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你是誰……”

這是沉眠多年的白將離復甦時,對徐岫說的唯一一句話。

“望天機,我是望天機。”徐岫默默嚥下了自己的姓名,不知由何而來的直覺告訴他,絕不該這時候說出自己的名字。

白將離的神態非常的冷漠,他雖聽到了答案,卻好像沒有聽見一般,並未曾理會徐岫,似乎也不是真心想要問他的,於是也不期待結果與答案。他很緩慢的坐起身來,容貌與神態都已經褪去當年所有的稚氣與少年模樣,他的神色之中有冷靜也有漠然,卻惟獨沒有喜悅,更沒有什麼厭惡。

徐岫覺得自己像是窒息了一般,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動彈不得。

不過大概在白將離心中,望天機存不存在,留不留下都是可有可無的,因爲在他心中,除了那具屍體以外恐怕再無什麼可以留戀的了。

白將離下了冰牀,他掛在鬢角與眉毛上的霜雪都很快化了開來,他只是伸手拭擦了一把,又爲荀修理了理衣裳與頭髮,神態也是古井無波的,僅是認真的過分,彷彿他的生命中僅僅剩下這麼一件事值得他留戀,所以好像傾盡所有的謹慎仔細一般,好好做這麼一件事。

他雖然看不見,動作卻很嫺熟,大約是即便相隔百年,於他心中的師兄,依舊是清晰可見的。

徐岫見他動作,彷彿心頭受了一記重擊,只覺得一口血涌上喉嚨,腥甜味已經近在咫尺,卻硬叫他咬牙嚥了下去;心臟疼痛的好似被人緊攥在掌心中把玩一樣,幾欲粉碎。他從不願意叫別人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今日卻是又笑又哭,滿面淚痕,儀態盡失,縱然白將離看不見,卻也叫他羞恥萬分。

沒多久,徐岫就擦了擦臉,跌跌撞撞的扶着冰牆往外出去了,在甬道的拐角處,徐岫沒忍住又轉頭看了看白將離,那人坐在冰牀邊,滿身落寞,卻好似與他兩個世界一般隔絕而開,再無相溶的機會。

徐岫咬咬牙,一甩袖,乾乾脆脆的往外面去了。

過了良久,白將離方纔微微嘆了一聲,卻並沒有說什麼,就好像他百年前剜出雙眼還於生父一樣,無話可說。

他已經失去的太多,也受過尋常人終其一生也不會受過的苦。

珍惜與守護是什麼,也早早就忘卻了,若不得到什麼,自然就不會再痛苦於什麼的失去。

你要是給我什麼,就要全部給我,完完整整,完完全全,都要給我,哪怕缺了一點,沒了一些,我也是不樂意的;如果不是隻屬於我的,那我就不要,既然無法得到,就乾脆放棄,總比記掛着不屬於我的東西卻始終得不到要好一些。

白將離壓下善屍融入之後心頭猛然生出的對望天機的親近依賴,將它死死壓制在最底層,又強行抹去善屍僅剩的模糊意識,方覺得好受一些。但再如何劇烈的痛苦也比不過當日的失去之苦,再如何滿目瘡痍的傷疤也及不上當年的錐心之痛。

正因爲明白,方懂得害怕,他絕不會叫自己再嘗第二遍。

其實這百年來,無論是在惡屍的殺戮與仇恨的陰霾下庇佑自我,還是在善屍的寬容與溫和的日光下靜觀其變,白將離都始終想不明白一個問題。

當實力的強大,需要毫無牽掛毫無弱點,那他的強大又是爲了什麼而存在……

每當惡屍的陰霾越蓋越深,善屍的天地越發廣袤,白將離都無法理解,站在這黑白中介的自我,究竟是在癡迷什麼,又是在執着什麼。

就好像一個死循環一樣,沒有什麼牽掛便不會再有弱點,心如鐵石之時,實力強大便尤爲明顯;可這份強大的實力,卻並沒有任何理由存在。縱然仗劍九州,無人敢掠其風采,但他既無爭權利祿之心,也對外人眼光毫不介懷,這樣的實力,得來又有什麼意義。

當日師兄身隕,不過就是因爲他的劍太慢太遲,纔會鑄就這一世憾恨。

但既然此心已死,劍再快,哪怕能挽住月輝流光,也無法使時空倒轉。在這個世上,他已經不再擁有想要去保護的人與物了…………

師兄……

白將離伸手撫過荀修冰冷的臉頰,只覺得心好似都荒蕪了一般。

未必獨獨是情竇初開的愛意,更多的是這份如兄如友的情誼。

師兄在他心中慣來優雅從容,冷靜沉穩,好似與他在一起,便什麼都不會懼怕一般。自己當年與玉英一同擡他去見慕青華,接簫在師兄面前吹奏,這些近乎笨拙的親暱好似很多很多年前發生過的一般,自己一次次剔除心魔,待兩人情愛便要開始之刻,卻恰是天涯永隔。

說這是多麼深的愛意,是絕不會有的,否則惡屍這百年來所恨的,便是奢冶了。可師兄卻的的確確是白將離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當他被生拉硬拽的從心頭那塊肉上撕去的時候,那胸膛裡跳動的肉塊便早已殘缺不全了,

說到底,白將離也不過是一個死去的人,再也無法復活。

世事總是不公的,有些人親友在側,還有知己相伴;可他在這世上僅有的一個待他好的人,卻也被上天奪走了。

父母拋棄,白將離從未怨過;師兄弟情疏,白將離未曾恨過;門派滅亡,白將離並未憎過;師尊離世,雖覺傷懷,也不曾悲痛欲絕……

這些人,這些事,總是叫人要接受的,除去師尊頹然多年,黃泉忘川一遭未免不是好事以外,白將離與其餘感情甚爲疏散,即便覺得可惜可悲,卻也不曾怨恨天道,不曾厭棄天道。

可是爲什麼,偏偏是師兄,偏偏是這個人,偏偏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全心全意,不因他人也不因利益,單純待他好的這個人被奪走。

被挖心棄屍,被拋於冰洞之中,在絕望中死去,魂消魄散,形貌狼狽。

爲什麼偏偏是這個人!爲什麼就這樣輕而易舉的奪走他的生命!

白將離還記得異常深刻,他在歸還雙眼的那一日,奢冶所露出的那般震驚苦痛的模樣,令他心中暢快無比。

他雙目空洞,血跡蜿蜒的從眼眶中流出,用那般可怖的形態近乎惡毒的告訴奢冶:“這百年來,我唯有與師兄師妹在一塊兒時方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而不是一柄劍一塊冰一塊石頭……自出生到現在,我再如何孤獨絕望,也不至如今這般。我曾想與師兄師妹他們一同遨遊九州,貫徹天地……”

“我感激你與鸞姬給我性命,叫我感受那樣的溫暖與快樂,所以我從不曾恨過你們。”

“如今哪怕我恨不能死上萬次,心如刀割,也仍不恨你們。”

他聽見奢冶啞着嗓子喊他‘將離’,隱隱想要笑出聲來,卻忍不住流下了淚。

師兄的死去,好似在他濡慕父母的盼望上狠狠刺了一劍,這便是他貪心的下場,是他貪婪的結局。

這便是……他該受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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