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島主道:“衆位心中尚有什麼疑竇,便請直言。”
白自在道:“龍島主說是邀我們來看古詩圖解,那到底是什麼東西?便請賜觀如何?”
龍島主和木島主一齊站起。龍島主道:“正要求教於各位高明博雅君子。”
四名弟子走上前來,抓住兩塊大屏風的邊緣,向旁緩緩拉開,露出一條長長的甬道。龍木二島主齊聲道:“請!”當先領路。
羣雄均想:“這甬道之內,定是佈滿了殺人機關。”不由得都是臉上變色。白自在道:“孫女婿,咱爺兒倆打頭陣。”石破天道:“是!”白自在攜着他手。當先而行。口中哈哈大笑,笑聲之中卻不免有些顫抖。餘人料想在劫難逃,一個個的跟隨在後。有十餘人坐在桌旁始終不動,俠客島上的衆弟子侍僕卻也不加理會。
白自在等行出十餘丈,來到一道石門之前,門上刻着三個斗大古棣:“俠客行”。
一名黃衫弟子上前推開石門,說道:“洞內有二十四座石室,各位可請隨意來去觀看,看得厭了,可到洞外散心。一應飲食,各石室中均有置備,各位隨意取用,不必客氣。”
丁不四冷笑道:“一切都是隨意,可客氣得很啊。就是不能‘隨意離島’,是不是?”
龍島主哈哈大笑,說道:“丁先生何出此言?各位來到俠客島是出於自願,若要離去,又有誰敢強留?海灘邊大船小船一應俱全,各位何時意欲歸去,儘可自便。”
羣雄一怔,沒想到俠客島竟然如此大方,去留任意,當下好幾個人齊聲問道:“我們現下就要去了,可不可以?”龍島主道:“自然可以啊,各位當我和木是什麼人了?我們待客不周,已感慚愧,豈敢強留嘉賓?”羣雄心下一寬,均想:“既是如此,待看了那古詩圖解是什麼東西,便即離去。他說過不強留賓客,以他的身份,總不能說過了話不算。”
當下各人絡繹走進石室,只見東面是塊打磨光滑的大石壁,石壁旁點燃着八根大火把,照耀明亮。壁上刻得有圖有字。石室中已有十多人,有的注目凝思,有的打坐練功,有的閉着雙目喃喃自語,更有三四人在大聲爭辯。
白自在陡然見到一人,向他打量片刻,驚道:“溫三兄,你……你……你在這裡?”
這個不住在石室中打圈的黑衫老者溫仁厚,是山東八仙劍的掌門,和白自在交情着實不淺。然而他見到白自在時並不如何驚喜,只淡淡一笑,說道:“怎麼到今日纔來?”
白自在道:“十年前我聽說你被俠客島邀來喝臘八粥,只道你……只道你早就仙去了,曾大哭了幾場,那知道……”
溫仁厚道:“我好端端在這裡研習上乘武功,怎麼就會死了?可惜,可惜你來得遲了。你瞧,這第一句‘趙客縵胡纓’,其中對這個‘胡’字的註解說:‘胡者,西域之人也。新唐書承乾傳雲:數百人習音聲學胡人,椎髻剪採爲舞衣……’”一面說,一面指着石壁上的小字註解,讀給白自在聽。
白自在乍逢良友,心下甚喜,既急欲詢問別來種切,又要打聽島上情狀,問道:“溫三兄,這十年來你起居如何?怎地也不帶個信到山東家中?”
溫仁厚瞪目道:“你說什麼?這‘俠客行’的古詩圖解,包蘊古往今來最最博大精深的武學秘奧,咱們竭盡心智,尚自不能參悟其中十之一二,那裡還能分心去理會世上俗事?你看圖中此人,絕非燕趙悲歌慷慨的豪傑之士,卻何以稱之爲‘趙客’?要解通這一句,自非先明白這個重要關鍵不可。”
白自在轉頭看壁上繪的果是個青年書生,左手執扇,右手飛掌,神態甚是優雅瀟灑。
溫仁厚道:“白兄,我最近揣摩而得,圖中人儒雅風流,本該是陰柔之象,註解中卻說:‘須從威猛剛硬處着手’,那當然說的是陰柔爲體、陽剛爲用,這倒不難明白。但如何爲‘體’,如何爲‘用’,中間實有極大的學問。”
白自在點頭道:“不錯。溫兄,這是我的孫女婿,你瞧他人品還過得去吧?小子,過來見過溫三爺爺。”
石破天走近,向溫仁厚跪倒磕頭,叫了聲:“溫三爺爺。”溫仁厚道:“好,好!”但正眼也沒向他瞧上一眼,左手學着圖中人的姿式,右手突然發掌,呼的一聲,直擊出去,說道:“左陰右陽,多半是這個道理了。”石破天心道:“這溫三爺爺的掌力好生了得。”
白自在誦讀壁上所刻註解:“莊子說劍篇雲:‘太子曰:吾主所見劍士,皆蓬頭突鬢,垂冠,縵胡之纓,短後之衣。’司馬注云:‘縵胡之纓,謂粗纓無文理也。’溫兄,‘縵胡’二字應當連在一起解釋,‘縵胡’就是粗糙簡陋,‘縵胡纓’是說他頭上所帶之纓並不精緻,並非說他帶了胡人之纓。這個‘胡’字,是胡里胡塗之胡,非西域胡人之胡。”
溫仁厚搖頭道:“不然,你看下一句註解:‘左思魏者賦雲:縵胡之纓。注:銑曰,縵胡,武士纓名。’這是一種武士所戴之纓,可以粗陋,也可精緻。前幾年我曾向涼州果毅門的掌門人康昆請教過,他是西域胡人,於胡人之事是無所不知的。他說胡人武士冠上有纓,那形狀是這樣的……”說着蹲了下來,用手指在地下畫圖示形。
