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爭妍

寧無憂拍掉他身上的灰塵之後,拿出手絹擦了擦手,目光溫和的落在他眉心的硃砂痣之上。這眉心硃砂痣,應該是從謝家人身上傳來的。謝家兒女之中,有好幾個眉心有一點硃砂,因此也被人視作祥瑞。

他恍惚記得,那年父皇還在時,要爲他定親,玩笑着將他帶到衆人面前,指着筵席之間一個女孩兒,問:“無憂,你看那個女孩兒,眉心一點硃砂。她是陳郡謝家的千金,與你年紀相配,才學相貌也與你相符,不如讓她今後做你的王妃如何?”

父皇眉宇淺笑的模樣歷歷在目,他記憶深刻,很是難忘。而言笑晏晏之中,觥籌交錯衣香鬢影之間,那眉心一點硃砂的女孩兒端正的坐着,與其他名門千金一樣,動作神態、表情笑容、言談舉止,幾乎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他多看了幾眼,還沒來得及收回目光,那謝家的女孩兒擡起頭來,目光與他相撞。

瞬間,那女孩兒的臉緋紅,比母妃爲他做的宮燈燈影還要紅,如□□興盛之中的一抹海棠。

燈火輝映之中,女孩兒粉嫩的臉上,顧盼的眉宇之間,一點硃砂如珊瑚輕抹,別有風情。

他當時眼前一亮,忽然覺得這謝家的女孩兒與別家的千金有那麼幾分不同了。

他還記得她來爲他敬酒時,低眉頷首乖巧的模樣。

他來了些許興致,或許是因爲酒力的緣故,問:“你叫什麼名字?”

“回王爺,小女小字名妍,明珠的明,爭妍的妍。”她當時溫柔地回答,小小的手將酒杯恭敬地舉着,盛滿酒杯的酒一滴都沒灑出來,可見言行舉止得體端正,應該是訓練有素。

“明珠爭妍?”他挑眉,又冷聲道:“你除了眉心間那枚硃砂,也沒什麼可與人爭妍之處。”

端正舉着的酒杯猛地一顫,清冽的果酒溢出來。謝明妍瞬間紅了雙眼,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那場宮宴之後,寧無憂也再沒見過她,可當時那婚姻的確是定了下來。後來,又聽聞,那日宮宴之後,謝明妍重重的病了一場,身體竟有些支撐不住了。

寧無憂也暗中有些自責。他當時說話冒犯了她,其實不過是不滿自己的婚姻成爲了皇家鞏固朝堂的工具。埋怨譏諷的是帝王權術,譏誚嘲笑的是自己無法做主的無奈。可沒想到,一句話就將她給氣病了。也太不經打擊了。

他着人帶着禮物和補品去問候過。但聽聞那謝明妍從此便在自己閨閣之中養病了,再不見外人,除非出嫁。

這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往日曆歷在目,卻已經滄海桑田。

謝明妍,如今是宮中的太后,的確是可以爭妍的年紀,卻已是如晚春海棠般,綠肥紅瘦了。不知她眉宇間的硃砂,是否一如往年那般明豔嬌媚?

“暻燁,三歲了,請了師傅沒?”寧無憂從回憶之中回過神來。

“請了,前些時日,母后讓人帶我去了國子監,認識了裴子淼先生。”寧元修稚嫩的小臉一臉的正色,“母后說我長大了,所以還讓人給我取了字,叫做暻燁。母后還說,除了親人可叫我暻燁之外,師傅也可以這麼叫我。”

“嗯。”寧無憂輕輕點頭,又似緊緊地盯着他看,看得寧元修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寧濤笑了笑,“裴先生是國子監的博士,博學多識,你今後可要好好地跟着他學,不能像如今這般調皮無狀。”

“我並沒有,”寧元修彎彎細細的眉頭蹙起來,很是認真,“我剛寫完了功課纔出來蹴鞠的。”

寧濤笑了笑,“這樣就好。”

寧無憂將蹴鞠還給寧元修,又忽然見一行人匆匆趕來。前方一人華服逶迤,盛裝似錦,高高綰起的雲鬢,綴滿珠翠,步搖隨腳步叮叮搖晃。

伏跪在地的宮女與宦官立刻跪着轉身行禮,將身軀彎下去。

“母后。”寧元修抱着蹴鞠,幾步跑到那人身邊。

“兩位王爺好興致,還有空和元修玩?”謝明妍輕聲一笑,朱脣輕啓,如荔枝輕開硃紅果皮,露出其間雪白如玉。

“只是出宮碰上了。”寧濤行禮,又看了看寧無憂,笑道:“若是太后無其他吩咐,臣弟便於五哥告退了。”

謝明妍微微蹙眉,“聽聞雲南王舊部重現,危害雲南百姓,威脅朝廷。叛軍甚至已經攻佔了雲南好幾處地方,不知王爺可會再次南下平定?”

