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清晨, 我被身體傳來一陣陣尖銳的麻痹感吞蝕,那感覺就好似成千上萬只螞蟻在身體上嗜食一般,惺忪的睡眼被強行睜開, 模糊中我似乎看到有人從我身側起來, 撐起麻木的手臂, 我終於恢復正常的意識。

你醒了?

我揉了揉乾澀的眼, 對着眼前看着我一言不發的茉優問道, 我不知道爲何她看我的神情充滿了迷惑和震驚。

面對我的疑惑,茉優才驚覺自己這樣看着我已經很久了,她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可又是沒說出口, 只是苦笑着微微搖了搖頭,將披在她身上的羽絨服遞給我, 朝我道歉。

對不起, 昨晚應該送你回去的, 但不知怎麼的就睡着了。

沒事,我也睡着了, 現在地鐵也開門了,我先回校,再見。

我擺了擺手,朝她姍姍而笑,拿起腳下的揹包準備返校, 九點開始便是兩三個小時的presentation和seminar, 我必須趕在八點鐘之前回到宿舍取走昨天剛做好的模型還有熟悉熟悉電腦裡的演示PPT。

我送你回去吧, 順便帶你去吃些東西。

茉優見我要走, 便也拿起遺落在沙發上的手包, 慌亂中想要翻找包裡的車鑰匙,我見狀連忙擺手示意她不用麻煩, 我告訴她我自己回去便可,但茉優根本不容我拒絕,在找到車鑰匙後,她竟然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腕,不容分說地拉着我直徑朝外走。

她說,放心,八點之前我一定把你送到學校。

僅僅只是一個晚上的時間,我與她之間的距離莫名其妙地就被拉近了,一直以來,我們之間那種至遠至疏的感覺在她握住我手腕的那一刻起,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般,我居然再也找不到那些原先叫做陌生的東西,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叫做關懷的暖意。我不禁揚起不易察覺的微笑,隨着她輕柔的腳步走進冬陽還未升起的深巷食店裡。

其實我們之間的交流很少,在寥寥幾人的中華料理店裡,安靜地食用着剛出鍋的煎餃與新鮮的拉麪,在只有我與她的轎車裡,靠着車窗的玻璃上安靜地聽着車裡緩緩流淌地尺八古典樂,在靜默的空間裡,我不會覺得尷尬,也不會爲尋找話題而煩惱,因爲即使我們之間沒有言語,也會感覺到一種莫名的舒心與安逸。或許,有時候,不言不語,也有它別樣的魅力。

七點三刻,車子駛近了大學校區,臨別前,她突然開口問我下個月的研究項目何時結束,我不知道她爲什麼會對這個問題感興趣,但也如實回答了,我說是12月6號。

回來的時候,來花店裡看看吧,那時的溫室裡應該已經擺滿鮮花了,還有,到時請你吃飯。

好。

我笑了笑,與她揮手告別後,轉身朝留學生宿舍樓走去。是否還能再見面,我沒有太多想法,與一位只見過幾次面,說過幾句話的女人相比,我更在乎的是眼前迫在眉睫的生計與學業。

花店設計的工作很快結束了,交付的那天我沒有見到茉優,來的是她的那位好友,花店的另一位女主人,而那個她與我在宿舍樓下隨口而說的約定,因爲接連幾天的忙碌,漸漸也被我淡忘了。

11月的尾巴,我按照計劃,跟隨教授一起前往東北地區宮城縣仙台市參加與一項與海洋工程有關的項目研究。

12月6號,與當地會社的合作項目結束後,我沒有隨着教授在當晚便返回京都,而是獨自一人留下來,想用着茉優給我豐厚的報酬在本地小住幾天,權當給自己放個短假,但第二天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12月7號下午17點18分,日本東北海域發生里氏7.3級強烈地震。雖然氣象廳觀測到宮城縣的震級爲5,但氣象廳還是發佈了海嘯預警,要求宮城縣,巖手縣,福島縣沿岸居民緊急避難。當時還窩在小旅館的暖爐桌下小憩的我在昏沉中被震醒後,還未反應過來,就被拉木隔扇門外急促的敲門聲驚嚇到了,來得人是店裡的老闆娘,她告訴我自治委會剛發佈緊急警報,要求附近的居民到山上的避難所集合,要我趕緊收拾好行李準備與其它旅客一起過去。我不得不疑惑這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但糾結片刻還是按照要求簡單收拾一番後背起一個雙肩包,邊打着哈欠,邊隨着走廊上的其它客人一起前往安全通道。來日本後,我便習慣了這個地震頻發的國度,也習慣了遇到災害不慌不忙地應對,剛剛的震感不強,說明這並不是特大的地震,我沒有拿走留在旅館裡大多數的行李,若不出意外,等待今晚預警解除後,明日我就可以重新回到這裡了。

走出旅館,我才發現外面已經變天了,陰森森的遠海邊界烏雲壓境,狂風撕扯着沿海居民區一排排傾斜的木製屋頂,發出噼裡啪啦的撞擊聲,天色陰暗的可怕,沉悶潮溼的空氣中還夾雜着被風吹颳得四處漂濺的小雨滴,風雨中,溼漉漉的電線杆上低吼的喇叭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的避難警報,聲音模糊不清又是尖銳粗糙,我深吸一口氣,低着頭隨着避難的人羣艱難地前行附近的高地,刺骨的寒風從我通紅的耳邊呼嘯而過,逆風而行讓我幾乎睜不開眼睛,但我還是仍不住轉過頭望着不遠處狂暴的景,那裡,一股股駭人的巨浪拍打在公路旁長長的海堤,眼前的一切就好像是災難電影裡的一幕幕場景,即使我知道過了明天風暴就會過去,但我還是覺得莫名的心慌甚至有一些害怕。

茲茲——

大衣口袋裡突然的震動適時地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掏出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讓我有些意外,是茉優。

喂。

你現在在哪?