石破天聽他二人議論不休,自己全然不懂,石壁上的註解又一字不識,聽了半天,全無趣味,當下信步來到第二間石室中。一進門便見劍氣縱橫,有七對人各使長劍,正在較量,劍刃撞擊,錚錚不絕。這些人所使劍法似乎各不相同,但變幻奇巧,顯然均極精奧。
只見兩人拆了數招,便即罷鬥,一個白鬚老者說道:“老弟,你剛纔這一劍設想雖奇,但你要記得,這一路劍法的總綱,乃是‘吳鉤霜雪明’五字。吳鉤者,彎刀也,出劍之時,總須念念不忘‘彎刀’二字,否則不免失了本意。以刀法運劍,那並不難,但當使直劍如彎刀,直中有曲,曲中有直,方是‘吳鉤霜雪明’這五個字的宗旨。”
另一個黑鬚老者搖頭道:“大哥,你卻忘了另一個要點。你瞧壁上的註解說:鮑照樂府:‘錦帶佩吳鉤’,又李賀詩云:‘男兒何不帶吳鉤’。這個‘佩’字,這個‘帶’字,纔是詩中最要緊的關鍵所在。吳鉤雖是彎刀,卻是佩帶在身,並非拿出來使用。那是說劍法之中當隱含吳鉤之勢,圓轉如意,卻不是真的彎曲。”那白鬚老者道:“然而不然。‘吳鉤霜雪明’,精光閃亮,就非入鞘之吳鉤,利器佩帶在身而不入鞘,焉有是理?”
石破天不再聽二人爭執,走到另外二人身邊,只見那二人鬥得極快,一個劍招凌厲,着着進攻,另一個卻是以長劍不住划着圓圈,將對方劍招盡數擋開。驟然間錚的一聲響,雙劍齊斷,兩人同時向後躍開。
那身材魁梧的黑臉漢子道:“這壁上的註解說道:白居易詩云:‘勿輕直折劍,猶勝曲全鉤’。可見我這直折之劍,方合石壁註文原意。”
另一個是個老道,石破天認得他便是上清觀的掌門人天虛道人,是石莊主夫婦的師兄。石破天心下凜凜,生怕他見了自己便會生氣,那知他竟似沒見到自己,手中拿着半截斷劍,只是搖頭,說道:“‘吳鉤霜雪明’是主,‘猶勝曲全鉤’是賓。喧賓奪主,必非正道。”
石破天聽他二人又賓又主的爭了半天,自己一點不懂,舉目又去瞧西首一男一女比劍。
這男女兩人出招十分緩慢,每出一招,總是比來比去,有時男的側頭凝轉半晌,有時女的將一招劍招使了八九遍猶自不休,顯然二人不是夫婦,便是兄妹,又或是同門,相互情誼極深,正在齊心合力的鑽研,絕無半句爭執。
石破天心想:“跟這二人學學,多半可以學到些精妙劍法。”慢慢的走將過去。
只見那男子凝神運氣,挺劍斜刺,刺到半途,便即收回,搖了搖頭,神情甚是沮喪,嘆了口氣,道:“總是不對。”
那女子安慰他道:“遠哥,比之五個月前,這一招可大有進境了。咱們再想想這一條註解:‘吳鉤者,吳王闔廬之寶刀也。’爲什麼吳王闔廬的寶刀,與別人的寶刀就有不同?”那男子收起長劍,誦讀壁上註解道:“‘吳越春秋雲:闔廬既寶莫邪,覆命於國中作金鉤,令曰:能爲善吳鉤者,賞之百金。吳作鉤者甚衆。而有人貪王之重賞也,殺其二子,以血釁金,遂成二鉤,獻於闔廬。’傅妹,這故事甚是殘忍,爲了吳王百金之賞,竟然殺死了自己的兩個兒子。”那女子道:“我猜想這‘殘忍’二字,多半是這一招的要訣,須當下手不留餘地,縱然是親生兒子,也要殺了。否則壁上的註釋文字,何以特地註明這一節。”
石破天見這女子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容貌甚是清秀,但說到殺害親子之時,竟是全無悽惻之心,不願再聽下去。舉向石壁瞧去,只見壁上密密麻麻的刻滿了字,但見千百文字之中,有些筆劃宛然便是一把長劍,共有二三十把。
這此劍形或橫或直,或撇或捺,在識字之人眼中,只是一個字中的一筆,但石破天既不識字,見到的卻是一把把長長短短的劍,有的劍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飛,有的橫掠欲墜,石破天一把劍一把劍的瞧將下來,瞧到第十二柄劍時,突然間右肩‘巨骨穴’間一熱,有一股熱氣蠢蠢欲動,再看第十三柄劍時,熱氣順着經脈,到了‘五里穴’中,再看第十四柄劍時,熱氣跟着到了‘曲池穴’中。熱氣越來越盛,從丹田中不斷涌將上來。
石破天暗自奇怪:“我自從練了本偶身上的經脈圖之後,內力大盛,但從不像今日這般勁急,肚子裡好似火燒一般,只怕是那臘八粥的毒性發作了。”
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再看石壁上所繪劍形,內力便自行按着經脈運行,腹中熱氣緩緩散之於周身穴道義,當下自第一柄劍從頭看起,順着劍形而觀,心內存想,內力流動不息,如川之行。從第一柄劍看到第二十四柄時,內力也自‘迎香穴’而到‘商陽穴’運行了一週。他暗自尋思:“原來這些劍形與內力的修習有關,只可惜我不識得壁上文字,否則依法修習,倒可學到一套劍法。是了,白爺爺尚在第一室中,我去請他解給我聽。”
於是回到第一室中,只見白自在和溫仁厚二人手中各執一柄木劍,拆幾招,辯一陣,又指着石闢上文字,各持己見,互指對方的謬誤。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問道:“爺爺,那些字說些什麼?”
