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真相

石破天和丁當遠遠跟在關東羣豪之後,馳出十餘里,便見前面黑壓壓地好大一片松林。只聽得範一飛朗聲道:“是那一路好相邀?關東萬馬莊、快刀門、青龍門、臥虎溝拜山來啦。”丁當道:“咱們躲在草叢裡瞧瞧,且看是不是爺爺。”兩人縱身下馬,彎腰走近,伏在一塊大石之後。

範一飛等聽到馬蹄之聲,早知二人跟着來,也不過去招呼,只是凝目瞧着松林。四個掌門人站在前面,十餘名弟子隔着丈許,排成一列,站在四人之後。松林中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下弦月不甚明亮,映着滿野松林,照得人面皆青。

過了良久,忽聽得林中一聲唿哨,左側和右側各有一行黑衣漢子奔出。每一行都有五六十人,百餘人遠遠繞到關東羣豪之後,兜將轉來,將羣豪和石丁二人都圍住了,站定身子,手按兵刃,一聲不出。跟着松林中又出來十名黑衣漢子,一字排開。石破天輕噫一聲,這十人竟是長樂幫內五堂的正副香主,米橫野、陳沖之、展飛等一齊到了。這十人一站定,林中緩步走出一人,正是‘着手成春’貝海石。他咳嗽了幾聲,說道:“關東四大門派掌門人枉顧,敝幫……咳咳……不敢在總舵靜候,特來遠迎。咳……只是各位來得遲了,教敝幫合幫上下,等得十分心焦。”

範一飛聽得他說話之間咳嗽連聲,便各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貝海石,心想原來對方正是自己此番前來找尋的正主兒,雖見長樂幫聲勢浩大,反放下了心事,尋思:“既是長樂幫,那麼生死榮辱,憑此一戰,倒免了跟毫不相干的丁不四等人糾纏不清。”一想到丁不四,忍不住打個寒戰,便抱拳道:“原來是貝先生遠道來迎,何以克當?在下臥虎溝範一飛。”跟着給呂正平、風良、高三娘子等三人引見了。

石破天見他們客客氣氣的廝見,心道:“他們不是來打架的。”低聲道:“是自己人,咱們出去相見吧。”丁當拉住他手臂,在他耳邊道:“且慢,等一等再說。”

只聽範一飛道:“我們約定來貴幫拜山,不料途中遇到一些耽擱,是以來得遲了,還請貝先生和衆位香主海涵。”貝海石道:“好說,好說。不過敝幫石幫主恭候多日,不見大駕光臨,只道各位已將約會之事作罷。石幫主另有要事,便沒再等下去了。”範一飛一怔,說道:“不知石英雄到了何處?不瞞貝先生說,我們萬里迢迢的來到中原,便是盼和貴幫的石英雄會上一會。若是會不到石英雄,那……那……未免令我們好生失望了。”貝海石按住嘴咳嗽了幾聲,卻不作答。

範一飛又道:“我們攜得一些關東土產,幾張貂皮,幾斤人蔘,奉贈石英雄、貝先生、和衆位香主。微禮不成敬意,只是千里送鵝毛之意,請各位笑納。”左手擺了擺,便有三名弟子走到馬旁,從馬背上解下三個包裹,躬身送到貝海石面前。

貝海石笑道:“這……這個實在太客氣了。承各位賜以厚貺,當真……咳咳……當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多謝,多謝!”米橫野等將三個包裹接了過去。

範一飛從自己背上解下一個小小包裹,雙手託了,走上三步,朗聲道:“貴幫司徒幫主昔年在關東之時,和在下以及這三位朋友甚是交好,蒙司徒幫主不棄,跟我們可說是有過命的交情。這時是一隻成形的千年人蔘,服之延年益壽,算得是十分稀有之物,是送給司徒大哥的。”他雙手託着包裹,望定了貝海石,卻不將包裹遞過去。

石破天好生奇怪:“怎麼另外還有一個司徒幫主?”

只聽貝海石咳了幾聲,又嘆了口長氣,說道:“敝幫前幫主司徒大哥,咳咳……前幾年遇上了一件不快意事,心灰意懶,不願再理幫務,因此上將幫中大事交給了石幫主。司徒大哥……他老人家……咳咳……入山隱居,久已不聞消息,幫中老兄弟們都牽記得緊。各位這份厚禮,要交到他老人家手上,倒不大容易了。”

範一飛道:“不知司徒大哥在何處隱居?又是不知爲了何事退隱?”辭意漸嚴,已隱隱有質問之意。

貝海石微微一笑,說道:“在下只是司徒幫主的部屬,於他老人家的私事,所知實在不多,範兄等幾位既是司徒幫主的知交,在下正好請教,何以正當長樂幫好生興旺之際,司徒幫主突然將這副重擔交託了給石幫主?”這一來反客爲主,登時將範一飛的咄咄言辭頂了回去,反令他好生難答。範一飛道:“這個……這個我們怎麼知道?”

貝海石道:“當司徒幫主交卸重任之時,衆兄弟對石幫主的人品武功,可說一無所知,見他年紀甚輕,武林中又無名望,由他來率領羣雄,老實說大夥兒心中都有點兒不服。可是石幫主接任之後,便爲本幫立了幾件大功,果然司徒幫主巨眼識英雄,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人一等,見識亦是非凡,咳咳……若非如此,他又怎會和衆位遼東英雄論交?嘿嘿!”言下之意自是說,倘若你們認爲司徒幫主眼光不對,那麼你們自己也不是什麼好腳色了。

呂正平突然插口道:“貝大夫,我們在關東得到的訊息,卻非如此,因此上一齊來到中原,要查個明白。”

貝海石淡淡的道:“萬里之外以訛傳訛,也是有的。卻不知列位聽到了什麼謠言?”

呂正平道:“真相尚未大白之前,這到底是否謠言,那也還難說。我們聽一位好朋友說道,司徒大哥是……是……”眼中精光突然大盛,朗聲道:“……是被長樂幫的奸人所害,死得不明不白。這幫主之位,卻落在一個貪淫好色、兇橫殘暴的少年浪子手裡。這位朋友言之鑿鑿,聽來似乎不是虛語。我們記着司徒大哥昔年的好處,雖然自知武功名望,實在不配來過問貴幫的大事,但爲友心熱,未免……未免冒昧了。”

貝海石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呂兄言之有理,這未免冒昧了。”

呂正平臉上一熱,心道:“人道‘着手成春’貝海石精幹了得,果是名不虛傳。”大聲說道:“貴幫願奉何人爲主,局外人何得過問?我們這些關東武林道,只想請問貴幫,司徒大哥眼下是死是活?他不任貴幫幫主,到底是心所甘願,還是爲人所迫?”

貝海石道:“姓貝的雖不成器,在江湖上也算薄有浮名,說過了的話,豈有改口的?閣下要是咬定貝某撒謊,貝某也只有撒謊到底了。嘿嘿,列位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來歷之人,熱心爲朋友,本來令人好生欽佩。但這一件事,卻是欠通啊欠通!”

高三娘子向來只受人戴高帽,拍馬屁,給貝海石如此奚落,不禁大怒,厲聲說道:“害死司徒大哥的,只怕你姓貝的便是主謀。我們來到中原,是給司徒大哥報仇來着,早就沒想活着回去。你男子漢大丈夫,既有膽子作下事來,就該有膽子承擔,你給我爽爽快快說一句,司徒大哥到底是死是活?”

貝海石懶洋洋的道:“姓貝的生了這許多年病,鬧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早就覺得活着也沒多大味道。高三娘子要殺,不妨便請動手。”

高三娘子怒道:“還虧你是個武林名宿,卻來給老孃耍這憊賴勁兒。你不肯說,好,你去將那姓石的小子叫出來,老孃當面問他。”她想貝海石老奸巨猾,鬥嘴鬥他不過,動武也怕寡不敵衆,那石幫主是個後生小子,縱然不肯吐實,從他神色之間,總也可看到些端倪。

站在貝海石身旁的陳沖之忽然笑道:“不瞞高三娘子說,我們石幫主喜歡女娘們,那是不錯,但他只愛見年輕貌美、溫柔斯文的小妞兒。要他來見高三娘子,這個……嘿嘿……只怕他……嘿嘿……”這幾句話語氣輕薄,言下之意,自是譏嘲高三娘子老醜潑辣,石幫主全無見她一見的胃口。

丁當在暗中偷笑,低聲道:“其實高姊姊相貌也很好看啊,你又看上了她,是不是?”石破天道:“又來胡說八道!小心她放飛刀射你!”丁當笑道:“她放飛刀射我,你幫那一個?”石破天還沒回答。高三娘子大怒之下,果然放出了三柄飛刀,銀光急閃,向陳沖之射去。

陳沖之一一躲開,笑道:“你看中我有什麼用?”口中還在不乾不淨的大肆輕薄。

範一飛叫道:“且慢動手!”但高三娘子怒氣一發,便不可收拾,飛刀接連發出,越放越快。陳沖之避開了六把,第七把竟沒能避過,卟的一聲,正中右腿,登時屈腿跪倒。高三娘子冷笑道:“下跪求饒麼?”陳沖之大怒,拔刀撲了上來。風良揮軟鞭擋開。

眼見便是一場羣毆之局,石破天突然叫道:“不可打架,不可打架!你們要見我,不是已經見到了麼?”說着攜了丁當之手,從大石後竄了出來,幾個起落,已站在人叢之中。

陳沖之和風良各自向後躍開。長樂幫中羣豪歡聲雷動,一齊躬身說道:“幫主駕到!”

