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梧桐樹下停着一輛看樣子像是租來的大客車,三個武警端着槍站在車下,陽光灑在他們的頭頂。
方隊長讓我們排成一行站在大客車旁邊,目光冷峻地掃了大家一眼:“哪位叫牟乃偉?”
牟乃偉應聲站了出來:“報告**,犯人就是牟乃偉!”
方隊長點了點頭:“聽說你是‘三進宮’了,以前改造也不錯,要做個表率。帶隊上車。”
“好嘛,我還以爲他是個雛子呢,”左手跟我連在一起的天順邊上車邊嘟囔,“原來這是個油子……真他媽的會裝啊。大寬,以後咱們可得仔細了,這種怪逼屬狗的,咬住個屎橛子就不鬆口。”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牟乃偉這個人很不一般,屬於能屈能伸的主兒,笑道:“你這個比喻不恰當啊,誰是屎橛子?”“咱們倆啊,”天順撞開跟他搶座位的一個夥計,把我往前一讓,“我打過他,你也打過他,他會記仇的。”我怏怏地坐下了:“那咱們也不應該是屎橛子……”心裡一憋屈,不說話了。
早飯是在車上吃的,一人三個大面包。大客車在沉悶的吃飯聲中駛出了看守所,陽光一下子就沒了。
牟乃偉吃飯很快,大家還在翻着白眼兒乾嚥麪包的時候,他已經在用唾沫咕唧咕唧地漱口了。
天順瞥他一眼,吐了嘴裡的麪包,輕聲說:“看見他看咱們的眼神了吧?在肚子裡磨牙呢。”
我沒有看牟乃偉,我實在是瞧不起他,有什麼呀,一砸就竄稀的主兒。
“大寬,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天順用肩膀扛我一下,皺着眉頭說,“你還別小瞧了他,這種怪逼是很有道行的。要不金高臨走的時候能放出那樣的話來?其實那句話沒用,怪逼這種動物是看不了那麼遠的,就着餿蛤蜊喝散啤,先舒坦了再說,他還管後來拉不拉肚子?我懷疑這個混蛋去了勞改隊會跟咱哥們兒沒完。這樣,一下隊咱哥兒倆就砸他一傢伙,一炮沉底,堅決不能讓他扎出翅膀來。”我說:“看情況再說吧。我估計他不會那麼傻,一下隊就跟咱哥們兒玩硬的。只要他先不惹咱們,讓他表現,表現夠了再給他出‘效果’。”天順哼了一聲:“那就晚了。你想,咱們不想讓他扎翅膀,他會讓咱們扎翅膀?在看守所讓咱哥兒幾個‘挺’他那一傢伙,他明白跟咱哥們兒不敢來硬的,肯定會靠攏**,一旦當了官兒,翅膀就硬了。”
“喲呵,哥兒倆是在說我吧?”牟乃偉咕咚一聲嚥了唾沫,衝我們這邊哈哈一笑。
“不許隨便說話!”方隊長猛地拍了一下車廂。
“報告**,我沒有說話,”牟乃偉畢恭畢敬地哈了一下腰,“我在制止他們說話呢。”
“瞧見了吧?這就開始了。”天順漠然把臉轉向了窗外。
順着天順的目光,我發現大客車已經駛出了市區。過了一條小河,眼前的光景開始熟悉,我赫然看見了灰濛濛的一片平房中出現一抹黃色。黃色越來越清晰……小黃樓!我的心跳開始加快,楊波的影子不停地在我的眼前晃動。楊波回家了沒有?她現在在家裡幹什麼呢?她是不是知道我在這個車上,她是否知道我一直在想她?也許是很長時間沒有看外面的光景了,此刻的小黃樓在我的眼裡是那麼的高大,就像一座宮殿。楊波,你在哪裡?你打開窗戶看我一眼啊……我的心就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着,胸口憋得像要爆炸。那扇熟悉的窗戶緊閉着,我有些納悶,大熱天的,關的哪門子窗啊,家裡沒人?
