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肉剔骨

火光如錦,輕攏在此時她那張並不絕豔的臉上,連那雙原本好看的杏眼也被她畫得委頓頹喪,十分難看。可那眼神如論如何僞裝,都無法改變。天生略帶水汽的眸子此時映着火光,亮而透徹,如浸潤過的珍珠,疑惑地看着他。

他微微眯了眯眸子,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腕,將她的袖口有意無意地擡到她眼前,又說道:“何時能夠剔骨?”

木梓衿已經察覺到自己袖口上淡淡的黃粉,心裡微微一驚,連忙將手放下,說道:“很快。”說完,又添了些木柴進去。

幾人正在等待之間,突然看見一人從廚房門外走進來,顧明朗立刻警惕防備,正想大聲將這人責罵哄趕出去,卻不料來的是端王!

木梓衿挑眉,看了寧無憂一眼。這平時連高等一些的下人都不會進來的廚房,此時竟被皇親國戚和大將軍之流給站滿了。

“端王殿下,您怎麼到這腌臢的廚房之中來了?”顧名城拱手行禮,客氣又疑惑地問道。

端王寧濤看了寧無憂一眼,笑道:“剛纔見八弟跟你們來了之後就不舒服,我擔心五哥的身體也會感到不適,所以就過來看看。”他眯了眯眼,又疑惑地看着顧明朗說道:“剛纔,好像是聽到八弟說什麼人肉之類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來這件事情根本就瞞不住端王了。

顧明朗的心狠狠地沉了沉,這件事情原本就越少人知道越好,卻不想,偏偏事發突然,誰又能堵住親王的嘴?如今只盼着前廳之中的賢王趕緊回自己的王府去,千萬別說漏了嘴。

他看了看那兩個燒火的廚娘,吩咐她們出去,自己代替她們坐在竈口前,與木子記一起燒火。

木梓衿微微看了他一眼,沒多言。顧明朗是將軍,行軍在外,自然會燒火。

沒有旁人在,端王並沒有立刻就離開的意思,顧明朗只好將事情簡單地說了一遍,端王震驚之餘,也是十分懂得分寸,並沒有過激的反應。只是肯定如寧浚一般噁心嘔吐了。

果然,剛一聽完,他就忍不住飛奔向一個裝泔水的木桶,嘔吐起來。這種事情,任誰遇上了都會噁心!

筵席之中,沒吃羊肉的人恐怕很少。木梓衿此時還真有些同情那些富貴權勢之人,平時山珍海味什麼沒吃過,有生之年還嘗過人肉的味道,也不枉此生了。

沒人知道她在幸災樂禍,等寧濤吐完之後,寧無憂冷聲問道:“八弟呢?”

“八弟……”寧浚吐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忍住再次作嘔的感覺,說道:“我……我見八弟,身體不適……讓人送他,回府了。”

寧無憂點點頭,顧明朗鬆了口氣,木梓衿若有所思,猜想這端王寧濤,恐怕是被寧無憂叫過來的,平安侯府這件殺人分屍烹煮人肉,並且將人肉端上筵席的事件,雖然不能被大多人知道,但是被寧無憂握在手中就是握住了顧家的把柄。他剛纔提議不能將此事泄露出去,便不能親自讓別人知道,但是若是端王在,事情就不一樣了。

很快,幾鍋羊肉湯已經快要被煮幹了,鍋裡的香氣越發的濃烈,木梓衿再次揭開鍋蓋,發現很多羊肉已經被煮爛,不用剔除也骨肉分離了。

她看了看,點點頭,卻沒有立刻將鍋裡的肉撈起來,而是轉身走向另一個竈臺,在衆人疑惑的目光之中拿起一隻烤雞,一把扯下雞腿,一口放在嘴裡,大口咀嚼起來!

這個時候竟然還吃得下?寧濤覺得自己又有種作嘔的感覺!自從他知道自己吃了人肉之後,他便覺得只要入口的肉,彷彿都有種是人肉的錯覺,短時期之內,怕是甩不掉這個陰影。他怒嘆一聲,指着木梓衿,說道:“你還不把這些屍骨找出來,竟然還有心思吃東西?”

木梓衿擡頭看了他一眼,說道:“王爺已經吃過午飯了,可我還沒有。”

寧濤頓時又要嘔吐!這個時候她竟然還敢強調他吃過午飯!這輩子,他吃過的最噁心的午飯,就是剛纔的……

“我餓了,所以要吃東西,否則哪兒來的力氣驗屍破案?”她捧着雞腿,很快就將一隻雞腿吃完,將雞骨頭扔進火堆裡,拍了拍手,說道:“這就開始剔肉了,勞煩將軍叫幾個謹慎些的人進來幫忙吧。”這麼多肉,她一個人得剔到什麼時候?

顧明朗立刻叫了兩個看起來手腳利索又謹慎的人丫鬟進來,兩個丫鬟年紀都不大,但是長得不算太好看,這也許也是她們只能待在廚房幹活兒的原因。

好看都比較機靈,木梓衿交代道:“將這些肉全部撈起來,然後用冷水沖洗降溫,沖洗的時候要注意,不能丟失任何一塊骨頭!哪怕只是一粒沙一樣大的骨頭都不行!明白嗎?”