範一飛等都大吃一驚,眼見長樂幫衆人的神氣絕非作僞,轉念又想:“恩公自稱姓石,年紀甚輕,武功極高,他是長樂幫的幫主,本來毫不希奇,只怪我們事先沒想到。他自稱石中玉,我們卻聽說長樂幫幫主叫什麼石破天。嗯,石中玉,字破天,那也尋常得很啊。”

高三娘子歉然道:“石……石恩公,原來你……你便是長樂幫的幫主,我們可當真鹵莽得緊。早知如此,那還有什麼信不過的?”

石破天微微一笑,向貝海石道:“貝先生,沒想到在這裡碰到大家,這幾位是我朋友,大家別傷和氣。”

貝海石見到石破天,不勝之喜,他和關東羣豪原無嫌隙,略略躬身,說道:“幫主親來主持大局,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一切仗幫主作主。”

高三娘子道:“我們誤聽人言,只道司徒大哥爲人所害,因此上和貴幫訂下約會,那裡知道新幫主竟然便是石恩公。石恩公義薄雲天,自不會對司徒大哥作下什麼虧心事,定是司徒大哥見石恩公武功比他高強,年少有爲,因此上退位讓賢,卻不知司徒大哥可好?”

石破天不知如何回答,轉頭向貝海石道:“這位司徒……司徒大哥……”

貝海石道:“司徒前幫主眼下隱居深山,什麼客人都不見,否則各位如此熱心,萬里趕來,本該是和他會會的。”

呂正平道:“在下適才出言無狀,得罪了貝先生,真是該死之極,這裡謝過。”說着深深一揖,又道:“但司徒大哥和我們交情非同尋常,這番來到中原,終須見上他一面,萬望恩公和貝先生代爲求懇。司徒大哥不見外人,我們可不是外人。”說着雙目注視石破天。

石破天向貝海石道:“這位司徒前輩,不知住得遠不遠?範大哥他們走了這許多路來探訪他,倘若見不到,豈非好生失望?”

貝海石甚感爲難,幫主的說話就是命令,不便當衆違抗,只得道:“其中的種種干係,一時也說不明白。各位遠道來訪,長樂幫豈可不稍盡地主之誼?敝幫總舵離此不遠,請各位遠客駕臨敝幫,喝一杯水酒,慢慢再說不遲。”

石破天奇道:“總舵離此不遠?”貝海石微現詫異之色,說道:“此處向東北,抄近路到鎮江總舵,只五十里路。”石破天轉頭向丁當望去。丁當格的一笑,伸手抿住了嘴。

範一飛等正要追查司徒幫主司徒橫的下落,不約而同的都道:“來到江南,自須到貴幫總舵拜山。”

當下一行人逕向東北進發,天明後已到了鎮江長樂幫總舵。幫中自有管事人員對遼東羣豪殷勤接待。

石破天和丁當並肩走進內室。侍劍見幫主回來,不由得又驚又喜,見他帶着一個美貌少女,那是見得多了,心想:“身子剛好了些,老毛病又發作了。先前我還道他一場大病之後變了性子,哼,他若變性,當真日頭從西方出來呢。”

石破天洗了臉,剛喝得一杯茶,聽得貝海石在門外說道:“侍劍姐姐,請你稟告幫主,貝海石求見。”石破天不等侍劍來稟,便擎帷走出,說道:“貝先生,我正想請問你,那位司徒幫主到底是怎麼回事?”

貝海石道:“請幫主移步。”領着他穿過花園,來到菊畔壇的一座八角亭中,待石破天坐下,這才就坐,道:“幫主生了這場病,隔了這許多日子,以前的事仍然記不得麼?”

石破天曾聽父母仔細剖析,說道長樂幫羣豪要他出任幫主,用心險惡,是要他爲長樂幫擋災,送他一條小命,以解除全幫人衆的危難。但貝海石一直對他恭謹有禮,自己在摩天崖上寒熱交攻,幸得他相救,其後連日發病,他又曾用心診治,雖說出於自私,但自己這條命總是他救的,此刻如果直言質詢,未免令他臉上難堪,再說,從前之事確是全然不知,也須問個明白,便道:“正是,請貝先生從頭至尾,詳述一遍。”

貝海石道:“司徒前幫主名叫司徒橫,外號八爪金龍,是幫主的師叔,幫主這總還記得吧?”石破天奇道:“是我師叔,我……我怎麼一點也不記得了?那是什麼門派?”

貝海石道:“司徒幫主向來不說他的師承來歷,我們屬下也不便多問。三年以前,幫主奉了師父之命……”石破天問道:“奉了師父之命,我師父是誰?”貝海石搖了搖頭,道:“幫主這場病當真不輕,竟連師父也忘記了。幫主的師承,屬下卻也不知。上次雪山派那白萬劍硬說幫主是雪山派弟子,屬下也是好生疑惑,瞧幫主的武功家數,似乎不像。”

石破天道:“我師父?我只拜過金烏派的史婆婆爲師,不過那是最近的事。”伸指敲了敲腦袋,只覺自己所記的事,與旁人所說總是不相符合,心下好生煩惱,問道:“我奉師父之命,那便如何?”

貝海石道:“幫主奉師父之命,前來投靠司徒幫主,要他提攜,在江湖上創名立萬。過不多時,本幫便發生了一件大事,那是因商議賞善罰惡、銅牌邀宴之事而起。這一會事,幫主可記得麼?”石破天道:“賞善罰惡的銅牌,我倒知道。當時怎麼商議,我腦子裡卻是一點影子也沒有了。”貝海石道:“本幫每年一度,例於三月初三全幫大聚,總舵各香主、各地分舵舵主,都來鎮江聚會,商討幫中要務。三年前的大聚之中,有個何香主忽然提到,本幫近年來好生興旺,再過得三年,邀宴銅牌便將重現江湖,那時本幫勢難倖免,如何應付,須得先行有個打算纔好,免得事到臨頭,慌了手腳。”

石破天點頭道:“是啊,賞善罰惡的銅牌一到,幫主若不接牌答允去喝臘八粥,全幫上下都有盡遭殺戮之禍。那是我親眼見到過的。”貝海石心中一凜,奇道:“幫主親眼見到過了?”石破天道:“其實我真的不是你們幫主。不過這件事我卻見到了的,那是飛魚幫和鐵叉會,兩幫人衆都給殺得乾乾淨淨。”心道:“唉!大哥、二哥可也太辣手了。”

飛魚幫和鐵叉會因不接銅牌而慘遭全幫屠殲之事,早已傳到了長樂幫總舵。貝海石嘆了口氣,說道:“我們早料到有這一天,恩此那位何香主當年提出這件事來,實在也不能說是杞人憂天,是不是?可是司徒幫主一聽,立時便勃然大怒,說何香主煽動人心,圖謀不軌,當即下令將他扣押起來。大夥兒紛紛求情,司徒幫主嘴上答允,半夜裡卻悄悄將他殺了,第二日卻說何香主畏罪自殺。”

石破天道:“那爲了什麼?想必司徒幫主和這位何香主有仇,找個因頭將他害死了。”貝海石搖頭道:“那倒不是,真正原因是司徒幫主不願旁人提及這回事。”

石破天點了點頭。他資質本甚聰明,只是從來少見人面,於人情世故才一竊不通,近來與石清夫婦及丁當相處多日,已頗能揣摩旁人心思,尋思:“司徒幫主情知倘若接了銅牌赴宴,那便是葬身海島,有去無回;但若不接銅牌,卻又是要全幫上下弟兄陪着自己一塊兒送命。這件事他自己多半早就日思夜想,盤算了好幾年,卻不願別人公然提起這個難題。”

貝海石續道:“衆兄弟自然都知道何香主是他殺的。他殺何香主不打緊,但由此可想而知,當邀宴銅牌到來之時,他一定不接,決不肯犧牲一己,以換得全幫上下的平安。衆兄弟當時各懷心事,默不作聲,便在那時,幫主你挺身而出,質問師叔。”

石破天大爲奇怪,說道:“是我挺身而出,質問……質問他?”