寧無憂輕輕攏了攏廣袖,長身玉立,只淡淡地看着她的眉眼。那雙杏眼似當初一般含情流轉,柳葉眉,眉腳輕輕上挑,眉宇間,繁麗花鈿勾描婉轉,端莊雍容。

“是否南下,還看皇上定奪。”寧無憂輕聲一笑,“何況,這是前朝政事,太后並不能多加置喙。”

謝明妍臉色微微僵了僵,只倔強又冷漠地笑了笑,“楚王心繫天下,又怎麼會眼睜睜看着雲南叛軍掠殺您當初誓死保護的百姓?我想,王爺會南下的。”她輕輕地撫了撫鬢角,緩緩一笑,“何況,若是皇上聖旨降下去,難道王爺還能抗旨嗎?”

“自然不能。”寧無憂回答得很是乾淨利落,垂於廣袖之中的手緩緩緊握。

謝明妍伸手拉住寧元修,“哀家還需要回宮教暻燁識字,便不打擾兩位王爺了。”她緊緊地看了寧無憂一眼,帶着元修與一行宮女宦官浩浩蕩蕩逶迤而去。

寧無憂微微乜了那人背影一眼,若有所思。

“五哥,難道皇上,真的會直接下旨?”寧濤不安地看着他。

寧無憂沉默片刻,依舊只是淡淡地說道:“六弟,皇上已快十八歲。若是他作爲一個皇帝,還無法掌控他最忌憚又敬畏的人,那他總會惶恐不安的。”他擡步往前走,輕聲道:“他現在,急需做一件事來,證明他作爲皇上的實力和權威。”

寧濤雙眼一暗,露出幾分困惑和不安,“如此一來,皇上真會下旨?”

寧無憂沉默無言,只是加快了腳步。又聽聞寧濤說道:“雲真已經被送出城了,一路上並沒發生什麼意外。”

寧無憂清冷一笑,“本王不去送了,當然不會再出現意外。他們要針對的是我,又不是雲真。”

兩人再無其他話可說,一路出了宮。宮門之外,兩人的儀仗依舊靜靜的等候着,寧無憂一眼便看見依舊等候在建福門之前的木梓衿,纖細的身影映襯在秋色遼闊之中,筆直挺立。

他加快腳步走過去。

寧濤跟隨在他身後,見狀腳步微微一頓,立即說道:“五哥,我就回府了。”

寧無憂並未回頭搭理他,只是輕聲“嗯”了一句。

木梓衿站直了身體,見他走過來,與他一同上了馬車。鑽進馬車之後,她稍稍坐好,看了看他,說道:“最近你在皇宮之中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他輕輕挑眉,又微微蹙眉,“嗯,最近朝堂之上,並不太平。”

“我聽說了,”她咬了咬脣,輕輕地摩挲着脣上一塊硬硬的幹皮,“各個城門之下,已經有貢生開始靜坐了,如上回一般。”

寧無憂微微一愣,冷笑,“也不知,是在給本王施壓,還是在給皇帝施壓。”

“皇上會讓你南下嗎?”她擔憂地看着他,急切地看進他的眼中,“若是你南下,我要跟着你。”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流眄之中,目光微沉,輕輕地握住她的手,緩緩地認真地數着她纖細柔軟的手指,他輕聲道:“並不一定,”勾了勾脣,又說道:“等真的下了聖旨在說吧。”

她咬脣,倔強又不甘,“王爺難道就不給我一個準話?”

他垂眸,馬車轔轔之中,兩人身體微微搖晃,肩膀輕輕相撞,又似她輕輕地靠近她,投入他的懷中。輕柔軟膩的相觸讓他心中似滑過輕羽般柔軟□□,一時也不知爲何情難自禁,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不等她發話,他將頭輕輕地埋在她細軟的發間,“明日我們去薦福寺,只有你和我。”他的手臂有些緊,聲音溫熱,氣息輕輕地噴在她頸間,□□溫柔,“你和我。”

她眨眨眼,又想到什麼,欲言又止。

“好,”她伸手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佛珠,溫潤滑膩,熨帖在手腕之上。

馬車緩緩在楚王府之前停下,他帶着她下了馬車,直接進入府中。

遊廊之上,寧浚似早早地便在那處等候,見兩人進入府,連忙讓侍女將他推出來。

“五哥!”他衝着寧無憂喊了聲,“今日如何?宮中可有事情發生?”

“沒有。”寧無憂淡淡的說道,拉着木梓衿的手,就要與他擦身而過。

“可我聽說,雲南出現了雲南王舊部叛軍。”寧無憂推着自己輪椅的輪子,很艱難的跟上,“說不定,皇上會讓你領兵南下,五哥,你可千萬別答應啊!他們想要害死你!”

木梓衿心頭一沉,猛然僵了身體停住腳步,豁然轉身看向寧浚,“你說什麼?”

寧無憂緊了緊拉住她的手,走到她身前,輕聲道:“你先回房。”

她咬脣,冷然又慍怒地看着他,“可是真的?”

“你先回房。”他依舊平靜又鎮定地說,可口吻帶着命令。

“寧無憂!”木梓衿咬牙喊出他的名字,“是不是,關乎你的每一件事情,我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作者有話要說:  提醒線索……

前兩章有個漏洞,改正了

腦洞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