白自在解了幾句。溫仁厚插口道:“錯了,錯了!白兄,你武功雖高,但我在此間已有十年,難道這十年功夫者也白費的?總有些你沒領會到的心得吧?”白自在道:“武學猶如佛家的禪宗,十年苦蔘,說不定還不及一夕頓悟。我以爲這一句的意思是這樣……”溫仁厚連連搖頭,道:“大謬不然。”
石破天聽得二人爭辯不休,心想:“壁上文字的註解如此難法,剛纔龍島主說,他們邀請了無數高手、許多極有學問的人來商量,幾十年來,仍是弄不明白。我只字不識,何必去跟他們一同傷腦筋?”
在石室中信步來去,只聽得東一簇、西一堆的人個個在議論紛紜,各抒己見,要找個人來閒談幾句也不可得,獨自甚是無聊,又去觀看石壁上的圖形。
他在第二室中觀看二十四柄劍形,發覺長劍的方位指向,與休內經脈暗合,這第一圖中卻只一個青年書生,並無共他圖形。看了片刻,覺得圖中人右袖揮出之勢甚是飄逸好看,不禁多看了一會,突然間只覺得右肋下‘淵液穴’上一動,一道熱線沿着‘足少陽膽經’,向着‘日月’、‘京門’二穴行去。
他心中一喜,再細看圖形,見構成圖中人身上衣摺、面容、扇子的線條,一筆筆均有貫串之意,當下順着氣勢一路觀將下來,果然自己體內的內息也依照線路運行。尋思:“圖畫的筆法與體內的經脈相合,想來這是最粗淺的道理,這裡人人皆知。只是那些高深武學我無法領會,左右無事,便如當年照着木偶身上線路練功一般,在這裡練些粗淺功夫玩玩,等白爺爺領會了上乘武學,咱們便可一起回去啦。”
當下尋到了圖中筆法的源頭,依勢練了起來。這圖形的筆法與世上書畫大不相同,筆劃順逆頗異常法,好在他從來沒學過寫字,自不知不論寫字畫圖,每一筆都該自上而下、自左而右,雖然勾挑是自下而上,曲撇是自右而左,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筆。這圖形中卻是自下而上、自右向左的直筆其多,與畫畫筆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他可絲毫不以爲怪,照樣習練。換作一個學寫過幾十天字的蒙童,便決計不會順着如此的筆路存想了。
圖中筆畫上下倒順,共有八十一筆。石破天練了三十餘筆後,覺得腹中飢餓,見石室四角几上擺滿麪點茶水,便過去吃喝一陣,到外邊而所中小解了,回來又依着筆路照練。
石室中燈火明亮,他倦了便倚壁而睡,餓了伸手便取糕餅而食,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已將第一圖中的八十一筆內功記得純熟,去尋白自在時,已然不在室中。
石破天微感驚慌,叫道:“爺爺,爺爺!”奔到第二室中,一眼便見白自在手持木劍,在和一位童顏鶴髮的老道鬥劍。兩人劍法似乎都甚鈍拙,但雙劍上發出嗤嗤聲響,乃是各以上乘內力注入了劍招之中。只聽得呼一聲大響,白自在手中木劍脫手飛出,那老道手中的木劍卻也斷爲兩截。兩人同時退開兩步。
那老道微微一笑,說道:“威德先生,你天授神力,老道甘拜下風。然而咱們比的是劍法,可不是比內力。”白自在道:“愚茶道長,你劍法比我高明,我是佩服的。但這是你武當派世傳的武學,卻不是石壁上劍法的本意。”愚茶道人斂起笑容,點了點頭,道:“依你說卻是如何?”白自在道:“這一句‘吳鉤霜雪明’這個‘明’字,大有道理……”
石破天走到白自在身畔,說道:“爺爺,咱們回去了,好不好?”白自在奇道:“你說什麼?”石破天道:“這裡龍島主說,嗅們什麼時候想走,隨時可以離去。海灘邊有許多船隻,咱們可以走了。”白自在怒道:“胡說八道!爲什麼這樣心急?”