貝海石道:“是啊!當時幫主你侃侃陳辭,說道:‘師叔,你既爲本幫之主,便當深謀遠慮,爲本幫圖個長久打算。善惡二使復出江湖之期,已在不遠。何香主提出這件事來,也是爲全幫兄弟着想,師叔你逼他自殺,只恐衆兄弟不服。’司徒幫主當即變臉喝罵,說道:‘大膽小子,這長樂幫總舵之中,那有你說話的地方?長樂幫自我手中而創,便算自我手中而毀,也挨不上別人來多嘴多舌。’司徒幫主這幾句話,更叫衆兄弟心寒。幫主你卻說道:‘師叔,你接牌也是死,不接牌也是死,又有什麼分別?若不接牌,只不過教這許多忠肝義膽的好兄弟們都陪上一條性命而已,於你有什麼好處?倒不如爽爽快快的慷慨接牌,教全幫上下,永遠記着你的恩德。’”

石破天點頭道:“這番話倒也不錯,可是……可是……貝先生,我卻沒這般好口才,沒本事說得這般清楚明白。”貝海石微笑道:“幫主何必過謙?幫主只不過大病之後,腦力未曾全復。日後痊癒,自又辯才無礙,別說本幫無人能及,便是江湖上,又有誰及得你上?”石破天將信將疑,道:“是麼?我……我說了這番話後,那又如何?”

貝海石道:“司徒幫主登時臉色發青,拍桌大罵,叫道:‘快……快給我將這沒上沒下的小子綁了起來!’可是他連喝數聲,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誰也不動。司徒幫主更加氣惱,大叫:‘反了,反了!你們都跟這小子勾結了起來,要造我的反是不是?好,你們不動手,我自己來宰了這小子!’”

石破天道:“衆兄弟可勸住了他沒有?”

貝海石子道:“衆兄弟心中不服,仍是誰也沒有作聲。司徒幫主當即拔出八爪飛抓,縱身離座,便向幫主你抓了過來。你身子一幌,登時避開。司徒幫主連使殺着,卻都給你一一避開,也始終沒有還手。你雙手空空,司徒幫主的飛爪在武林中也是一絕,你居然能避得七八招,實是十分的難能可貴。當時米香主便叫了起來:‘幫主,你師侄讓了你八招不還手,一來尊你是幫主,二來敬你是師叔,你再下殺手,天下人可都要派你的不是了。’司徒幫主怒喝:‘誰叫他不還手了?反正你們都已偏向了他,大夥兒齊心合力將我殺了,奉這小子爲幫主,豈不遂了衆人的心願?’”

“他口中怒罵,手上絲毫不停,霎時之間,你連遇兇險,眼見要命喪於他飛抓之下。展香主叫道:‘石兄弟,接劍!’將一柄長劍拋過來給你。你伸手抄去,又讓了三招,說道:‘師叔,我已讓了二十招,你再不住手,我迫不得已,可要得罪了。’司徒幫主目露兇光,揮鋼爪向你面門抓到,當時議事廳上二十餘人齊聲大呼:‘還手,還手,莫給他害了!’你說道:‘得罪!’這才舉劍擋開他的飛爪。”

“你二人這一動手,那就鬥得十分激烈。鬥了一盞茶時分,人人都已瞧出幫主你未出全力,是在讓他,但他還是狠命相撲,終於你使了一招猶似‘順水推舟’那樣的招式,劍尖刺中了他右腕,他飛爪落地,你立即收劍,躍開三步。司徒幫主怔怔而立,臉上已全無血色,眼光從衆兄弟的臉上一個個橫掃過去。這時議事廳上半點聲息也無,只有他手腕傷口中的鮮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下,發出極輕微的嗒嗒之聲。過了好半晌,他慘然說道:‘好,好,好!’大踏步向外走去。廳上四十餘人目送他走出,仍是誰也沒有出聲。”

“司徒幫主這麼一走,誰都知道他是再也沒面目回來了,幫中不可無主,大家就推你繼承。當時你慨然說道:‘小子無德無能,本來決計不敢當此重任,只是再過三年,善惡銅牌便將重現江湖。小子暫居此位,那邀宴銅牌若是送到本幫,小子便照接不誤,替各位擋去一場災難便是。’衆兄弟一聽,齊聲歡呼,當即拜倒。不瞞幫主說,你力戰司徒幫主,武功之強,衆目所睹,大家本已心服,其實即使你武功平平,只要答允爲本幫擋災解難,大家出於私心,也都必擁你爲主。”

石破天點頭道:“因此我幾番出外,你們都急得什麼似的,唯恐我一去不回。”

貝海石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幫主就任之後,諸多措施,大家也無異言,雖說待衆兄弟嚴峻了些,但大家想到幫主大仁大義,甘願捨生以救衆人之命,什麼也都不在乎了。”

石破天沉吟道:“貝先生,過去之事,我都記不起了,請你不必隱瞞,我到底做過什麼大錯事了?”貝海石微笑道:“說是大錯,卻也未必。幫主方當年少,風流倜儻了些,也不足爲病。好在這些女子大都出於自願,強迫之事,並不算多。長樂幫的聲名本來也不如何高明,衆兄弟聽到消息,也不過置之一笑而已。”

石破天只聽得額頭涔涔冒汗,貝海石這幾句話輕描淡寫,但顯然這幾年來自懷的風流罪過定是作下了不少。可是他苦苦思索,除了丁當一人之外,又和那些女子有過不清不白的私情勾當,實是一個也想不起來;突然之間,心中轉過一個念頭:“倘若阿繡聽到了這番話,只須向我瞧上一眼,我就……我就……”

貝海石道:“幫主,屬下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不知是否該說?”石破天忙道:“正要請貝先生教我,請你說得越老實越好。”貝海石道:“咱們長樂幫做些見不得人的買賣,原是勢所難免,否則全幫二萬多兄弟吃飯穿衣,又從那裡生髮得來?咱們本就不是白道上的好漢,也用不着守他們那些仁義道德的臭規矩。只不過幫中自家兄弟們的妻子,依屬下之見,幫主還是……還是少理睬她們爲妙,免得傷了兄弟間的和氣。”

石破天登時滿臉通紅,羞愧無地,想起那晚展香主來行刺,說自己勾引他的妻子,只怕此事確是有的,那便如何是好?

貝海石又道:“丁不三老先生行爲古怪,武功又是極高,幫主和他孫女兒來往,將來遺棄了她,只怕丁老先生不肯干休,幫主雖然也不會怕他,但總是多樹一個強敵……”石破天插口道:“我怎會遺棄丁?”貝海石微笑道:“幫主喜歡一個姑娘之時,自是當她心肝寶貝一般,只是幫主對這些姑娘都沒長性。這位丁姑娘嘛,幫主真要跟她相好,也沒什麼。但拜堂成親什麼的,似乎可以不必了,免得中了丁老兒的圈套。”石破天道:“可是……可是我已經和她拜堂成親了。”貝海石道:“其時幫主重病未愈,多半是病中迷迷糊糊的受了丁老兒的擺佈,那也不能作的準的。”石破天皺眉,一時難以回答。

貝海石心想談到此處,已該適可而止,便即扯開話題,說道:“關東四門派聲勢洶洶的找上門來,一見幫主,登時便軟了下來,恩公長、恩公短的,足見幫主威德。幫主武功增長奇速,可喜可賀,但不知是什麼緣故?”石破天如何力退丁不四、救了高三娘子等人性命之事,途中關東羣豪早已加油添醬的說與長樂幫衆人知曉。貝海石萬萬料不得石破天武功竟會如此高強,當下想套問原由,但石破天自己也莫明其妙,自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貝海石卻以爲他不肯說,便道:“這些人在武林中也都算是頗有名望的人物。幫主於他們既有大恩,便可乘機籠絡,以爲本幫之用。他們若是問起司徒前幫主的事,幫主只須說司徒幫主已經退隱,屬下適才所說的經過,卻不必告知他們,以免另生枝節,於大家都無好處。”石破天點點頭道:“貝先生說得是。”

兩人說了一會閒話,貝海石從懷中摸出一張清單,稟告這幾個月來各處分舵調換了那些管事人員,什麼山寨送來多少銀米,在什麼碼頭收了多少月規。石破天不明所以,只是唯唯而應,但聽他說來,長樂幫的作爲,有些正是父母這幾日來所說的傷天害理勾當,許多地方的綠林山寨向長樂幫送金銀珠玉、糧食牲口,擺明了是坐地分髒;又有什麼地方的幫會不聽號令,長樂幫便去將之滅了。他心中覺得不對,卻不知如何向貝海石說纔是。