長河流着歲月,
秋風掃落葉,
聽大雁悲鳴,
又是一年過,
我思念遠方的親人,
不知何時才能回家裡,
媽媽在盼兒回家……
一個一直被我們稱做“驢四兒”的長臉漢子在輕聲唱歌,唱着唱着竟然啜泣起來。牟乃偉偷眼看了看方隊長,貌似無意地嘟囔了一句:“唱得真好。”我知道這小子在玩邪的,見方隊長沒有理睬,我笑道:“唱得不錯,嗓子比驢強。”牟乃偉見自己的目的沒有達到,跟着哼唧了一聲:“強個屁,還沒我放屁好聽呢,”突然提高了聲音,“**,前年我在第二育新學校服刑的時候學過勞改歌,要不我給大家唱一唱?大家心裡都有壓力呢,這樣對今後的改造沒什麼好處。”方隊長脾氣不錯,笑着點了點頭:“你唱,活躍活躍氣氛。”牟乃偉張口就來:“告別了昨夜的黑暗彷徨,迎着那朝霞縱情歌唱,黨的陽光把我們照亮,我們的明天充滿希望!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我們的明天呀充滿希望!我們用勞動醫治創傷,我們用汗水澆灌理想,溫暖的春風在心頭盪漾……”“加強改造,重塑自我!”驢四兒突然橫着脖子喊了一聲口號,我這才醒悟到,原來這也是個“老犯兒”,還不知道是幾“進宮”了呢。驢四兒的腦子有些不跟趟,在看守所我們一直拿他當街上游蕩的傻子對待,沒想到這種人也有些讓我始料不及的歷史。以前他說他喜歡“近棗兒”(土話,**),我還不相信,現在我相信了,這小子沒準兒三番五次地爲“近棗兒”進來串幾年門呢。方隊長突然光火:“不許大聲喧譁!”牟乃偉緊跟了一句:“都給我關了!”
我怏怏地瞥了一眼窗外,八廠工地的影子在車窗外一晃而過,悲傷的感覺鋪天蓋地,洪水一樣淌過我的身體。
悲傷過後,我的腦子忽然有些亂,來順,金龍,鋼子,綁架,楊波,沙子上的屁股窩兒……大腦一時缺氧。
我打個激靈,衝正在眯着眼睛看牟乃偉的天順一笑:“哈,我在這兒跟一個姑娘研究過江湖義氣。”
天順收回目光,納悶道:“你跟一個女人談的什麼江湖義氣?”
我說:“你不懂,這是我談戀愛的一種手段。”說完,下身竟莫名地有些發硬。
驢四兒忽悠一下將他驢一般長的臉湊了過來:“大哥,你也愛好這一口兒?”見我別過臉去不搭理他,他急了,聲音登時變成了驢,“這事兒我懂行!不騙你,這是真的,在外面的時候,我三天不碰女人就腰疼。沒辦法,我就‘擼管兒’,開頭還出來點兒湯湯水水的,到最後出來的玩意兒就跟放屁一樣,頂多也就算是一縷白煙兒……唉,啥也不說了,不知道這次出去,孃胎裡帶來的這點兒手藝還會不會了。”我突然覺得有點兒倒胃口,立馬影響了情緒,下身隨即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樣。
方隊長好象聽見了剛纔驢四兒在說什麼,一瞪牟乃偉:“記得上車前我告戒過你的話沒有?”
牟乃偉應聲而起,手腕上的銬子帶得身邊的幾個人一趔趄。
驢四兒在牟乃偉的咆哮聲裡倒地,又醉漢似的爬起來,驚鼠一般蜷回了座位,牟乃偉打虎英雄一樣立在過道上。
天順垂着腦袋哼了一聲:“這是做給咱哥們兒看的呢,怪逼。”一看正斜着眼睛看他的蒯斌,笑道,“不是說你。”
蒯斌垂下眼皮,軟軟地一搖頭:“知道。玩兒的就是心理戰啊,誰先崩潰誰先出局。”
下車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空氣依舊悶熱,人像是被倒扣在一口鍋裡。這裡離我想象中的監獄有着天壤之別,沒有想象中的高牆,是一個部隊營房那樣的大院子,只是圍牆上的電網讓我感覺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監獄。從我站的地方往東看,那裡是一排排的平房,類似學校裡的教室,又有些職工宿舍的感覺。往西看,看不到頭,依稀覺得盡頭有淡黃色的莊稼隨風搖盪。一隊身穿灰色囚服的犯人邁着整齊的步伐往這邊走來,靠近了,鋪天蓋地響了一陣口號——積極改造,前途光明!
