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六十七話 告別

夏祭的前一天。

也許是託了熱鬧慶典的福, 近幾日的天氣特別好。夏日的天空瓦藍瓦藍的,連雲朵都那麼可愛。如果溫度不那麼高,就更討人喜歡了。

山間小路上靜悄悄的, 除了蟬鳴鳥叫和偶爾的風聲, 再無其他聲響。

墓園的看守鬆井老先生從辦公室出來, 把茶壺裡的水潑向附近的一棵大樹。

“去去, 每天都這麼吵, 真是煩死了。”

樹間的蟬鳴依舊沒有停止。

鬆井老先生嘆了口氣,捶着腰背正準備回辦公室避避這中午的毒日頭,不遠處的入口卻傳來了腳步聲。

明天就是盂蘭盆節的萬燈會了, 要祭拜的人也都祭拜完了,怎麼還有挑這個時候來墓園的?

他眯着渾濁的眼睛望去, 那是個年紀輕輕的少年, 穿着乾淨的白襯衫, 手裡抱着一束梔子花。

他看見在辦公室前的陰影裡逗留的老先生,便朝他點了點頭, 青色的眼睛像是山間的溪流,讓鬆井以爲自己出現了錯覺。

那個少年往墓園東面走去了,在這裡做了幾十年守墓人的鬆井知道,東面都是有些年份的墓了,那孩子大約是來祭拜先祖的吧。

他嘆了口氣, 擡手遮着額頭往屋裡去了。

……

夏日裡蟬鳴不斷, 溫度高得讓人沒有出門的慾望。

東一從院子裡剪了幾朵開得正好的梔子花, 用青色的緞帶紮成一束。

時針指向十二點。

窗外濃稠的綠意幾乎要攀進室內, 一片又一片濃綠的色彩隔着玻璃, 像被裝裱起來的油畫。

上樓前她對着牆上的一幅畫發了會呆。

一大片的紫雲英花田,那麼燦爛溫馨的顏色和筆法。右下角還有小小的簽名:夏目貴志。

夏目……

她在心中反覆唸叨着這個名字, 彷彿能從中取得什麼,消減心中的煩惱。

可最終也只剩下一句難過的對不起。

對不起……之前,明明說過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之類的話。

可是現在的我……無法辦到。

東一收回視線,踏上樓梯轉身進了自己的臥室。

房間裡的窗戶敞着,窗簾浮動,小几上攤着的一些東西被風吹到了地上。

她俯下身一張一張拾起那些卡片,指尖卻在觸碰最後一張時收了回來。

那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話:和你放孔明燈,比不上星光明亮。我把願望寫在上面,等着星星讀到它。

新年前夜大家一起去山坡上放寫着願望的孔明燈。之後又和……夏目單獨去了一次,寫在上面的願望,卻是極爲相似的。

你的願望是什麼?

(我的願望……已經傳達給東一了。)

卡片上星星的字眼格外顯眼,就像夜空中那些會閃耀的真實的星星,獨自穿越遼闊的宇宙,最終也只是默默地消失在了浩瀚的宇宙中。

正如同她。

抱歉。

你的願望,你的心意,我全都沒辦法迴應。

東一拾起最後一張年賀狀,連同小几上的東西一起收進了一個扁長的舊木盒裡。

至此,塵埃落定,

她凝視着鏡子裡自己青綠色的眼睛,鏡子裡相同面貌的女孩雙眼隱約閃着冷金色的光。

“別怕,藤葉。”

鏡子裡的女孩說。

“哭泣並不能改變什麼。”

她才恍然面上有短暫的溫熱劃過。

記憶中有雙溫柔的手,會小心地撫過她的眼角,溫暖純粹地像那片無法觸及的天光。

就在明晚,一切都會結束了吧。

……

倚靠着森林建造的郵局依舊在那裡,裡頭安靜得不像話,牆面因爲年代久遠而有些斑駁。一側窗戶窗開着,碎花窗簾被風吹起,隱約透出窗格的輪廓。

東一在門口站了會,室內的寂靜和外面蟬鳴的世界格格不入。

“啊,東一?”

郵局裡唯一的職工看到了她,用熟悉的語氣喊着她的名字:

“大家都在準備明天的慶典呢,你怎麼來這裡了?”