石破天見他發怒,心下有些害怕,道:“婆婆在那邊等你呢,她說只等到三月初八。倘若三月初八還不見你回去,她便要投海自盡。”白自在一怔,道:“三月初八?咱們是臘月初八到的,還只過了兩三天,日子挺長着呢,又怕什麼?慢慢再回去好了。”
石破天掛念着阿繡,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灘之上送別,神色憂愁,情切關心,恨不得插翅便飛了回去,但見白自在全心全意沉浸在這石壁的武學之中,實無絲毫去意,總不能捨他自回,當下不敢再說,信步走到第三座石室之中。
一踏進石室,便覺風聲勁急,卻是三個勁裝老者展開輕功,正在迅速異常的奔行。這三人奔得快極,只帶得滿室生風。三人腳下追逐奔跑,口中卻在不停說話,而語氣甚是平靜,足見內功修爲都是甚高,竟不因疾馳而令呼吸急促。
只聽第一個老者道:“這一首‘俠客行’乃大詩人李白所作。但李白是詩仙,卻不是劍仙,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詩中,卻含有武學至理?”第二人道:“創制這套武功的纔是一位震古爍今、不可企及的武學大宗師。他老人家只是借用了李白這首詩,來抒寫他的神奇武功。咱們不可太鑽牛角尖,拘泥於李白這首‘俠客行’的詩意。”第三人道:“紀兄之言雖極有理,但這名‘銀鞍照白馬’,若是離開了李白的詩意,便不可索解。”第一個老者道:“是啊。不但如此,我以爲還得和第四室中那句‘颯沓如流星’連在一起,方爲正解。解釋詩文固不可斷章取義,咱們研討武學,也不能斷章取義纔是。”
石破天暗自奇怪,他三人商討武功,爲何不坐下來慢慢談論,卻如此足不停步的你追我趕?但片刻之間便即明白了。只聽那第二個老者道:“你既自負於這兩句詩所悟比我爲多,爲何用到輕功之上,卻也不過爾爾,始終追我不上?”第一個老者笑道:“難道你又追得我上了?”只見三人越奔越急,衣襟帶風,連成了一個圓圈,但三人相互間距離始終不變,顯是三人功力相若,誰也不能稍有超越。
石破天看了一會,轉頭去看壁上所刻圖形,見畫的是一匹駿馬,昂首奔行,腳下雲氣瀰漫,便如是在天空飛行一般。他照着先前法子,依着那馬的去勢存想,內息卻毫無動靜,心想:“這幅圖中的功夫,和第一二室中的又自不同。”
再細看馬足下的雲氣,只見一團團雲霧似乎在不斷向前推涌,直如意欲破壁飛出,他看得片刻,內息翻涌,不由自主的拔足便奔。他繞了一個圈子,向石壁上的雲氣瞧了一眼,內息推動,又繞了一個圈,只是他沒學過輕功,足步踉蹌,姿式歪歪斜斜的十分拙劣,奔行又遠不如那三個老者迅速。三個老者每繞七八個圈子,他才繞了一個圈子。
耳邊廂隱隱聽得三個老者出言譏嘲:“那裡來的少年,竟也來學咱們一般奔跑?哈哈,這算什麼樣子?”“這般的輕功,居然也想來鑽研石壁上的武功?嘿嘿!”“人家醉八仙的醉步,那也是自有規範的高明武功,這個小兄弟的醉九仙,可太也滑稽了。”
石破天面紅過耳,停下步來,但向石壁看了一會,不由自主的又奔跑起來。轉了八九個圈子之後,全神貫注的記憶壁上雲氣,那三個老者的譏笑已一句也聽不進耳中了。
也不知奔了多少圈子,待得將一團團雲氣的形狀記在心裡,停下步來,那三個老者已不知去向,身邊卻另有四人,手持兵刃,模仿壁上飛馬的姿式,正在互相擊刺。
這四人出劍狠辣,口中都是念念有詞,誦讀石壁上的口訣註解。一人道:“銀光燦爛,鞍自平穩。”另一人道:“‘照’者居高而臨下,‘白’則皎潔而淵深。”又一人道:“天馬行空,瞬息萬里。”第四人道:“李商隱文:‘手爲天馬,心爲國圖。’韻府:‘道家以手爲天馬’,原來天馬是手,並非真的是馬。”
石破天心想:“這些口訣甚是深奧,我是弄不明白的。他們在這裡練劍,少則十年,多則三十年。我怎能等這麼久?反正沒時候多待,隨便瞧瞧,也就是了。”
當下走到第四室中,壁上繪的是‘颯沓如流星’那一句的圖譜,他自去參悟修習。
“俠客行”一詩共二十四句,即有二十四間石室圖解。他遊行諸室,不識壁上文字,只從圖畫中去修習內功武術。那第五句‘十步殺一人’,第十句‘脫劍膝前橫’,第十七句‘救趙揮金錘’,每一句都是一套劍法。第六句‘千里不留行’,第七句‘事了拂衣去’,第八句‘深藏身與名’,每一句都是一套輕身功夫;第九句‘閒過信陵飲’,第十四句‘五嶽倒爲輕’,第十六句‘縱死俠骨香’,則各是一套拳掌之法。第十三句‘三杯吐言諾’,第十八句‘意氣素霓生’,第二十句‘烜赫大梁城’,則是吐納呼吸的內功。
他有時學得極快,一天內學了兩三套,有時卻連續十七八天都未學全一套。一經潛心武學,渾忘了時光流轉,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終於修畢了二十三間石室中壁上的圖譜。