當晚總舵大張筵席,宴請關東羣豪,石破天、貝海石、丁當在下首相陪。

酒過三巡,各人說了些客氣話。範一飛道:“恩公大才,整理得長樂幫這般興旺,司徒大哥想來也必十分喜歡,”貝海石道:“司徒前輩此刻的釣魚種花,什麼人都不見,好生清閒舒適。敝幫的俗務,我們也不敢去稟報他老人家知道。”

範一飛正想再設辭探問,忽見虎猛堂的副香主匆匆走到貝海石身旁,在他耳旁低語了幾句。

貝海石笑着點頭,道:“很好,很好。”轉頭向石破天笑道:“好教幫主得知,雪山派羣弟子給咱們擒獲之後,這幾天凌霄城又派來後援,意圖救人。那知偷雞不着蝕把米,剛纔又給咱們抓了兩個。”石破天微微一驚,道:“將雪山派的弟子都拿住了?”貝海石笑道:“上次幫主和白萬劍那廝一起離開總舵,衆兄弟好生記掛,只怕幫主忠厚待人,着了那斯的道兒……”他當着關東羣豪之面,不便直說石破天爲白萬劍所擒,是以如此的含糊其辭,又道:“咱們全幫出動,探問幫主的下落,在當塗附近撞到一干雪山弟子,略使小計,便將他們都擒了來,禁在總舵,只可惜白萬劍那廝機警了得,單單走了他一人。”

丁當突然插口問道:“那個花萬紫花姑娘呢?”貝海石笑道:“那是第一批在總舵擒住的,丁姑娘當時也在場,是不是?那次一共拿住了七個。”

範一飛等心下駭然,均想:“雪山派赫赫威名,不料在長樂幫手下遭此大敗。”

貝海石又道:“我們向雪山派羣弟子盤問幫主的下落,大家都說當晚幫主在土地廟自行離去,從此沒再見過。大家得知幫主無恙,當時便放了心。現下這些雪山派弟子是殺是關,但憑幫主發落。”

石破天尋思:“爹爹、媽媽說,從前我確曾拜在雪山派門下學藝,這些雪山派弟子們算來都是我的師叔,怎麼可以關着不放?當然更加不可殺害。”便道:“我們和雪山派之間有些誤會,還是……化……”他想說一句成語,但說學不久,一時想不起來。

貝海石接口道:“化敵爲友。”

石破天道:“是啊,還是化敵爲友吧!貝先生,我想把他們放了,請他們一起來喝酒,好不好?”他不知武林中是否有這規矩,因此問上一聲,又想貝海石他們花了很多力氣,纔將雪山羣弟子拿到,自己輕易一句話便將他們放了,未免擅專。旁人雖尊他爲幫主,他自己卻不覺幫中上下人人都須遵從他的號令。

貝海石笑道:“幫主如此寬洪大量,正是武林中的一件美事。”便吩咐道:“將雪山派那些人都帶上來。”

那副香主答應了下去,不久便有四名幫衆押着兩個白衣漢子上來。那二人都雙手給反綁了,白衣上染了不少血跡,顯是經過一番爭鬥,兩人都受了傷。那副香主喝道:“上前參見幫主。”

那年紀較大的中年人怒目而視,另一個三十風左右的壯漢破口大罵:“爽爽快快的,將老爺一刀殺了!你們這些作惡多端的賊強盜,總有一日惡貫滿盈,等我師父威德先生到來,將你們一個個碎屍萬段,爲我報仇。”

忽聽得窗外暴雷也似的一聲喝道:“時師弟罵得好痛快,狗強盜,下三濫的王八蛋。”但聽得鐵鏈叮噹之聲,自遠而近,十十餘名雪山派北子都戴了足鐐手銬,昂然走入大廳。耿萬鍾、呼延萬善、馮萬夫、柯萬鈞、王萬仞、花萬紫等均在其內,連那輕功十分了得的汪萬翼這次也給拿住了。王萬仞一進門來,便“狗強盜、王八蛋”的罵不絕口,有的則道:“有本事便真刀真槍的動手,使悶香蒙汗藥,那是下三濫的小賊所爲。”

範一飛與風良等對望了一眼,均想:“倘若是使悶香蒙汗藥將他們擒住的,那便沒什麼光采了。”

貝海石一瞥之間,已知關東羣豪的心意,當即離座而起,笑吟吟的道:“當塗一役,我們確是使了蒙汗藥,倒不是怕了各位武功了得,只是顧念石幫主和各位的師長昔年有一些淵源,不原動刀動槍的傷了各位,有失和氣。各位這麼說,顯是心中不服,這樣吧,各位一個個上來和在下過過招,只要有那一位能接得住在下十招,咱們長樂幫就算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如何?”

當日長樂幫總舵一戰,貝海石施展五行六合掌,柯萬鈞等都是走不了兩三招便即被他點倒,若說要接他十招,確是大大不易。新被擒的雪山弟子時萬年卻不知他功夫如此了得,眼見他面黃肌瘦、一派病夫模樣,對他有何忌憚?當即大聲叫道:“你們長樂幫只不過倚多爲勝,有什麼了不起?別說十招,你一百招老子也接了。”

貝海石笑道:“很好,很好!這位老弟臺果然膽氣過人。咱們便這麼打個賭,你接得下我十招,長樂幫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倘若你老弟在十招之內輸了,雪山派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好不好?”說着走近身去,右手一拂,綁在時萬年身上幾根手指粗細的麻繩應手而斷,笑道:“請吧!”

時萬年被綁之後,不知已掙扎了多少次,知道身上這些麻繩十分堅韌,那知這病夫如此輕描淡寫的隨手一拂,自己說什麼也掙不斷的麻繩竟如粉絲麪條一般。霎時之間,他臉色大變,不由自主的身子發抖,那裡還敢和貝海石動手?

忽然間廳外有人朗聲道:“很好,很好!這個賭咱們打了!”衆人一聽到這聲音,雪山弟子登時臉現喜色,長樂幫幫衆俱都一愕,連貝海石也是微微變色。

只聽得廳門砰的一聲推開,有人大踏步走了進來,氣宇軒昂,英姿颯爽,正是‘氣寒西北’白萬劍。他抱拳拱手,說道:“在下不才,就試接貝先生十招。”

貝海石微微一笑,神色雖仍鎮定,心下卻已十分尷尬,以白萬劍的武功而論,自己雖能勝得過他,但勢非在百招以外不可,要在十招之內取勝,那是萬萬不能。他心念一轉,便即笑道:“十招之賭,只能欺欺白大俠的衆位師弟。白大俠親身駕到,咱們這個打賭便須改一改了。白大俠倘若有興與在下過招,咱們點到爲止,二三百招內決勝敗吧!”

白萬劍森然道:“原來貝先生說過的話,是不算數的。”貝海石哈哈一笑,說道:“十招之賭,只是對付一般武藝低微、狂妄無知的少年,難道白大俠是這種人麼?”

白萬劍道:“倘若長樂幫自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那麼在下就算武藝低微、狂妄無知,又有何妨?”他進得廳來,見石破天神采奕奕的坐在席上,衆師弟卻個個全身銬鐐,容色憔悴,心下惱怒已極,因此抓住了貝海石一句話,定要逼得他自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

便在此時,門外忽然有人朗聲道:“松江府楊光、玄素莊石清、閔柔前來拜訪。”正是石清的聲音。

石破天大喜,一躍而起,叫道:“爹爹,媽媽!”奔了出去。他掠過白萬劍身旁之時,白萬劍一伸手便扣他手腕。

這一下出手極快,石破天猝不及防,已被扣住脈門,但他急於和父母相見,不暇多想,隨手一甩,真力到處,白萬劍只覺半身痠麻,急忙鬆指,只覺一股大力衝來,急忙向旁跨出兩步,這才站定,一變色間,只見貝海石笑吟吟的道:“果然武藝高強!”這句話明裡似是稱讚石破天,骨子裡正是譏刺白萬劍‘武藝低微、狂妄無知’。

只見石破天眉花眼笑的陪着石清夫婦走進廳來,另一個身材高大的白鬚老者走在中間,他身後又跟着五個漢子。鎮江與松江相去不遠,長樂幫羣豪知他是江南武林名宿銀戟楊光,更聽幫主叫石清夫婦爲‘爹爹、媽媽’,自是人人都站起身來。但見石破天攜着閔柔之手,神情極是親密。

閔柔微微仰頭瞧着兒子,笑着說道:“昨日早晨在客店中不見了你,我急得什麼似的,你爹爹卻說,倘若有人暗算於你,你或者難以防備,要說將你擄去,那是再也不能了。他說到長樂幫來打聽打聽,定能得知你的訊息,果然是在這裡。”