東一把手中的舊木盒放到櫃檯上,然後朝高杉佐之鞠了一個躬:

“高杉先生,有件事情,我想拜託你。”

從郵局出來,外面依舊很熱。

東一戴上寬檐帽,往山間小路走去。

一路上都很安靜,除了蟬鳴鳥叫和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

到墓園的時候,東一按住心口喘了幾口氣才繼續往裡走。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來這裡了,卻很清楚她要尋找的墓碑在哪裡。

東面。

那一片她曾經抗拒着到來的地方。

伯祖隆彥和兄長真秀的墳墓,都在這裡。

她穿過狹窄的過道,在兄長的墓碑前停下腳步。

東一真秀。

黑白照片中微笑的兄長永遠停留了在十九歲。

墓碑前倚了束小小的梔子花,純白的花瓣已經呈現出缺失水份的萎縮姿態。

東一蹲下身,把手中的梔子花放到了那束花旁邊。

她抱着膝蓋注視着相片上的兄長。

“哥哥。”

她的話如同輕聲的囈語,綿軟地消散在夏日帶着花香和蟬鳴的空氣裡:

“那時候你帶我離開,是希望我再也不要回到那裡的吧。……可是你大概不明白,我是無法逃脫的。”

夏日午後的天光燦爛,曬得綠葉和皮膚髮燙。

東一擡起手去觸摸碑面,熾熱的溫度從指間滲進血液。

她站起身,有片刻的眩暈襲向大腦。

“一直以來,多謝你的照顧。”

……

翌日,夏祭當夜。

東一站在穿衣鏡前,鏡子裡的自己靜靜地回望着她。

“就是今晚了。”

有着金色瞳孔的鏡像說:

“去吧,否則……誰也無法保護。”

一縷發落在頰側,她習慣性地去找髮夾,卻是一怔。

——那個櫻花髮夾已經收起來了。

樓下響起了敲門聲,她匆匆整理好下了樓。

……門外站着夏目貴志。

那少年有着澄澈水色的短髮,被燈光照得發亮的薄綠色眼睛。

他的樣子絲毫未變,眸光柔軟地站在那裡。

東一的手搭在門沿上,她怔忪地望着門外的少年。

那樣子就像當初他獨自前來,邀請她再一次去放孔明燈一樣。

“我想,在那之前。”他朝她伸出手,眸光溫柔,話語好似浸透了夜風和花香,讓人沉迷。“也許我們能和往常一樣。”

他期待地望着東一,重複了一遍:“可以嗎?”

東一垂下眼睫,終於把手伸了出去。

立刻就被緊緊握住了。

在那之前,無論如何不想鬆開。

掌心柔軟的感覺和溫度讓她想哭。

這是最後一次了。

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慶典地點因爲要舉行萬燈會特意安排在靠近河邊的地方,夏目和東一到時,現場已經聚集了相當多的與會者。

他們正好趕上燃放煙花,八原的夜空被大片綻放的美麗花火佔據,絢麗地讓人想要哭泣。

周圍人影憧憧,人聲鼎沸,只有維繫彼此的雙手相互緊握着,捨不得鬆開片刻。

夏目仰頭望着滿天的花火,他的聲音交織着夜風和煙火味道,飄至女生的耳側。

他說:“東一,我多麼想每年都能和你一起來看煙火,看星星。”

那樣希冀又淡漠的語氣。

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東一努力仰着頭,讓自己的視線去注意那些煙花,那些星星。可是她無法阻止眼淚涌出眼眶,也無法忽視心臟某處被牽扯一樣的疼。

她聽見夏目的聲音,帶着一如既往的溫柔和淡淡的希冀,像最柔軟的花瓣,最純淨的溪流,撫過心間的痛楚和傷痕。

“不要哭了。”

夏目拉過她,同記憶中一樣小心地撫過她的眼角,擦去眼淚。

他像是對今夜之後的改變毫不知情,只是個帶着喜歡的女孩來參加熱鬧慶典的青澀少年。

他湊到她的耳邊輕聲說:“這裡的河邊聚了好多人,一會放燈的時候我們肯定擠不到位置。”他像個頑皮的孩子般眨了眨眼,“我們去另一個地方吧。”