方隊長指揮一個跑過來的警察給我們卸了手銬,示意我們幾個靠到另外一羣看上去也是“新犯兒”的人那邊,讓大家呈一溜長蛇蹲下,清清嗓子說:“你們都是來自不同的地區,剛纔我清查了一下,正好三十個人,夠一個組了。請大家不要緊張,不要以爲來了監獄就不是一個正常人了。我正告大家,既然你們犯了罪,就應該正確面對!監獄的首要任務就是要正確地執行刑罰。懲罰是必須的,但預防和減少犯罪纔是監獄存在的最終目的。”見大家都沒有緊張的表情,方隊長的語調舒緩下來,嘴角掛了一絲笑意,“首先大家都是人,其次纔是罪犯。你們往往是因爲自身存在着各種無法克服的弱點,在邪欲面前沒有把握好自己,才觸犯了法律,但你們不用自卑,服刑沒有什麼不好,服刑本身就是一個改造自我的過程……雖然你們曾經誤入歧途,但迷途知返爲時未晚啊,只要你們還有未泯的良知,還有美好的追求,並且相信自己,相信**,就一定會有機會擁抱明天,爲家庭,爲社會,做出輝煌的貢獻!在看守所大家一起上了跨入監獄大門的第一課,從思想上已經做好了改造的準備。從今天開始,大家就要參加勞動,爲將來重新做人做好準備。掌握必要的勞動技能,也是立足社會的本錢嘛。我知道大家大部分都是城市人,農活兒幹不順手,鑑於此,經支隊領導研究,你們將被分配到機動組,也就是說……”
講了一大通,我明白了,我們這批一起來的犯人暫時不種莊稼,去三裡之外的黃河大壩下面挖淤泥。
宣讀了一番監規紀律,方隊長招呼大家進了臨近的一間房子。
我估計得還真是沒錯,這間房子還真像一個職工宿舍,只是沒有單人牀,是一個東西兩頭的大通鋪。
天順拉我一把,剛想佔據東頭靠牆的最佳位置,方隊長咳嗽了一聲:“大家不要擁擠,一切聽從組長安排。”
我以爲方隊長說的組長是另外一羣人裡的,轉着腦袋到處看。牟乃偉矜持地咳嗽一聲,站到方隊長面前,一哈腰:“方隊,有事兒你先忙,我給大家安排好鋪位再跟你彙報。”方隊長沒動:“我看着你安排。”牟乃偉又哈腰:“多謝**信任!”轉過身來,臉色立馬由綿羊變成了老虎,一指天順,“你,西牆第一個!”哈,我在心裡笑了一下,天順慘啦,那是個風口,正對着門,夏天還好,冬天不殺了他也得整出個“吊線瘋”來。天順磨蹭一下,嘿嘿笑了:“老木真照顧我,那兒涼快。”牟乃偉不看他,繼續分配鋪位。我被分配在中間的位置,緊靠着驢四兒。我明白,這是把我跟天順隔開,玩各個擊破啊。
我這裡剛吐出一口濁氣,蒯斌耷拉着臉過來了:“兄弟讓一讓,我在你右邊。”
呵,我慘了,左邊一個膘子,右邊一個怪逼,不把我傳染成二百五也得弄成半個神經病。
分配完了鋪位,方隊長很滿意,衝牟乃偉一偏頭:“跟我來。”
見方隊長出去,大夥兒嗷地一聲亂了營,滾到各自的鋪位上打起了滾。
我想過去跟天順說幾句話,見他黑着臉在跟牆角較勁,自覺沒趣,怏怏地躺下了。
蒯斌取一個老僧打坐的姿勢坐在自己的鋪蓋上,眼色陰沉地盯着門口,讓我懷疑是不是有人欠了他四兩掛麪。
不大一會兒,牟乃偉一臉官相地揹着手回來了:“老少爺們兒聽好了,今天休息,明天出工!”