丁當一見石清夫婦進來,臉上紅得猶如火炭一般,轉過了頭不敢去瞧他二人,卻豎起耳朵,傾聽他們說些什麼。

只聽得石清夫婦、楊光和貝海石、範一飛、呂正平等一一見禮。楊光身後那五個漢子均是江南出名的武師,是楊光與石清就近邀來長樂幫評理作見證的。各人都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人物,什麼‘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之類的客套話,好一會才說完。範一飛等既知他們是石破天的父母,執禮更是恭謹。石清夫婦不知就裡,見對方禮貌逾恆,自不免加倍的客氣。只是貝海石突然見到石破天多了一對父母出來,而這兩人更是聞名江湖的玄素莊莊主,饒是他足智多謀,霎時之間也不禁茫然失措。

石破天向貝海石道:“貝先生,這些雪山派的英雄們,咱們都放了吧?”他不敢發施號令,要讓貝海石拿主意。

貝海石笑道:“幫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們’都給放了。”他將‘英雄們’三字說得加倍響亮,顯是大有譏嘲之意。長樂幫中十餘名幫衆轟然答應:“是!幫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們’都給放了。”當下便有人拿出鑰匙,去開雪山弟子身上的足鐐手銬。

白萬劍手按劍柄,大聲說道:“且慢!石……哼,石幫主,貝先生,當着松江府銀戟楊老英雄和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在此,咱們有句話須得說個明白。”頓了一頓,說道:“咱們武林中人,若是學藝不精,刀槍拳腳上敗於人手,對方要殺要辱,那是咎由自取,死而無怨。可是我這些師弟,卻是中了長樂幫的蒙汗藥而失手被擒,長樂幫使這等卑鄙無恥的手段,到底是損了雪山派的聲譽,還是壞了長樂幫名頭?這位貝先生適才又說什麼來,不妨再說給幾位新來的朋友聽聽。”

貝海石乾咳兩聲,笑道:“這位白兄弟……”白萬劍厲聲道:“誰跟下三濫的狗強盜稱兄道弟了!好不要臉!”貝海石道:“我們石幫主……”

石清插口道:“貝先生,我這孩兒年輕識淺,何德何能,怎可當貴幫的幫主?不久之前他又生了一場重病,將舊事都忘記了。這中間定有重大誤會,那‘幫主’兩字,再也休得提起。在下邀得楊老英雄等六位朋友來此,便是要評說分解此事。白師傅,貴派和長樂幫有過節,我不肖的孩兒又曾得罪了你。這兩件事該當分開來談。我姓石的雖是江湖上泛泛之輩,對人可從不說一句假話。我這孩兒確是將舊事忘得乾乾淨淨了。”他頓了一頓,朗聲又道:“然而只要是他曾經做過的事,不管記不記得,決不敢推卸罪責。至於旁人假借他名頭來乾的事,卻和我孩兒一概無涉。”

廳上羣雄愕然相對,誰也沒料到突然竟會有這意外變故發生。

貝海石乾笑道:“嘿嘿,嘿嘿,這是從那裡說起?石幫主……”心下只連珠價叫苦。

石破天搖頭道:“我爹爹說得不錯。我不是你們的幫主,我不知說過多少遍了,可是你們一定不信。”

範一飛道:“這中間到底有什麼隱秘,兄弟頗想洗耳恭聽。我們只知長樂幫的幫主是司徒橫司徒大哥,怎麼變成是石恩公了?”

楊光一直不作聲,這時拈鬚說道:“白師傅,你也不用性急,誰是誰非,武林中自有公論。”他年紀雖老,說起話來卻是聲若洪鐘,中氣充沛,隨隨便便幾句話,便是威勢十中,教人不由得不服。只聽他又道:“一切事情,咱們慢慢分說,這幾位師傅身上的銬鐐,先行開了。”

長樂幫的幾名幫衆見貝海石點了點頭,便用鑰匙將雪山弟子身上的鐐銬一一打開。

白萬劍聽石清和楊光二人的言語,竟是大有向貝海石問罪之意,對自己反而並無敵意,倒大非始料之所及。他衆師弟爲長樂幫所擒,人孤勢單,向貝海石斥罵叫陣,那也是硬着頭皮的無可奈何之舉,爲了雪山派的面子,縱然身遭亂刀分屍,也不肯吞聲忍辱,說到取勝的把握,自是半分也無,單貝海石一人自己便未必鬥得過。不料石清夫婦與楊光突然來到,忽爾生出了轉機,當下並不多言,靜觀貝海石如何應付。

石清待雪山羣弟子身上鐐銬脫去、分別就坐之後,又道:“貝先生,小兒這麼一點兒年紀,見識淺陋之極,要說能爲貴幫一幫之主,豈不令天下英雄齒冷?今日當着楊老英雄和江南武林朋友,白師傅和雪山派衆位師兄,關東四大門派衆位面前,將這事說個明白。我這孩兒石中玉與長樂幫自今而後再無半分干係。他這些年來自己所做的事,自當一一清理,至於旁人貸他名義做下的勾當,是好事不敢掠美,是壞事卻也不能空擔惡名。”

貝海和笑道:“石莊主說出這番話來,可真令人大大的摸不着頭腦。石幫主出任敝幫幫主,已歷三年,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咳咳……我們可從來沒聽幫主說過,名動江湖的玄素雙劍……咳咳……竟是我們幫主的父母。”轉頭對石破天道:“幫主,你怎地先前一直不說?否則玄素莊離此又沒多遠,當你出任幫主之時,咱們就該請令尊令堂大人前來觀禮了。”

石破天道:“我……我……我本來也不知道啊。”

此語一出,衆人都是大爲差愕:“怎麼你本來也不知道?”

石清道:“我這孩兒生了一場重病,將過往之事一概忘了,連父母也記不起來,須怪他不得。”

貝海石本來給石清逼問得狼狽之極,難以置答,長樂幫衆首腦心中都知,所以立在破天爲幫主,不過要他去擋俠客島銅牌之難,說得直截些,便是要他做替死鬼,這話即在本幫之內,大家也只是心照,實不便宣之於口,又如何能對外人說起?忽聽石破天說連他自己也不知石清夫婦是他父母,登時抓住了話頭,說道:“幫主確曾患過一場重病,寒熱大作,昏迷多日,但那只是兩個多月之前的事。他出任長樂幫幫主之時,卻是身子好好的,神智清明,否則怎能以一柄長劍與司徒前幫主的飛爪拆上近百招,憑武功將司徒前幫主打敗,因而登上幫主之位?”

石清和閔柔沒聽兒子說過此事,均感詫異。閔柔問道:“孩兒,這事到底怎樣?”關東四門派掌門人聽說石破天打敗了司徒橫,也是十分關注,聽閔柔問起,同時瞧着石破天。

貝海石道:“我們向來只知幫主姓石,雙名上破下天。‘石中玉’這三字,卻只從白師傅和石莊主口中聽到。是不是石莊主認錯了人呢?”

閔柔怒道:“我親生的孩兒,那有認錯之理?”她雖素來溫文有禮,但貝海石竟說這寶貝兒子不是她的孩兒,卻忍不住發怒。

石清見貝海石糾纏不清,心想此事終須叫穿,說道:“貝先生,咱們明人不說暗話,貴幫這般瞧得起我孩兒這無知少年,決非爲了他有什麼雄才偉略、神機妙算,只不過想借他這條小命,來擋過俠客島銅牌邀宴這一劫,你說是也不是?”

這句話開門見山,直說到了貝海石心中,他雖老辣,臉上也不禁變色,乾咳了幾下,又苦笑幾聲,拖延時刻,腦中卻在飛快的轉動產頭,該當如何對答。忽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說道:“各位在等俠客島銅牌邀宴,是不是?很好,好得很,銅牌便在這裡!”

只見大廳之中忽然站着兩個人,一胖一瘦,衣飾華貴,這兩人何時來到,竟是誰也沒有知覺。

石破天眼見二人,心下大喜,叫道:“大哥,二哥,多日不見,別來可好?”

石清夫婦曾聽他說起和張三、李四結拜之事,聽得他口稱‘大哥、二哥’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石清忙道:“二位來得正好。我們正在分說長樂幫幫主身份之事,二位正可也來作個見證。”這時石破天已走到張三、李四身邊,拉着二人的手,甚是親熱歡喜。

張三笑嘻嘻的道:“三弟,你這個長樂幫幫主,只怕是冒牌貨吧?”

閔柔心想孩兒的生死便懸於頃刻之間,再也顧不得什麼溫文嫺淑,當即插口道:“是啊!長樂幫的幫主是司徒橫司徒幫主,他們騙了我孩兒來擋災,那是當不得真的。”

張三向李四問道:“老二,你說如何?”李四陰惻惻的道:“該找正主兒。”張三笑嘻嘻的道:“是啊,咱三個義結金蘭,說過有福共享,有難同當。長樂幫要咱們三弟來擋災,那不是要我哥兒們的好看嗎?”