他每學完一幅圖譜,心神寧靜下來,便去催促白自在回去。但白自在對石壁上武學所知漸多,越來越是沉迷,一見石破天過來催請,便即破口大罵,說他擾亂心神,耽誤了鑽研功夫,到後來更是揮拳便打,不許他近身說話。
石破天惕然心驚:“龍木二島主邀請武林高人前來參研武學,本是任由他們自歸,但三十年來竟沒一人離島,足見這石壁上的武學迷人極深。幸好我武功既低,又不識字,決不會像他們那樣留戀不去。”因此範一飛他們一番好意,要將石壁上的文字解給他聽,他卻只聽得幾句便即走開,再也不敢回頭,把聽到的說話趕快忘記,想也不敢去想。
屈指計算,到俠客島後已逾兩個半月,再過得數天,非動身回去不可,心想二十四座石室我已看過了二十三座,再到最後一座去看上一兩日,圖形若是太難,便來不及學了,要是爺爺一定不肯走,自己只有先回去,將島上情形告知史婆婆等衆人,免得他們放心不下。好在任由爺爺留島鑽研武功,那也是絕無兇險之事。當下走到第二十四室之中。
走進室門,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盤膝坐在錦墊之上,百對石壁,凝神苦思。
石破天對這二人心存敬畏,不敢走近,遠遠站着,舉目向石壁瞧去,一看之下,微感失望,原來二十三座石室壁上均有圖形,這最後一室卻僅刻文字,並無圖畫。
他想:“這裡沒有圖畫,沒什麼好看,我去跟爺爺說,我今天便回去了。”想到數日後便可和阿繡、石清、閔柔等人見面,心中說不出的歡喜,當即跪倒,向兩位島主拜了幾拜,說道:“多承二位島主款待,又讓我見識石壁上的武功,十分感謝。小人今日告辭。”
龍木二島主渾不量睬,只是凝望着石壁出神,於他的說話跪拜似乎全然不聞不見。石破天知道修習高深武功之時,人人如此全神貫注,倒也不以爲忤。順着二人目光又向石壁瞧了一眼,突然之間,只覺壁上那些文字一個個似在盤旋飛舞,不由得感到一陣暈眩。
他定了定神,再看這些字跡時,腦中又是一陣暈眩。他轉開目光,心想:“這些字怎地如此古怪,看上一眼,便會頭暈?”好奇心起,注目又看,只見字跡的一筆一劃似乎都變成了一條條蝌蚪,在壁上蠕蠕欲動,但若凝目只看一筆,這蝌蚪卻又不動了。
他幼時獨居荒山,每逢春日,常在山溪中捉了許多蝌蚪,養在峰上積水而成的小池中,看它們生腳步脫尾,變成青蛙,跳出池塘,閣閣之聲吵得滿山皆響,解除了不少寂寞。此時便如重逢兒時的遊伴,欣喜之下,細看一條條蝌蚪的情狀。只見無數蝌蚪或上竄、或下躍,姿態各不相同,甚是有趣。
他看了良久,陡覺背心‘至陽穴’上內息一跳,心想:“原來這些蝌蚪看似亂鑽亂遊,其實還是和內息有關。”看另一條蝌蚪時,背心‘懸樞穴’上又是一跳,然而從‘至陽穴’至‘懸樞穴’的一條內息卻串連不起來;轉目去看第三條蝌蚪,內息卻全無動靜。
忽聽得身旁一個冷冷清的聲音說道:“石幫主注目‘太玄經’,原來是位精通蝌蚪文的大方家。”石破天轉過頭來,見木島主一雙照耀如電的目光正瞧着自己,不由得臉上一熱,忙道:“小人一個字也不識,只是瞧着這些小蝌蚪十分好玩,便多看了一會。”
木島主點頭道:“這就是了。這部‘太玄經’以古蝌蚪文寫成,我本來正自奇怪,石幫主年紀輕輕,居然有此奇才,識得這種古奧文字。”石破天訕訕的道:“那我不看了,不敢打擾兩位島主。”木島主道:“你不用去,儘管在這裡看便是,也打擾不了咱們。”說着閉上了雙目。
石破天待要走開,卻想如此便即離去,只怕木島主要不高興,再瞧上片刻,然後出去便了。轉頭再看壁上的蝌蚪時,小腹上的‘中注穴’突然劇烈一跳,不禁全身爲之震動,尋思:“這些小蝌蚪當真奇怪,還沒變成青蛙,就能這麼大跳而特跳。”不由得童心大盛,一條條蝌蚪的瞧去,遇到身上穴道猛烈躍動,覺得甚是好玩。
壁上所繪小蝌蚪成千成萬,有時碰巧,兩處穴道的內息連在一起,便覺全身舒暢。他看得興發,早忘了木島主的言語,自行找尋合適的蝌蚪,將各處穴道中的內息串連起來。
但壁上蝌蚪不計其數,要將全身數百處穴道串成一條內息,那是談何容易?石室之中不見天日,惟有燈火,自是不知日夜,只是腹飢便去吃麪,吃了八九餐後,串連的穴道漸多。
但這些小蝌蚪似乎一條條的都移到了體內經脈穴道之中,又像變成了一隻只小青蛙,在他四肢百骸間到處跳躍。他又覺有趣,又是害怕,只有將幾處穴道連了起來,其中內息的動盪跳躍才稍爲平息,然而一穴方平,一穴又動,他猶似着迷中魔一般,只是凝視石壁上的文字,直到倦累不堪,這才倚牆而睡,醒轉之後,目光又被壁上千千萬萬小蝌蚪吸了過去。
如此癡癡迷迷的飢了便吃,倦了便睡,餘下來的時光只是瞧着那些小蝌蚪,有時見到龍木二島主投向自己的目光甚是奇異,心中羞愧之念也是一轉即過,隨即不復留意。