“奴婢明白。”兩個丫鬟齊聲說道。

幾個人開始利索的按照木梓衿吩咐的行動起來,木梓衿等丫鬟沖洗了羊肉,便開始動手剔骨。這次的骨頭不如剛纔那樣小塊,有的十分大塊,剔起來很是費勁吃力,雖然被冷水衝過,但是隻是表面降了溫,骨肉之內依舊滾燙刺骨。

寧無憂見她指尖發紅,指甲蓋似乎都都要斷裂了一般,他往四周看了看,從竈臺上拿了一塊絲瓜瓤,遞給她,說道:“用這個剔。”

她頭也沒擡地接過去,只說了聲:“謝謝。”

她用絲瓜瓤刮,細小的肉都能被輕鬆的剔除,而那兩個丫鬟也很機靈,照着她的樣子剔肉。

顧明朗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一下時間,也上前拿起骨肉剔起來。木梓衿微微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問道:“將軍也懂人骨?”她見他手法利落,而且是順着骨肉的紋理剔除,很顯然是略懂。

“只是跟軍醫學過皮毛。”顧明朗說道,“沙場打仗,隨時都會受傷,若是能瞭解傷情以及骨肉情況,至少能夠減少因受傷帶來的死亡。”

木梓衿的手微微一頓,笑道:“將軍倒是很愛惜那些將士。”

“那是當然!”顧明朗朗聲一笑,“將士們跟隨我出生入死,我當然要對他們的生死負責!大家都是血肉之軀,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你有人牽掛,難道他們就沒有?能夠讓他們儘量活着回來,比大勝仗更強!”

木梓衿又一次擡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難怪剛纔自己的一番陳詞能夠動搖他,原來這個顧明朗,也是一個很愛惜尊重生命的人。

大成國雖然國風開放,但是尊卑貴賤有別,人還是分三六九等。權貴之族高高在上,看不起低小百姓的性命,甚至視爲螻蟻,想殺就殺毫不憐惜。而自己母親是仵作,對人的死亡感到敬畏,自己的父親是郎中,對人的生命尊重敬仰,不敢懈怠。這一生一死之間,培養出來的,便是木梓衿這樣一個隨性卻極其惜命的人。

想起自己的父母,木梓衿的目光不自覺盯住,呆怔地看了顧明朗很久都沒有發覺。

顧明朗有些尷尬,輕咳一聲。

寧無憂淡淡勾脣,冷冷的盯着木梓衿,目光陰冷如霜!

“我勸你動作還是快些,否則這對爛肉,什麼時候才能剔完?”他沉聲說道。

木梓衿微微一愣,轉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快速剔起來,心裡卻暗自嗔道:既然嫌慢,爲什麼你不動手幫忙呢?

寧濤怪異地看了幾人一眼,略帶疑惑。

幾個人合力,很快一堆肉和骨便分離了。

一大堆碎骨,凌亂無章,如果要全部拼接好,肯定要花大量的時間。而每個人卻都只是靜靜地等待着,認真地看着木梓衿的手在那堆骨頭之間來回穿梭,彷彿是在等待着拼好一幅精美的圖畫。

零碎的骨頭很快被木梓衿分成兩堆,木梓衿指着其中一堆,說道:“將這堆扔了,再給我找幾塊乾淨的布或者牀單來。”

“快去做。”顧明朗說道。

“是。”兩個丫鬟立刻將那堆羊骨裝進桶裡帶走,又拿來了兩塊乾淨的白布。

木梓衿將廚房中的一張長桌清理乾淨,掀起白布一抖,將白布蓋在桌上,說道:“接下來我要開始拼骨。”

回憶之中母親教授的情形浮現在腦海中,她微微凝神,將那堆雜亂的骨頭按類分好。再從頭到軀幹,再到腿,再到腳,一一分開放到白布之上。那些有大有小,形狀各異的骨頭,漸漸被她組拼在一起。

因爲是被當做羊肉,所以骨頭被砍得相當的粗糙凌亂,雖然不是第一次拼骨,但是卻是第一次沒有母親的幫助和提示。有些形狀難以分辨的骨頭,經過幾次比對之後,她才確認該拼在什麼位置。

從頭顱開始,當然,這些屍骨,是沒有頭顱的,從頸椎,肋骨,手臂,脊椎,到雙腿,雙腳……那些奇奇怪怪的骨頭,在她的手中變成一幅圖畫,慢慢地擺在白布之上,漸漸地露出一具人形骷髏的形狀。

廚房中的人驚訝的瞪大了雙眼,靜靜地看着白布之上出現的人形屍骸!目光中是驚歎。

“啊——”一聲尖叫打破了這令人窒息驚歎的沉靜!幾個人豁然轉頭,朝着門口看去,幾個丫鬟應該是進來端菜,卻看到這桌上的死人骨頭,嚇得失魂落魄,丟掉了手中的餐盤,倉皇尖叫後退,想要逃走,卻被嚇得失去了力氣。

“住嘴!”顧明朗一聲大喝,“否則我就拔掉你們的舌頭!”

厲聲的恐嚇很管用,那幾個丫鬟膽戰心驚地捂住的脣,不敢再出聲。

“來人!”顧明朗對着門外喊了一聲,立刻有府中的守衛聽令而來,“將軍!”

“將她們幾個先關起來!”顧明朗說道。

幾個守衛立即將剛纔誤闖進來的丫鬟帶走,又讓叫了幾個膽大的小廝負責送菜,這才又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