羣雄一見張三、李四突然現身的身手,已知他二人武功高得出奇,再見他二人的形態,宛然便是三十年來武林中聞之色變的善惡二使,無不凜然,便是貝海石、白萬劍這等高手,也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但聽他們和石破天兄弟相稱,又均不明其故。

張三又道:“我哥兒倆奉命來請人去喝臘八粥,原是一番好意。不知如何,大家總是不肯賞臉,推三阻四的,教人好生掃興。再說,我們所請的,不是大門派的掌門人,便是大幫的幫主、大教的教主,等閒之人,那兩塊銅牌也還到不了他手上。很好,很好,很好!”

他連說三個‘很好’,眼光向範一飛、呂正平、風良、高三娘子四人臉上掃過,只瞧得四人心中發毛。他最後瞧到高三娘子時,目光多停了一會,笑嘻嘻地又道:“很好!”範一飛等都已猜到,自己是關東四大門派掌門人,這次也在被邀之列,張三之所以連說“很好”,當是說四個人都在這裡遇到,倒省了一番跋涉之勞。

高三娘子大聲道:“你瞧着老孃連說‘很好’,那是什麼意思?”張三笑嘻嘻的道:“很好就是很好,那還有什麼意思?總之不是‘很不好’,也不是‘不很好’就是了。”

高三娘子喝道:“你要殺便殺,老孃可不接你的銅牌!”右手一揮,呼呼風響,兩柄飛刀便向張三激射過去。

衆人都是一驚,均想不到她一言不合便即動手,對善惡二使竟是毫不忌憚。其實高三娘子性子雖然暴躁,卻非全無心機的草包,她料想善惡二使既送銅牌到來,這場災難無論如何是躲不過了,眼下長樂幫總舵之中高手如雲,敵愾同仇,一動上手,誰都不會置身事外,與其讓他二人來逐一殲滅,不如乘着人多勢衆之際,合關東四派、長樂幫、雪山派、玄素莊、楊光等江南豪傑諸路人馬之力,打他個以多勝少。

石破天叫道:“大哥,小心!”

張三笑道:“不礙事!”衣袖輕揮,兩塊黃澄澄的東西從袖中飛了出來,分別射向兩柄飛刀,噹的一聲,兩塊黃色之物由豎變橫,託着飛刀向高三娘子撞去。

從風聲聽來,這飛撞之力甚是凌厲,高三娘子雙手齊伸,抓住了兩塊黃色之物,只覺雙臂震得發痛,上半身盡皆痠麻,低頭看時,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託着飛刀的黃色之物,正是那兩塊追魂奪命的賞善罰惡銅牌。

她早就聽人說過善惡二使的規矩,只要伸手接了他二人交來的銅牌,就算是答允赴俠客島之宴,再也不能推託。霎時之間,她臉上更無半分血色,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微微發抖,乾笑道:“哈哈,要我……我……我去喝俠客島……喝……臘八……粥”聲音苦澀不堪,旁人聽着都不禁代她難受。

張三仍是笑嘻嘻的道:“貝先生,你們安排下機關,騙我三弟來冒充幫主。他是個忠厚老實之人,不免上當。我張三、李四卻不忠厚老實了。我們來邀客人,豈有不查個明白的?倘然邀錯了人,鬧下天大的,張三、李四顏面何存?長樂幫幫主這個正主兒,我們早查得清清楚楚,倒花了不少力氣,已找了來放在這裡。兄弟,咱們請正主兒下來,好不好?”李四道:“不錯,該當請他下來。”伸手抓住兩張圓凳,呼的一聲,向屋頂擲了上去。

只聽得轟隆一聲響亮,屋頂登時撞出了一個大洞,泥沙紛落之中,挾着一團物事掉了下來,砰的一聲,摔在筵席之前。

羣豪不約而同的向旁避了幾步,只見從屋頂摔下來的竟然是一個人。這人縮成一團,蜷伏於地。

李四左手食指點出,嗤嗤聲響,解開了那人的穴道。那人便慢慢站了起來,伸手揉眼,茫然四顧。

衆人齊聲驚呼,有的說:“他,他!”有的說:“怎……怎麼……”有的說:“怪……怪了!”衆人見到李四凌虛解穴,以指風撞擊數尺外旁人的穴道,這等高深的武功向來只是耳聞,從未目睹,人人已是驚駭無已,又見那人五官面目宛然便是又一個石破天,只是全身綾羅,服飾華麗,更感詫異。只聽那人顫聲道:“你……你們又要對我怎樣?”

張三笑道:“石幫主,你躲在揚州妓院之中,數月來埋頭不出,豔福無邊。貝先生他們到處尋你不着,只得另外找了個人來冒充你幫主。但你想瞞過俠客島使者的耳目,可沒這麼容易了。我們來請你去喝臘八粥,你去是不去?”說着從袖中取出兩塊銅牌,託在手中。

那少年臉現懼色,急退兩步,顫聲道:“我……我當然不去。我幹麼……幹麼要去?”

石破天奇道:“大哥,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三笑道:“三弟,你瞧這人相貌跟你像不像?長樂幫奉他爲幫主,本是要他來接銅牌的,可是這人怕死,悄悄躲了起來,貝先生他們無可奈何,便騙了你來頂替他作幫主。可是你大哥、二哥還是將他揪了出來,叫你作不成長樂幫的幫主,你怪不怪我?”

石破天搖搖頭,目不轉睛的瞧着那人,過了半晌,說道:“媽媽,爹爹,叮叮噹噹,貝先生,我……我早說你們認錯了人,我不是他,他……他纔是真的。”

閔柔搶上一步,顫聲道:“你……你是玉兒?”那人點了點頭,道:“媽,爹,你們都在這裡。”

白萬劍踏上一步,森然道:“你還認得我麼?”那人低下了頭,道:“白師叔,衆……衆位師叔,也都來了。”白萬劍嘿嘿冷笑,道:“我們都來了。”

貝海石皺眉道:“這兩位容貌相似,身材年歲又是一樣,到底那一位是本幫的幫主,我可認不出來,這當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你纔是石幫主,是不是?”那人點了點頭。貝海石道:“這些日子中,幫主卻又到了何處?咱們到處找你不到。後來有人見到這個……這個少年,說道幫主是在摩天崖上,我們這纔去請了來,咳咳……真正想不到……咳咳……”那人道:“一言難盡,慢慢再說。”

廳上突然間寂靜無聲,衆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石幫主,兩人容貌果然頗爲肖似,但並立在一起,相較之下,畢竟也大爲不同。石破天臉色較黑,眉毛較粗,不及石幫主的俊美文秀,但若非同時現身,卻也委實不易分辨。過了一會,只聽得閔柔抽抽噎噎的哭了出來。

白萬劍說道:“容貌可以相同,難道腿上的劍疤也是一般無異,此中大有情弊。”丁當忍不住也道:“這人是假的。真的天哥,左肩上有……有個疤痕。”石清也是懷疑滿腹,說道:“我那孩兒幼時曾爲人暗器所傷。”指着石破天道:“這人身上有此暗器傷痕,到底誰真誰假,一驗便知。”衆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那華服少年,都是滿腹疑竇。

張三哈哈笑道:“既要僞造石幫主,自然是一筆一劃,都要造得真像才行。真的身上有疤,假的當然也有。貝大夫這‘着手成春’四個字外號,難道是白叫的嗎?他說我三弟昏迷多日,自然是那時候在我三弟身上作上了手腳。”突然間欺近身去,隨手在那華服少年的肩頭、左腿、左臀三處分別抓了一下。那少年衣褲上登時被他抓出了三個圓孔,露出雪白的肌膚來。

只見他肩頭有疤、腿上有傷、臀部有良,與丁當、白萬劍、石清三人所說盡皆相符。

衆人都是“啊”的一聲驚呼,既訝異張三手法之精,這麼隨手幾抓絲毫不傷皮肉,而切割衣衫利逾並剪,復見那少年身上的疤痕,果與石破天身上一模一樣。

丁當搶上前去,顫聲道:“你……你……果真是天哥?”那少年苦笑道:“叮叮噹噹,這麼些日子不見你,我想得你好苦,你卻早將我拋在九霄雲外了。你認不得我,可是你啊,我便再隔一千年,一萬年,也永遠認得你。”丁當聽他這麼說,喜極而泣,道:“你……你纔是真的天哥。他……他可惡的騙子,又怎說得出這些真心情意的話來?我險些兒給他騙了!”說着向石破天怒目而視,同時情不自禁的伸手拉住了那少年的手。那少年將手掌緊了一緊,向她微微一笑。丁當登覺如坐春風,喜悅無限。

石破天走上兩步,說道:“叮叮噹噹,我早就跟你說,我不是你的天哥,你……你生不生我的氣?”