也不知是那一天上,突然之間,猛覺內息洶涌澎湃,頃刻間衝破了七八個窒滯之處,竟如一條大川般急速流動起來,自丹田而至頭頂,自頭頂又至丹田,越流越快。他驚惶失措,一時之間沒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只覺四肢百骸之中都是無可發泄的力氣,順手便將‘五嶽倒爲輕’這套掌法使將出來。
掌法使完,精力愈盛,右手虛執空劍,便使‘十步殺一人’的劍法,手中雖然無劍,劍招卻源源而出。
‘十步殺一人’的劍法尚未使完,全身肌膚如欲脹裂,內息不由自主的依着‘趙客縵胡纓’那套經脈運行圖譜轉動,同時手舞足蹈,似是大歡喜,又似大苦惱。‘趙客縵胡纓’既畢,接下去便是‘吳鉤霜雪明’,他更不思索,石壁上的圖譜一幅幅在腦海中自然涌出,自‘銀鞍照白馬’直到第二十三句‘誰能書閣下’,一氣呵成的使了出來,其時劍法、掌法、內功、輕功,盡皆合而爲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劍。
待得‘誰能書閣下’這套功夫演完,只覺氣息逆轉,便自第二十二句‘不慚世上英’倒使上去,直練至第一句‘趙客縵胡纓’。他情不自禁的縱聲長嘯,霎時之間,謝煙客所傳的炎炎功,自木偶體上所學的內功,從雪山派羣弟子練劍時所見到的雪山劍法,丁當所授的擒拿法,石清夫婦所授的上清觀劍法,丁不四所授的諸般拳法掌法,史婆婆所授的金烏刀法,都紛至沓來,涌向心頭。他隨手揮舞,已是不按次序,但覺不論是‘將炙啖朱亥’也好,是‘脫劍膝前橫’也好,皆能隨心所欲,既不必存想內息,亦不須記憶招數,石壁上的千百種招式,自然而然的從心中傳向手足。
他越演越是心歡,忍不住哈哈大笑,叫道:“妙極!”
忽聽得兩人齊聲喝彩:“果然妙極!”
石破天一驚,停手收招,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各站在室角之中,滿臉驚喜的望着他。石破天忙道:“小人胡鬧,兩位莫怪。”心想:“這番可糟糕了。我在這裡亂動亂叫,可打攪了兩位島主用功。”不由得甚是惶恐。
只見兩位島主滿頭大汗淋漓,全身衣衫盡溼,站身之處的屋角落中也盡是水漬。
龍島主道:“石幫主天縱奇才,可喜可賀,受我一拜。”說着便拜將下去。木島主跟着拜倒。
石破天站起身來,只見龍島主欲待站直身子,忽然幌了兩幌,坐倒在地。木島主雙手據地,也是站不起來。石破天驚道:“兩位怎麼了?”忙過去扶着龍島主坐好,又將木島主扶起。龍島主搖了搖頭,臉露微笑,閉目運氣。木島主雙手合什,也自行功。
石破天不敢打擾,瞧瞧龍島主,又瞧瞧木島主,心中驚疑不定。過了良久,木島主呼了一口長氣,一躍而起,過去抱住了龍島主。兩人摟抱在一起,縱聲大笑,顯是歡喜無限。
石破天不知他二人爲什麼這般開心,只有陪着傻笑,但料想決不會是壞事,心中大爲寬慰。
龍島主扶着石壁,慢慢站直,說道:“石幫主,我兄弟悶在心中數十年的大疑團,得你今日解破,我兄弟實是感激不盡。”石破天道:“我怎地……怎地解破了?”龍島主微笑道:“石幫主何必如此謙光?你參透了這首‘俠客行’的石壁圖譜,不但是當世武林中的第一人。除了當年在石壁上雕寫圖譜的那位前輩之外,只怕古往今來,也極少有人及得上你。”
石破天甚是惶恐,連說:“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龍島主道:“這石壁上的蝌蚪古文,在下與木兄弟所識得的還不到一成,不知石幫主肯賜予指教麼?”
石破天瞧瞧龍島主,又瞧瞧木島主,見二人臉色誠懇,卻又帶着幾分患得患失之情,似乎怕自己不肯吐露秘奧,忙道:“我跟兩位說知便是。我看這條蝌蚪,‘中注穴’中便有跳動;再看這條蝌蚪,‘太赫穴’便大跳了一下……”他指着一條條蝌蚪,解釋給二人聽。他說了一會,見龍木二人神色迷惘,似乎全然不明,問道:“我說錯了麼?”
龍島主道:“原來……原來……石幫主看的是一條條……一條條那個蝌蚪,不是看一個個字,那麼石幫主如何能通解全篇‘太玄經’?”
石破天臉上一紅,道:“小人自幼沒讀過書,當真是一字不識,慚愧得緊。”
龍木二島主一齊跳了起來,同聲問道:“你不識字?”
石破天搖頭道:“不識字。我……我回去之後,定要阿繡教我識字,否則人人都識字,我卻不識得,給人,多不好意思。”
龍木二島主見他臉上一片淳樸真誠,絕無狡黠之意,實是不由得不信。龍島主只覺腦海中一團混亂,扶住了石壁,問道:“你既不識字,那麼自第一室至第二十三室,壁上這許許多多註釋,卻是誰解給你聽的?”
石破天道:“沒人解給我聽。白爺爺解了幾句,關東那位範大爺解了幾句,我也不懂,沒聽下去。我……我只是瞧着圖形,胡思亂想,忽然之間,圖上的雲頭或是小劍什麼的,就和身體內的熱氣連在一起了。”
木島主道:“你不識字,卻能解通圖譜,這……這如何能夠?”龍島主道:“難道冥冥中真有天意?還是這位石幫主真有天縱奇才?”
