,按照穿越者裝逼的套路,應該先任由飛揚跋扈的反派挑釁、欺壓,自己則低調隱忍,作壁上觀,冷眼看其他人上躥下跳。直到最後再朗聲背誦一首千古名篇,將所有人狠狠鎮壓,打先前鄙視和輕看自己的人一記響亮的耳光。在收穫一地跌碎的眼睛和一片崇拜的目光之後,事了拂衣去,傳揚聲和名。
不過,看天色已經不早,今天的房飯錢還沒處着落,周楠也沒有工夫裝逼。壓軸和大軸咱就不做了,直接開場亮相。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柳絮楊花隨風飄到哪裡去了呢?原來世被厚厚的冰雪摧殘了。五更時分夜闌風寒,這株柳樹也顯得淒冷蕭疏。
柳枝、柳絮乃是中國古典詩詞中最普通的意相,從古到今關於此二字的詩句不知多少,比如“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方草。”又比如“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都是千古名句。後人再怎麼做,也脫離不了前人的窠臼。
就周楠這一句而言,也只是泛泛而談,毫無出彩之處。這樣的句子,只要對仗平仄沒弄錯,大夥兒一天寫上幾十上百首沒任何問題。
當下,衆人心中都是好笑,你個外鄉人就這水準,也好意思來開場白。
可是,周楠接下來的一句卻叫大家面色頓時大變,感覺心中有一股涼幽幽的冷氣生起,慢慢朝腦門衝去。
“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皎潔的明月無私照耀,不論柳樹是繁茂還是蕭疏,都一般關懷。
這一句,竟然是優美、雋永得如泣如訴,叫人聽得眼前彷彿有一輪明月升將清冷的月光投射到大地,照射着參差舞蹈的柔柳。月光中,一切都鮮活了,有生命了。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大家都是精通音律之人,如何聽不住這是《臨江仙》的上半片。
詞牌曲牌,一般都分爲上下兩片。上半闋寫景,下半闋抒情。
就周楠這兩句來看,用詞簡約精當,甚至有些平淡。可就這些平淡的字句,卻組合成一副栩栩如生的月下柔流的悽美畫卷。可想,到下半闋抒情的時候又回纏綿悱惻到何等程度。
果然,周楠的聲音變得激越:“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
最是在繁茂的柳絲搖落的時候,我更免不了回憶起當年的那個女子。夢裡又見當年和她幽會的情景,但是好夢易斷,斷夢難續,將愁思寄給西風。
可是,就算將這愁思寄給西風又如何?
再強勁的西風,又如何吹得這不盡的懷人的憂愁。
周楠伸出手去,將用做彩頭的文房四寶一收,用紅布裹了,長嘯一聲:“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是的,這是《臨江仙》,出自明穿神器《納蘭詞》。
聽到最後一句,那股從衆人心頭生起的幽幽涼氣瞬間在腦門裡爆開,將渾身上下都炸出雞皮疙瘩,耳朵裡嗡嗡着響,頭髮根根豎起。
這詞,竟然是好到極處。大師手筆,一代詞宗。
雖然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可有這樣的驚世絕作面前,差距是明擺着的。無論你怎麼寫,怎麼用心,難道還能比過這句“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這是天分,文學創作需要的是天分,一個大詩人大詞是老天爺生出來的,而不是靠苦讀讀出來的。
努力有用的話,還要天才幹什麼?
在明清幾百年的歷史上,在詩詞造詣上,如果納蘭容若自承第二,怕是沒有人敢稱第一。
此詞一出,船艙中觀者如山色沮喪,大家都知道今天的詩會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
他們其實就是大明朝一個縣城裡的普通讀書人,甚至沒有能夠在史料中留上下自己的名字,又如何在倉促之中混亂填一首強過納蘭詞的絕世佳作,贏下週楠?
沒有人說話,都呆呆地看着周楠席捲了獎品,逍遙朝岸上走去。
眼見這周楠就要走下船去,突然傳來一聲嬌呼:“這位公子請留步,可否告訴我你的名字?”
一個絕色女子從裡艙跑了出來,看她身材窈窕,五官端莊,眉宇中甚至還帶着一絲英氣。不用問,這定然是梅家的二小姐梅遲。
衆人只聞梅二小姐的芳名,今日卻是第一次見着,頓時眼前一亮,竟是被耀得睜不開眼。
聽到後面有女子喊,周楠卻不回頭:“浮萍漂泊本無根,天涯遊子君莫問。對不起,我趕時間,後會無期!
幾個起落,就消失在夜幕中。
此刻天已經徹底黑下去,說來也怪,一輪明月竟突然從雲層中顯現出來,將無邊的清輝透射在大地上,一切都籠罩在乳白色的月華中。微風徐徐來,殘柳參差舞,風中彷彿還有周楠衣袂獵獵起舞的聲響。
船艙裡的樂師也是了得,蕭管悠悠吹響,請來的歌姬輕輕柔柔地唱道:“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細細品味這周楠的《臨江仙》,梅二小姐眼睛裡突然有朦朧的水氣瀰漫開來。
……
不得不說,納蘭詞的威力實在太大。這首《臨江仙》一出,無論別的士子怎麼攪盡腦汁,也不可能寫出更好的作品。這點自知之名大家還是有的,如果強寫,反成一場笑話。
再呆在畫舫上也沒有什麼意義,周楠一走,衆生都三三兩兩藉故告辭,看起來好象要成爲一場士林佳話的比文奪親就這麼無聲無息結束。
整整一個晚上,梅二小姐腦子裡都是那兩闋文字反反覆覆閃現,然後是周楠那張嘴角掛着懶洋洋笑容的臉。
“那臉好象很眼熟,難道我從前見到過,難道他也是我們安東士子?不不不,說起我縣年輕一輩子讀書人,阿弟都認識啊!”
“小姐,夜已經深了,還是早點上牀安歇吧。”貼身丫鬟見自家小姐面上忽喜忽憂,忙低聲問:“小姐,可是中意那個青年書生?”
“你,小紅,你再胡亂說話,仔細攆你出去陪人嫁了。”被丫鬟小紅說破心思,梅二小姐整個人好象落到熱湯裡,嬌羞難當。
“小姐你真捨得趕我出門?”小紅小眼珠子一轉:“先前那相公的才學如何,小紅不識字,也聽不出來。不過就相貌來說,也是不錯的。你看那胳膊那腿,那個頭,按照咱們鄉下的話來說,將來肯定是地裡的一把好手。”
“小紅你這丫頭片子還真會逗趣,一個讀書相公,怎麼扯到種地上去?”梅二小姐忍不住笑出聲來。
小紅突然一臉的憂慮:“不過,這事怕是不成。依我看,先前做詩的那位公子看年紀起碼有三十,在咱們鄉下,說不定孫子都有了。”
“啊……你說他他他,他可能已經成親了……”梅二小姐的聲音帶着顫音。
小紅:“不好說,要不我找人訪訪?小姐,小姐。”
沒有人回答,擡頭看去,梅二小姐卻看着窗外的月色如同癡了一般。口中只喃喃吟道:“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