突然間拍的一聲,他臉上熱辣辣的着了個耳光。

丁當怒道:“你這騙子,啊唷,啊唷!”連連揮手,原來她這一掌打得甚是着力,卻被石破天的內力反激出來,震得她手掌好不疼痛。

石破天道:“你……你的手掌痛嗎?”丁當怒道:“滾開,滾開,我再也不要見你這無恥的騙子!”石破天黯然神傷,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騙你的。”丁當怒道:“還說不是故意?你肩頭僞造了個傷疤,幹麼不早說?”石破天搖頭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丁當頓足道:“騙子,騙子,你走開!”一張俏臉蛋脹得通紅。

石破天眼中淚珠滾來滾去,險些便要奪眶而出,強自忍住,退了開去。

石清轉頭問貝海石道:“貝先生,這……這位少年,你們從何處覓來?我這孩兒,又如何給你們硬栽爲貴幫的幫主?武林中朋友在此不少,還得請你分說明白,以釋衆人之疑。”

貝海石道:“這位少年相貌與石幫主一模一樣,連你們玄素雙劍是親生的父母,也都分辨不出。我們外人認錯了,怕也難怪吧?”

石清點了點頭,心想這話倒也不錯。

閔柔卻道:“我夫婦和兒子多年不見,孩子長大了,自是不易辨認。貝先生這幾年來和我孩子日日相見,以貝先生之精明,卻是不該認錯的。”

貝海石咳嗽幾聲,苦笑道:“這……這也未必。”那日他在摩天崖見到石破天,便知不是石中玉,但遍尋石中玉不獲,正自心焦如焚,靈機一動,便有意要石破天頂替。恰好石破天渾渾噩噩,安排起來容易不過,這番用心自是說什麼也不能承認的,又道:“石幫主接任敝幫幫主,那是憑武功打敗了司徒前幫主,才由衆兄弟羣相推戴。石幫主,此事可是有的?‘硬栽’二字,從何說起?”

那少年石中玉道:“貝先生,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也就什麼都不用隱瞞了。那日在淮安府我得罪了你,給你擒住。你說只須一切聽你吩咐,就饒我性命,於是你叫我加入你們長樂幫,要我當衆質問司徒幫主爲何逼得何香主自殺,問他爲什麼不肯接俠客島銅牌,又叫我跟司徒幫主動手。憑我這點兒微末功夫,又怎是司徒幫主的對手?是你貝先生和衆香主在混亂中一擁而上,假意相勸,其實是一起制住了司徒幫主,逼得他大怒而去,於是你便叫我當幫主。此後一切事情,還不是都聽你貝先生的吩咐,你要我東,我又怎敢向西?我想想實在沒有味兒,便逃到了揚州,倒也逍遙快活。那知莫名其妙的卻又給這兩位老兄抓到了這裡。將我點了穴道,放在屋頂上。貝先生,這長樂幫的幫主,還是你來當。這個傀儡幫主的差使,請你開恩免了吧。”他口才便給,說來有條有理,人人登時恍然。

貝海石臉色鐵青,說道:“那時候幫主說什麼話來?事到臨頭,卻又翻悔推託。”

石中玉道:“唉,那時候我怎敢不聽你吩咐?此刻我爹孃在此,你尚且對我這麼狠霸霸的,別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眼見賞善罰惡二使已到,倘若推不掉這幫主之位,勢必性命難保,又有了父母作靠山,言語中便強硬起來。

米橫野大聲道:“幫主,你這番話未免顛倒是非了。你作本幫幫主,也不是三天兩日之事,平日作威作福,風流快活,作踐良家婦女,難道都是貝先生逼迫你的?若不是你口口聲聲向衆兄弟拍胸擔保,賭咒發誓,說道定然會接俠客島銅牌,衆兄弟又怎容你如此胡鬧?”

石中玉難以置辯,便只作沒聽見,笑道:“貝先生本事當真不小,我隱居不出,免惹麻煩,虧得你不知從何處去找了這個小子出來。這小子的相貌和我也真像。他既愛冒充,就冒充到底好了,又來問我什麼?爹,媽,這是非之地,咱們及早離去爲是。”他口齒伶俐,比之石破天實是天差地遠,兩人一開口說話,那便全然不同。

米橫野、陳沖之、展飛等同時厲聲道:“你想撒手便走,可沒這般容易。”說着各自按住腰間刀柄、劍把。

張三哈哈笑道:“石幫主,貝先生,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憑着司徒橫和石幫主的武功聲望,老實說,也真還不配上俠客島去喝一口臘八粥。長樂幫這幾年來乾的惡事太多,我兄弟二人今天來到貴幫的本意,乃是‘罰惡’,本來也不盼望石幫主能接銅牌。只不過向例如此,總不免先問上一聲。石幫主你不接銅牌,是不是?好極,好極!你不接最好!”

貝海石與長樂幫羣豪都是心頭大震,知道石中玉若不接他手中銅錢牌,這胖瘦二人便要大開殺戒。聽這胖子言中之意,此行主旨顯是誅滅長樂幫。他二人適才露的幾手功夫,全幫無人能敵。但石中玉顯然說什麼也不肯做幫主,那便如何是好?

霎時之間,大廳中更無半點聲息。人人目光都瞧着石中玉。

石破天道:“貝先生,我大哥……他可不是說着玩的,說殺人便當真殺人,飛魚幫、鐵叉會那些人,都給他兩個殺得乾乾淨淨。我看不論是誰做幫主都好,先將這兩塊銅牌接了下來,免得多傷人命。雙方都是好兄弟,真要打起架來,我可不知要幫誰纔好。”

貝海石道:“是啊,石幫主,這銅牌是不能不接的。”

石破天向石中玉道:“石幫主,你就接了銅牌吧。你接牌也是死,不接也是死。只不過若是不接呢,那就累得全幫兄弟都陪了你一起死,這……這於心何忍?”

石中玉嘿嘿冷笑,說道:“你慷他人之慨,話倒說得容易。你既如此大仁大義,幹麼不給長樂幫擋災解難,自己接了這兩塊銅牌?嘿嘿,當真好笑!”

石破天嘆了口氣,向石清、閔柔瞧了一眼,向丁當瞧了一眼,說道:“貝先生,衆位一直待我不錯,原本盼我能爲長樂幫消此大難,真的石幫主既不肯接,就由我來接吧!”說着走向張三身前,伸手便去取他掌中銅牌。衆人盡皆愕然。

張三將手一縮,說道:“且慢!”向貝海石道:“俠客島邀宴銅牌,只交正主。貴幫到底奉那一位作幫主?”

貝海石等萬料不到,石破天在識破各人的陰謀詭計之後,竟仍肯爲本幫賣命,這些人雖然個個兇狡剽悍,但此時無不油然而生感激之情,不約而同的齊向石破天躬身行禮,說道:“願奉大俠爲本幫幫主,遵從幫主號令,決不敢有違。”這幾句話倒也說得萬分誠懇。

石破天還禮道:“不敢,不敢!我什麼事都不懂,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你們不要怪我纔好。”貝海石等齊道:“不敢!”

張三哈哈一笑,問道:“兄弟,你到底姓什麼?”石破天茫然搖頭,說道:“我真的不知道。”向閔柔瞧了一眼,又向石清瞧了一眼,見兩人對自己瞧着的目光中仍是充滿愛惜之情,說道:“我……我還是姓石吧!”張三道:“好!長樂幫石幫主,今年十二月初八,請到俠客島來喝臘八粥。”石破天道:“自當前來拜訪兩位哥哥。”

張三道:“憑你的武功,這碗臘八粥大可喝得。只可惜長樂幫卻從此逍遙自在了。”李四搖頭道:“可惜,可惜!”不知是深以不能誅滅長樂幫爲憾,還是說可惜石破天枉自爲長樂幫送了性命。貝海石等都低下了頭,不敢和張三、李四的目光相對。

張三、李四對望一眼,都點了點頭。張三右手揚處,兩塊銅牌緩緩向石破天飛去。銅牌份量不輕,擲出之後,本當勢挾勁風的飛出,但如此緩緩凌空推前,便如空中有兩根瞧不見的細線吊住一般,內力之奇,實是罕見罕聞。

衆人睜大了眼睛,瞧着石破天。閔柔突然叫道:“孩兒別接!”石破天道:“媽,我已經答允了的。”雙手伸去,一手抓住了一塊銅牌,向石清道:“爹爹……不……石……石莊主明知危險,仍是要代上清觀主赴俠客島去,孩兒……我也要學上一學。”

李四道:“好!英雄俠義,不枉了跟你結拜一場。兄弟,咱們把話說在前頭,到得俠客島上,大哥、二哥對你一視同仁,可不能給你什麼特別照顧。”石破天道:“這個自然。”

李四道:“這裡還有幾塊銅牌,是邀請關東範、風、呂三位去俠客島喝臘八粥的。三位接是不接?”