木島主突然一頓足,叫道:“我懂了,我懂了。大哥,原來如此!”龍島主一呆,登時也明白了。他二人共處數十年,修爲相若,功力亦復相若,只是木島主沉默寡言,比龍島主少了一分外務,因此悟到其中關竅之時,便比他早了片刻。兩人四手相握,臉上神色又是悽楚,又是苦澀,又帶了三分歡喜。
龍島主轉頭向石破天道:“石幫主,幸虧你不識字,才得解破這個大疑團,令我兄弟死得瞑目,不致抱恨而終。”
石破天搔了搔頭,問道:“什麼……什麼死得瞑目?”
龍島主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原來這許許多多註釋文字,每一句都在故意導人誤入歧途。可是參研圖譜之人,又有那一個肯不去鑽研註解?”石破天奇道:“島主你說那許多字都是沒用的?”龍島主道:“非但無用,而且大大有害。倘若沒有這些註解,我二人的無數心血,又何至盡數虛耗,數十年苦苦思索,多少總該有些進益吧。”
木島主喟然道:“原來這篇‘太玄經’也不是真的蝌蚪文,只不過……只不過是一些經脈穴道的線路方位而已。唉,四十年的光蔭,四十年的光蔭!”龍島主道:“白首太玄經!兄弟,你的頭髮也真是雪白了!”木島主向龍島主頭上瞧了一眼,“嘿”的一聲。他雖不說話,三人心中無不明白,他意思是說:“你的頭髮何嘗不白?”
龍木二島主相對長嘆,突然之間,顯得蒼老異常,更無半分當日臘八宴中的神采威嚴。
石破天仍是大惑不解,又問:“他在石壁上故意寫上這許多字,教人走上錯路,那是爲了什麼?”
龍島主搖頭道:“到底是什麼居心,那就難說得很了。這位武林前輩或許不願後人得之太易,又或者這些註釋是後來另外有人加上去的。這往昔之事,誰也不知道的了。”木島主道:“或許這位武林前輩不喜歡人,故意佈下圈套,好令像石幫主這樣不識字的忠厚老實之人得益。”龍島主嘆道:“這位前輩用心深刻,又有誰推想得出?”
石破天見他二人神情倦怠,意興蕭索,心下好大的過意不去,說道:“二位島主,倘若我學到的功夫確實有用,自當盡數向兩位說知。咱們這就去第一座石室之中,我一一說來,我……我……我決不敢有絲毫隱瞞。”
龍島主苦笑搖頭,道:“小兄弟的好意,我二人心領了。小兄弟宅心仁厚,該受此益,日後領袖武林羣倫,造福蒼生,自非鮮淺。我二人這一番心血也不算白費了。”木島主道:“正是,圖譜之謎既已解破,我二人心願已了。是小兄弟練成,還是我二人練成,那也都是一樣。”
石破天求懇道:“那麼我把這些小蝌蚪詳詳細細說給兩位聽,好不好?”
龍島主悽然一笑,說道:“神功既得傳人,這壁上的圖譜也該功成身退了。小兄弟,你再瞧瞧。”
石破天轉身向石壁瞧去,不由得駭然失色。只見石壁上一片片石屑正在慢慢跌落,滿壁的蝌蚪文字也已七零八落,只勝下七八成。他大驚之下,道:“怎……怎麼會這樣?”
龍島主道:“小兄弟適才……”木島主道:“此事慢慢再說,咱們且去聚會衆人,宣佈此事如何?”龍島主登時會意,道:“甚好,甚好。石幫主,請。”
石破天不敢先行,跟在龍木二島主之後,從石室中出來。龍島主傳訊邀請衆賓,召集弟子,同赴大廳衆會。
原來石破天解悟石壁上神功之後,情不自禁的試演。龍木二島主一見之下大爲驚異,龍島主當即上前出掌相邀。其時石破天猶似着魔中邪,一覺有人來襲,自然而然的還掌相應,數招之後,龍島主便覺難以抵擋,木島主當即上前夾擊。他二人的武功,當世已找不出第三個人來,可是二人聯手,仍是敵不住石破天新悟的神妙武功。本來二人若是立即收招,石破天自然而然的也會住手,但二人均要試一試這壁上武功到底有多大威力,四掌翻飛,越打越緊。他二人掌勢越盛,石破天的反擊也是越強,三個人的掌風掌力撞向石壁,竟將石壁的浮面都震得酥了。單是龍木二島主的掌力,便能銷燬石壁,何況石破天內力本來極強,再加上新得的功力,三人的掌力都是武學中的顛峰功夫,鋒芒不顯,是以石壁雖毀,卻並非立時破碎,而是慢慢的酥解跌落。
木島主知道石破天試功之時便如在睡夢中一般,於外界事物全不知曉,因此阻止龍島主再說下去,免得石破天爲了無意中損壞石壁而心中難過;再說石壁之損,本是因他二人出手邀掌而起,其過在己而不在彼。
三人來到廳中坐定,衆賓客和諸弟子陸續到來。龍島主傳令滅去各處石室中的燈火,以免有人貪於鑽研功夫,不肯前來聚會。
衆賓客紛紛入座。過去三十年中來到俠客島上的武林首領,除因已壽終逝世之外,都已聚集大廳。三十年來,這些人朝夕在二十四間石室中來來去去,卻從未如此這般相聚一堂。
龍島主命大弟子查點人數,得悉衆賓俱至,並無遺漏,便低聲向那弟子吩咐了幾句。那弟子神色愕然,大有驚異之態。木島主也向本門的大弟子低聲吩咐幾句。兩名大弟子聽得師父都這麼說,又再請示好一會,這才奉命,率領十餘名師弟出廳辦事。