還未等東一反應,他便取了兩盞河燈拉着東一往另一個方向走。

一路在人羣中疾行,穿過憧憧人影,終於在撥開一片枝葉後緩下了腳步。

入夜後升起的弦月月輝灑落湖泊,平靜的湖面閃動着粼粼月光,兩人的影子曳進身後無盡的暗色森林中。

這個地方東一來過。之後的許多年她便再無踏足。

她複雜地望着夏目,而夏目彷彿察覺不到她的目光,兀自拉着她來到湖岸邊。

夏目終於鬆開了握着她的手,他點燃花燈裡的蠟燭,把其中一個遞給她。

燭光照亮了兩人的面頰,隱隱綽綽,無數往事彷彿時光回溯般在眼前涌現。

指尖的溫度,淺淡的芬芳,長髮拂過面頰的感覺……

夏目從沒有這樣渴望和淡然過。

因爲知曉結果,所以在那之前,所有的一切,他都想盡可能地保留它最原本的姿態。

眼前的少女也一樣。

東一無意識地揪緊了夏目的袖子,對方的呼吸拂過面頰,她微微側着頭,望見夜空中閃爍的繁星。

那麼遙遠,卻又明亮。

就像他的眼睛。

東一闔上了雙眼,來自脣邊的溫柔親吻讓她沉迷。

夏目、夏目……今夜之後,就再也見不到了呢。

因此無法拒絕,這樣溫柔又小心翼翼的吻。

河燈在湖面上飄轉,黑暗之中只有那兩點小小的光。

夏目望着漸漸飄遠的河燈,對東一說:“你一定在想,我是怎麼知道這個真秀帶你來過的地方吧?”

東一側頭望着他。

“真秀約過我見面,在這裡。”

夏目輕聲說着,他沒有看向東一,彷彿沉入了回憶。

“他跟我說了很多,包括他把你從深山廟宇中帶回家的事情。”

東一目光一緊,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指。

“他很在意你,因此在不得不做出選擇時……”

夏目終於轉過身,面對着東一。周圍太暗了,月光只隱約映出他的面孔。

少年的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雲淡風輕地說:“他希望我能代替你。”

東一微微張開嘴,她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無法出聲。

彷彿有雙無形的手遏制了喉嚨,在夏目那樣淡然的目光下。

夏目突然笑了:“東一,我給你抓螢火蟲吧?這裡太暗了。”

說着,他已經跑進了一旁的樹叢裡。因爲他大幅度的揮臂動作,躲藏在草叢枝葉間的螢火蟲紛紛跑了出來,霎時間湖邊飄蕩着一片美麗的螢光。

那是記憶中的景象。

在很多年前,東一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真秀也曾經這樣做過。

她沉浸在這樣的美好回憶中。

“能夠讓四辰鈴發出聲音的人,都有資格成爲山神。”

有個清泠泠的聲音突兀地出現在耳側。

東一回過神,濯兮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他沒有戴面具,金色的眼睛散發着冷淡的光。

“因此,夏目如果願意,也可以進行接替。”

他俯身在東一耳邊輕聲說完,便隨着那片螢火散去了。

東一的心臟驀地一痛,她緊張地朝周圍望去,哪裡也看不見夏目。

她慌張起來,大聲喊着他的名字:“夏目、夏目——回答我——”

聲音傳了很遠,可週圍卻靜悄悄的,只有遠處湖面上漂浮着的燈盞和周身飛舞的螢火證實着那少年曾經出現的事實。

東一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懼,那些紛雜的情緒刺痛神經,她捂着面頰無助地跌坐在河岸邊,螢火都散去了。

“你不是說過會等我的嗎——回答我啊夏目貴志!”

她徒勞地呼喊着,那個人始終沒有回答她。

“你回答我啊……”

最後迴應她的只有突然劃破夜空的閃電和驚雷。

夏季的降雨時間總是變化莫測,幾滴雨水後,更多的雨滴從天而降。

湖面上的燈盞被雨水侵蝕,終於抵擋不住沉入了湖底,那唯一的溫暖光亮也消失了。

東一仍舊呆坐在岸邊。

她低垂着頭顱,原本紮起的長髮散落,被雨水迅速打溼。

她一動不動,雨水沿着面頰落下,彷彿一尊存在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石像。

原來她自以爲安排好的一切,到頭來卻是讓她最在意最想保護的人去代替了她。

……爲什麼。

“藤葉。”

周圍的雨勢小了些,有人在雨聲喧囂的世界外叫着她的名字。

“藤葉,快起來。”

來人半蹲到她面前,整理着她散亂的長髮。他的眉目有些眼熟,可是卻不應該是熟悉到呼喚彼此名字的關係。

“……元綠?”