範一飛向高三娘子瞧了一眼,心想:“你既已經接了,咱們關東四大門派同進同退,也只有硬着頭皮,將這條老命去送在俠客島了。”當即說道:“承蒙俠客島上的大俠客們瞧得起,姓範的焉有敬酒不喝喝罰酒之理?”走上前去,從李四手中接過兩塊銅牌。風良哈哈一笑,說道:“到十二月初八還有兩個月,就算到那時非死不可,可也是多活了兩個月。”當下與呂正平都接了銅牌。

張三、李四二人抱拳行禮,說道:“各位賞臉,多謝了。”向石破天道:“兄弟,我們尚有遠行,今日可不能跟你一起喝酒了,這就告辭。”石破天道:“喝三碗酒,那也無妨。兩位哥哥的酒葫蘆呢?”張三笑道:“扔了,扔了!這種酒配起來可艱難得緊,帶着兩個空葫蘆有什麼趣味?好吧,二弟,咱哥兒三個這就喝三碗酒。”

長樂幫中的幫衆斟上酒來,張三、李四和石破天對幹三碗。

石清踏上一步,朗聲道:“在下石清,忝爲玄素莊莊主,意欲與內子同上俠客島來討一碗臘八粥喝。”

張三心想:“三十多年來,武林中人一聽到俠客島三字,無不心驚膽戰,今日居然有人自願前往,倒是第一次聽見。”說道:“石莊主、石夫人,這可對不起了。你兩位是上清觀門下,未曾另行開門立派,此番難以奉請。楊老英雄和別的幾位也是這般。”

白萬劍問道:“兩位尚有遠行,是否……是否前去凌霄城?”張三道:“白英雄料事如神,我二人正要前去拜訪令尊威德先生白老英雄。”白萬劍臉上登時變色,踏上一步,欲言又止,隔了半晌,才道:“好。”

張三笑道:“白英雄若是回去得快,咱們還可在凌霄城再見。請了,請了!”和李四一舉手,二人一齊轉身,緩步出門。

高三娘子罵道:“王八羔子,什麼東西!”左手揮處,四柄飛刀向二人背心擲去。她明知這一下萬難傷到二人,只是心中憤懣難宣,放幾口飛刀發泄一下也是好的。

眼見四柄飛刀轉瞬間便到了二人背後,二人似是絲毫不覺。石破天忍不住叫道:“兩位哥哥小心了!”猛聽得呼的一聲,二人向前飛躍而出,迅捷難言,衆人眼前只一花,四柄飛刀拍的一聲,同時釘在門外的照壁之上,張三李四卻已不知去向。飛刀是手中擲出的暗器,但二人使輕功縱躍,居然比之暗器尚要快速。羣豪相顧失色,如見鬼魅。高三娘子兀自罵道:“王八羔……”但忍不住心驚,只罵得三個字,下面就沒聲音了。

石中玉攜着丁當的手,正在慢慢溜到門口,想乘衆人不覺,就此溜出門去,不料高三娘子這四口飛刀,卻將各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門邊。白萬劍厲聲喝道:“站住了!”轉頭向石清道:“石莊主,你交代一句話下來吧!”

石清嘆道:“姓石的生了這樣……這樣的兒子,更有什麼話說?白師兄,我夫婦攜帶犬子,同你一齊去凌霄城向白老伯領罪便是。”

一聽此言,白萬劍和雪山羣弟子無不大感意外,先前爲了個假兒子,他夫婦奮力相救,此刻真兒子現身,他反而答允同去凌霄城領罪,莫非其中有詐?

閔柔向丈夫望了一眼,這時石清也正向妻子瞧來。二人目光相接,見到對方神色悽然,都是不忍再看,各將眼光轉了開去,均想:“原來咱們的兒子終究是如此不成材的東西,既答允了做長樂幫的幫主,大難臨頭之際,卻又縮頭避禍,這樣的人品,唉!”

他夫婦二人這幾日來和石破天相處,雖覺他大病之後,記憶未復,說話舉動甚是幼稚可笑,但覺他天性淳厚,而天真爛漫之中往往流露出一股英俠之氣,心下甚是歡喜。閔柔更是心花怒放,石破天愈不通世務,她愈覺這孩子就像是從前那依依膝下的七八歲孩童,勾引起當年許多甜蜜的往事。不料真的石中玉突然出現,容貌雖然相似,行爲卻全然大異,一個狡獪懦怯,一個銳身任難,偏偏那個懦夫纔是自己的兒子。

閔柔對石中玉好生失望,但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向他招招手,柔聲道:“孩子,你過來!”石中玉走到她身前,笑道:“媽,這些年來,孩兒真想念你得緊。媽,你越來越年輕俊俏啦,任誰見了,都會說是我姊姊,決不信你是我的親孃。”閔柔微微一笑,心頭甚是氣苦:“這孩子就學得一副油腔滑調。”笑容之中,不免充滿了苦澀之意。

石中玉又道:“媽,孩兒早幾年曾覓得一對碧玉鐲兒,一直帶在身邊,只盼那一日見到你,親手給你帶在手上。”說着從懷中掏出個黃緞包兒,打了開來,取出一對玉鐲,一朵鑲寶石的珠花,拉過手來,將玉鐲給她帶在腕上。

閔柔原本喜愛首飾打扮,見這副玉鐲溫潤晶瑩,甚是好看,想到兒子的孝心,不由得慍意漸減。她可不知這兒子到處拈花惹草,一向身邊總帶着珍貴的珍寶首飾,一見到美貌女子,便取出贈送,以博歡心。

石中玉轉過身來,將珠花插在丁當頭髮上,低聲笑道:“這朵花該當再美十倍,才配得我那叮叮噹噹的花容月貌,眼下沒法子,將就着戴戴吧。”丁當大喜,低聲道:“天哥,你總是這般會說話。”伸手輕輕撫弄鬢上的珠花,斜視石中玉,臉上喜氣盎然。

貝海石咳嗽了幾聲,說道:“難得楊老英雄、石莊主夫婦、關東四大門派衆位英雄大駕光臨。種種誤會,亦已解釋明白。讓敝幫重整杯盤,共謀一醉。”

但石清夫婦、白萬劍、範一飛等各懷心事,均想:“你長樂幫的大難有人出頭擋過了,我們卻那有心情來喝你的酒?”白萬劍首先說道:“俠客島的兩個使者說道要上凌霄城去,在下非得立時趕回不可。貝先生的好意,只有心領了。”石清道:“我們三人須和白師兄同去。”範一飛等也即告辭,說道臘八粥之約爲期不遠,須得趕回關東;言語中含糊其辭,但人人心下明白,他們是要趕回去分別料理後事。

當下羣豪告辭出來。石破天神色木然,隨着貝海石送客,心中十分淒涼:“我早知他們是弄錯了,偏偏叮叮噹噹說我是她的天哥,石莊主夫婦又說我是他們的兒子。”突然之間,只覺世上孤零零的只剩下了自己一人,誰也和自己無關“我真的媽媽不要我了,師父史婆婆和阿繡不要我了,連阿黃也不要我了!”

範一飛等又再三向他道謝解圍之德。白萬劍道:“石幫主,數次得罪,大是不該,尚請見諒。石幫主英雄豪邁,以德報怨,紫煙島上又多承相救,在下十分心感。此番回去,若是僥倖留得性命,日後很願和石幫主交個朋友。”石破天唯唯以應,只想放聲大哭。

石清夫婦和石破天告別之時,見他容色悽苦,心頭也大感辛酸。閔柔本想說收他做自己義子,但想他是江南大幫的幫主,身份可說已高於自己夫婦,武功又如此了得,認他爲子的言語自是不便出口,只得柔聲道:“石幫主,先前數日,我夫婦誤認了你,對你甚是不敬,只盼……只盼咱們此後尚有再見之日。”

石破天道:“是,是!”目送衆人離去,直到各人走得人影不見,他兀自怔怔的站在大門外出神。

貝海石又是慚愧,又是感激,早就遠遠躲開。其餘幫衆只道石破天接了銅牌後自知死期不遠,心頭不快,誰也沒敢過來跟他說話,萬一幫主將脾氣發在自己頭上,豈不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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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一座山峰沖天而起,峰頂建着數百間房屋,屋外圍以一道白牆。石清讚道:“雄踞絕頂,俯視羣山,‘凌霄’兩字,果然名副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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