龍島主走到石破天身旁,低聲道:“小兄弟,適才石室中的事情,你千萬不可向旁人說起。就算是你最親近之人,也不能讓他得知你已解明石壁上的武功秘奧,否則你一生之中將有無窮禍患,無窮煩惱。”石破天應道:“是,謹遵島主吩咐。”龍島主又道:“常言道:慢藏誨盜。你身負絕世神功,若是有人得悉,武林中不免有人因羨生妒,因妒生恨,或求你傳授指點,或迫你吐露秘密,倘若所求不遂,就會千方百計的來加害於你。你武功雖高,但忠厚老實,實是防不勝防。因此這件事說什麼也不能泄漏了。“石破天應道:”是,多謝島主指明,晚輩感激不盡。”
龍島主握着他手,低聲道:“可惜我和木兄弟不能見你大展奇才,揚威江湖了。”木島主似是知道他兩人說些什麼,轉頭瞧着石破天,神色間也是充滿關注與惋惜之意。石破天心想:“這兩位島主待我這樣好,我回去見了阿繡之後,定要同她再來島上,拜會他二位老人家。”
龍島主向他囑咐已畢,這才歸座,向羣雄說道:“衆位,咱們在這島上相聚,總算是一番緣法。時至今日,大夥兒已盡,這可要分手了。”
羣雄一聽之下,大爲駭異,紛紛相詢:“爲什麼?”“島上出了什麼事?”“兩位島主有何見教?”“兩位島主要離島遠行嗎?”
衆人喧雜相問聲中,突然後面傳來轟隆隆、轟隆隆一陣陣有如雷響的爆炸之聲。羣雄立時住口,不知島上出了什麼奇變。
龍島主道:“各位,咱們在此相聚,只盼能解破這首‘俠客行’武學圖解的秘奧,可惜時不我予,這座俠客島轉眼便要陸沉了。”
羣雄大驚,紛問:“爲什麼?”“是地震麼?”“火山爆發?”“島主如何得知?”
龍島主道:“適才我們木兄弟發現本島中心即將有火山噴發,這一發作,全島立時化爲火海。此刻雷聲隱隱,大害將作,各位急速離去吧。”
羣雄將信將疑,都是拿不定主意。大多數人貪戀石壁上的武功,寧可冒喪生之險,也不肯就此離去。
龍島主道:“各位若是不信,不妨去石室一觀,各室俱已震坍,石壁已毀,便是地震不起,火山不噴,留在此間也無事可爲了。”
羣雄聽得石壁已毀,無不大驚,紛紛搶出大廳,向廳後石室中奔去。
石破天也隨着衆人同去,只見各間石室果然俱已震得倒塌,壁上圖譜盡皆損毀。石破天知是龍木二島主命弟子故意毀去,心中好生過意不去,尋思:“都是我不好,闖出這等的大禍來。”
早有人瞧出情形不對,石室之毀顯是出於人爲,並非地震使然,振臂高呼,又羣相奔回大廳,要向龍木二島主質問。剛到廳口,便聽得哀聲大作,羣雄驚異更甚,只見龍木二島主閉目而坐,羣弟子圍繞在二人身周,俯伏在地,放聲痛哭。
石破天嚇得一顆心似欲從腔中跳了出來,排衆而前,叫道:“龍島主、木島主,你……你們怎麼了?”只見二人容色僵滯,原來已然逝世。石破天回頭向張三、李四問道:“兩位島主本來好端端地,怎麼……怎麼便死了?”張三嗚咽道:“兩位師父逝世之時,說道他二人大願得償,雖離人世,心中卻是……卻是十分平安。”
石破天心中難過,不禁哭出聲來。他不知龍木二島主突然去世,一來年壽本高,得知圖譜的秘奧之後,於世上更無縈懷之事;二來更因石室中一番試掌,石破天內力源源不絕,龍木二島主竭力抵禦,終於到了油盡燈枯之境。他若知二位島主之死與自己實有莫大幹系,更要深自咎責、傷心無已了。
那身穿黃衫的大弟子拭了眼淚,朗聲說道:“衆位嘉賓,我等恩師去世之前,遺命請各位急速離島。各位以前所得的‘賞善罰惡’銅牌,日後或仍有用,請勿隨意丟棄。他日各位若有爲難之事,持牌到南海之濱的小漁村中相洽,我等兄弟或可相助一臂之力。”
羣雄失望之餘,都不禁又是一喜,均想:“俠客島羣弟子武功何等厲害,有他們出手相助,縱有天大的禍患,也擔當得起。”
那身穿青衫的大弟子說道:“海邊船隻已備,各位便請動程。”當下羣雄紛紛向龍木二島主的遺體下拜作別。
張三、李四拉着石破天的手。張三說道:“兄弟,你這就去罷,日後我們當來探你。”
石破天和二人別過,隨着白自在、範一飛、高三娘子、天虛道人等一干人來到海邊,上了海船。此番回去,所乘的均是大海船,只三四艘船,便將羣雄都載走了,拔錨解纜,揚帆離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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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將阿繡攔腰抱住,右掌急探,在史婆婆背上一託一帶,借力轉力,史婆婆的身子便穩穩向海船中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