她開口,聲音有些低啞。

名叫元綠冉的少年,和田沼要同是一組的成員,性格活潑大膽。

東一認識他,最近還有一次在車站見過面,可彼此間卻沒有這麼熟悉。

元綠擡起眼,他的眼瞳並不是平日的深栗色,而是熟悉的,閃耀着光澤的青綠。

“哥……哥……”

原本心灰意冷的少女眼中終於綻放了一點光彩,她伸出手去觸摸對方的面頰。

伴隨着她的呼喚,少年的面孔逐漸變化,化作了另一張,熟悉非常的臉。

是真秀。……他在這片湖泊中離開時的樣子。

“是我。”真秀回答道,“快起來藤葉,夏目需要你。”

“不需要!”突然有另一個聲音厲聲喝道,“誰都不需要!那個小子只會礙事!”

同樣是突然出現的,着錦繡衣衫的幼童衝着真秀吼道:

“只要藤葉繼任,她就可以永遠和我在一起了!”

真秀無言地望着他,那眼神讓那個孩子開始慌張,他無措地說:“你不也是這樣想的嗎?你難道不是因爲害怕一個人,才把藤葉帶回家裡的嗎?現在只要藤葉成爲山神,我們就可以……”

“那只是我幼時的想法。”真秀冷淡地迴應他,“你也只是我幼時的影子罷了。”

他拉起自己的妹妹,往雨水之外的世界走去。身後那孩子徒勞地呼喊着,聲音逐漸消散在雨簾之後。

12.第十二話 忘言34.第三十四話 芬芳71.旅行篇:兩個人的好天氣34.第三十四話 芬芳18.第十八話 夢囈11.第十一話 邀約9.第九話 獨行47.第四十七話 貓靈16.第十六話 對峙69.東一個人篇:藤葉的風物詩26.第二十六話 澀然9.第九話 獨行9.第九話 獨行48.第四十八話 燈花28.第二十八話 執念8.第八話 人面67.第六十七話 告別10.第十話 夕照63.第六十三話 幻旅27.第二十七話 厭惡6.第六話 視妖54.第五十四話 花藏47.第四十七話 貓靈43.第四十三話 禮物7.第七話 根生15.第十五話 袖珍18.第十八話 夢囈56.第五十六話 東一10.第十話 夕照3.第三話 沉日45.第四十五話 畫往5.第五話 暮雲60.第六十話 真相46.第四十六話 怪談38.第三十八話 暖陽52.第五十二話 約會50.第五十話 荼櫻68.最終話 歸來17.第十七話 刀俎60.第六十話 真相33.第三十三話 邊限9.第九話 獨行40.第四十話 冬盡8.第八話 人面5.第五話 暮雲40.第四十話 冬盡55.第五十五話 浮夢9.第九話 獨行1.第一話 緋色11.第十一話 邀約46.第四十六話 怪談12.第十二話 忘言54.第五十四話 花藏44.第四十四話 聽願49.第四十九話 軼聞33.第三十三話 邊限40.第四十話 冬盡16.第十六話 對峙56.第五十六話 東一63.第六十三話 幻旅57.第五十七話 命定55.第五十五話 浮夢49.第四十九話 軼聞49.第四十九話 軼聞6.第六話 視妖61.第六十一話 抱歉35.第三十五話 與約30.第三十話 繪憶9.第九話 獨行50.第五十話 荼櫻49.第四十九話 軼聞68.最終話 歸來69.東一個人篇:藤葉的風物詩43.第四十三話 禮物6.第六話 視妖23.第二十三話 心緒21.第二十一話 霜華8.第八話 人面26.第二十六話 澀然52.第五十二話 約會58.第五十八話 歸鄉50.第五十話 荼櫻59.第五十九話 印象50.第五十話 荼櫻35.第三十五話 與約41.第四十一話 友人47.第四十七話 貓靈50.第五十話 荼櫻21.第二十一話 霜華13.第十三話 暝籠15.第十五話 袖珍70.夏目個人篇:午夜時光物語68.最終話 歸來15.第十五話 袖珍55.第五十五話 浮夢7.第七話 根生10.第十話 夕照42.第四十二話 水墨33.第三十三話 邊限58.第五十八話 歸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