嗯?

昨天剛到仙台,下午就地震了,現在機場暫時停飛,我也回不去了,你在哪呢,我過去找你。

你來仙台了?

嗯,處理一些事情,想起前幾天打電話給你,你說遲些天在回京都,我知道你還在這裡沒走,就想着過來找你了。

那,我把地址發給你,來的路上注意安全。

嗯,待會見。

茉優突然的來訪讓我倍感意外,但不知爲何地震過後一直伴隨我隱隱的心慌,在接到茉優的電話後就莫名的平復下來了,或許在陌生的環境裡,身旁多出了一個相識人,或多或少也就得到了幾絲心安吧,是這樣嗎?

晚上八點,外面已經昏黑一片,強勁的海風伴隨雨滴來回推搡着避難所的窗戶,可怕的聲音轟隆作響,我借來一隻手電筒,匆匆下山。

公路上的路燈已經被勁風吹得歪斜,故障的黃燈在溼漉漉的空氣中忽明忽暗的茲茲作響,停靠在海岸公路的一輛微亮的出租車裡,匆匆走下一個女人,我怔怔的站在上山石階的拐彎處看着她走向我,空氣中冰冷的小雨珠四處飛濺,穿着單薄風衣外套的她渾身上下都是風和雨的味道,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面前清晰的容顏,一滴滴水珠從她溼潤而凌亂的髮絲滑落,在她清瘦蒼白的臉上留下一道道溼潤的痕跡,溫熱的指腹輕輕的抹去她臉上被雨水吹刮過的一道道溼痕,每一次觸摸的冰冷都讓我感到莫名的心疼,而狼狽的她居然還顫抖着身子對我微微一笑。

她說,謝謝你來接我。

風雨下閃爍不定的路燈與遠處撕裂天海之際的雷光讓我終於看清了她此時的模樣,我發現眼前的她比起兩週以前的她更是憔悴不堪,凹陷的眼眶,黯淡的眸光,青蒼的皮膚,顫抖的身子,讓她看起來就像一位患癌的病人。

這些天她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天晚上,她又一次趴在我的腿上睡着了,第一次我對眼前這個比我大六歲的女人產生了一絲絲的好奇,避難所裡擁擠潮溼的過道,天花板上刺眼的白熾燈,夜晚雜亂的人聲物聲交雜,窸窸窣窣的對話聲,屋內應急發電設備的轟鳴,屋外樹林排山倒海的吹刮聲,狂風惡浪或遠或近的怒吼,所有動靜的結合不僅讓人無法安睡,更是加劇了人們在冰冷夜裡的恐懼感。可就在這樣一個混亂而糟糕的環境下,她居然就這樣睡去了,酣然入夢。

到底多久,她沒有睡眠了?

煎熬的避難夜晚終於過去,當黎明來臨,海嘯警報也解除了,與昨日相比今天風力降了不少,下山的時候,路面上隨處可見被昨夜颶風吹刮而落的零碎樹葉枝幹,斷裂的路牌,破碎的玻璃片,被海浪衝上馬路的死魚,溼淋淋的街道上已經有人開始清掃,而依舊陰沉的天空開始無休止的降雨,我帶着茉優回到旅社休息,而接下來的三天時間了,她一直留在了我那間海邊的小旅館裡,因爲鬱悶糟心的天氣與外面潮溼寒冷的世界,我一直沒有出門,茉優也是,她幾乎是睡了三天,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渴睡的人。每天,我盤坐在暖爐桌旁,或是邊品一杯咖啡邊閱讀一本小說,或是對着電腦上的模型設計修修改改,或者敲打着一篇斷斷續續的報告,而她就睡在我的身旁的被塌上,曲捲着身子就好像一個母體子宮裡還未睜開眼的胎兒,無論我鍵盤的敲擊聲還是翻書的聲音都不能阻止她的好眠。

直到第三天的日暮降臨,靠坐在陽臺門框上的我看着遠處墨灰色的大海一點一點的被夜幕吞沒,身下一陣綿長的哼吟聲打破了昏然一室的沉靜,我低下頭,躺在我腿上安睡的她終於醒了,那雙清明的眼睛裡不再有疲憊與憔悴,她看起來精神好多了。

醒了?我笑了笑問道。

嗯。

她沒有起來,而是繼續保持她入睡前的姿勢,只是她此時睜開的雙眼看的是低頭看着她的我,她就這樣一動不動的看着我,而在她水波清亮的眸子,我看到的東西讓我居然忘記了對視的不適感,那種可以輕易捕捉到的情愫讓我平靜的心措不及防地蕩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她似乎想要說些什麼,閃爍其辭的眸光讓她遲遲不肯將含在嘴裡的言語吐露出來,而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

漫長的一分鐘後,她終於還是開口了。

以後,我們可不可以像現在這樣?

嗯?

我想我需要你,一年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