腦子裡放電影似的過着那些往事,我沒有心思去琢磨他,長嘆一聲閉了眼睛。
我聽見旁邊一個人對驢四兒說,我們這個中隊屬於五大隊的尖子中隊,專管往地裡送糞,挖大糞技術堪稱一流。
蒯斌蔫頭蔫腦地在一旁嘟囔,全國勞模時傳祥同志就是個挖大糞的,收到毛主席接見了呢,他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
驢四兒支着鼻孔接了一句:“吃得不好,拉出來的屎也不臭,糊弄莊稼嘛。”
“媽的,我真搞不明白,**怎麼會讓這個怪逼當組長呢?”蹲在門口吃飯的時候,天順忿忿地嘟囔道。
“沒聽說嘛,人家是‘三進宮’,有經驗。”我說。
“操他二大爺的,合着累犯還光榮了?”天順的臉黑成了鞋底子。
“你還是別發牢騷了,暫時忍着吧。”我的心思不在這裡,我一直在想我爸爸和我媽,還有我哥和來順,林寶寶和楊波的影子也不時在我的眼前晃,我爺爺的“近你媽”聲偶爾撞我的耳朵,金龍的大猩猩臉也一個勁地往我的眼前湊……天順一把捏碎了手裡的窩頭:“你能忍我不能忍,砸,砸這個怪逼!大寬我告訴你,惹不起躲得起這句話在監獄裡行不通,忍,不是辦法!所有事情都得自己扛,心不能軟。我想好了,我不能眼看着這個怪逼在我的眼前晃悠,今天我就修理他!大不了關禁閉,上‘嚴管’,有他媽什麼呀,不就兩年嘛,兩年以後我在外面等着他,一出門我廢了這個怪逼!”我瞅一眼遠遠地在跟幾個外地夥計低語的牟乃偉,小聲說:“你不覺得不值當的?如果你真想砸他,多少也拉幾個兄弟調一下‘口子’啊。”
“在這裡別指望那些孫子,”天順的眼睛泛出了狼那樣的光,“要玩就玩拿血管的,讓孫子們都知道我是爺爺!”
“哈,”我訕訕地笑了,“天順,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不這樣啊,腦子進水了?”
“你不懂。看守所跟勞改隊不一樣,看守所玩的是‘閃頭’,這裡玩的是一個長久……”
“我不明白,”腦子裡忽悠着那些熟悉的影子,我胡亂一笑,“你還是聽我的吧。”
“找人幫我?操,這裡的人都是狗,眼裡只有骨頭,給骨頭的是好人,不給的就是混蛋,我沒有骨頭給他們。”
“那好,我幫你,”看着他因爲憤怒而變紫了的臉,我把心一橫,“什麼時候開砸?你說。”
“這就開砸!”天順忽地站了起來,手裡的窩頭被他捏得屎一樣從指縫裡篩出來。
我明白這樣做不行,這就跟迎着車輪鑽的狗一樣傻,我不想就這樣毀了自己,我知道自己的刑期不可以跟天順比,他很快就能出去,我呢?我還有將近六年呢……正思考着怎樣設計一個合理的出手理由,方隊長捧着幾條煙笑呵呵地過來了。牟乃偉迎上去跟方隊長說了幾句什麼,拎着一條煙走到我身邊,把煙往我的手裡一杵:“張寬,我跟咱們那邊過來的兄弟不太熟悉,你給大家發發,”瞥一眼蹲在那裡的天順,語氣舒緩下來,“兄弟你是個明白人,別的我就不說了,這是勞改隊,不是看守所,幹什麼事情要過過腦子。剛纔我跟**提了,以後你當咱們組的記錄員,這是‘一長四員’裡的第一員,有苗頭積極改造的犯人才能擔任這樣的職務呢。明白你哥的意思了?別聽別人挑撥離間,你哥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後你會知道的。”
這一陣“哥”把我弄得十分不爽,操你媽,你是誰的“哥”?我是你爺爺!
我知道他這是在給我們製造矛盾,明處是在幫我,實際是想離間我跟天順的關係,拉倒吧你,爺們兒不傻。
我接過煙,沒有說話,我不想讓天順誤會,我寧肯得罪一百個“木乃伊”也不想讓一個自家兄弟難受。
牟乃偉似乎覺察到了我在想些什麼,大度地一搖手:“還是**好啊,啥都不說,先給大家發煙抽。”
我用眼睛的餘光看見天順的身子一動,連忙按住了他:“就是就是,**慈悲。”
一個年輕隊長抱着一捆灰色的勞改服過來了,牟乃偉連忙接住,回頭一笑:“**慈悲啊,發服裝了。”
等牟乃偉走遠,我邊安撫着天順,邊換上了勞改服,感覺自己一下子牛了起來,咱也是國家的人了,穿制服呢。儘管這制服有些老土,但很陽剛,小時候在電影《小兵張嘎》裡見到張嘎穿過這種前後兩扇,中間用布條連着的類似汗衫的服裝,只是顏色不同罷了。天順高唱一聲操,氣勢洶洶地把舊汗衫砸在地上,解開皮帶,將囚服紮在腰裡,一時顯得氣宇軒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