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棺挖骨

木梓衿知道自己母親的墓地,那是一處風水還算不錯的地方。

秋日夜中,月光照得山野之間草木芃芃繁盛,花蕊綠葉葳蕤皎潔,馬蹄沒入淺草,馬蹄聲婆娑沙沙。

前方的道路已經不能再騎馬,四人下馬徒步而行。

越是靠近,木梓衿便越是膽怯越是畏懼。年年清明忌日,是她與父親一同來爲母親掃墓,而如今,那座煢煢的墳,變作一對,墳頭雜草叢生,青苔滿布。

一直以來,木梓衿總有一個幻想,若是沒有親眼看見父親的屍身,她不願相信父親去世的事實。如今親眼看見那座簡單的墓碑,那墓碑上鐫刻的熟悉的名字,她隱藏而隱忍的心瞬間崩塌。

呆立在墓前,她慢慢跪下,沉默地將貢品和香火點上。

兩座相連的墓,墓旁種了松柏,松柏枝葉繁盛,亭亭如蓋,相互交纏,連理不分。

她死死地咬着脣,呼吸已經凝滯斷續,沉積在心中的悲痛孤苦,以及思念哀傷,都在這一刻全部釋放而出。

寧無憂靜靜地站在她身後,對納蘭賀和侍衛揮了揮手,納蘭賀與侍衛悄然退到一邊。

月光如雪,輕柔的灑在木梓衿身上,她跪伏佝僂的身軀輕輕地顫抖,在月影之中若隱若現。瘦削的身軀彷彿要被折斷一般。她平時總愛挺直身軀,玉立如竹,而如今,卻在這深夜黑暗之中,無聲驀然的哭泣。

他緩緩上前,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從她口中拿過香點燃,恭敬地爲她的父母上了香。又轉頭看着她,見她已經跪直了身,目光閃爍,卻堅毅篤定地看着前方。他微微勾了勾脣,從她帶的木箱中拿出紙錢,在墳前燃燒。

火焰搖曳婆娑,她被氤氳在一片旖旎溫暖的火光之中,淚眼濛濛,如隔着飄繆白霧。她擡手用袖子揉了揉眼睛,輕顫的睫毛之上,依舊染着淡淡的淚光,噙着些許火光。

她伸手從他手中去拿紙錢,顫抖着手將紙錢扔進火中。

“其實,我父親和我母親在一起,這樣很好。”她輕聲說道,“在我母親去世之後,我父親就多次在醉酒時說過,他早就想隨母親而去,若不是放心不下我,他根本就不捨得讓我母親孤單單的在地下這麼多年。”

只是,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雙眼忍不住又是一陣酸刺的熱潮,火光在淚眼之中快速模糊溼潤。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將淚水壓回眼中,默默地朝着火裡扔紙錢。

兩人並跪着,面對着火堆,似很有默契地相伴,一起進香,一起焚燒紙錢。

直到所有的紙錢全部焚燒完畢,她才撐着膝蓋站起身,深吸一口氣,輕聲說道:“開棺吧。”

寧無憂轉身,對納蘭賀與侍衛點點頭,那兩人立刻上前來,開始鬆掉墳頭的土。

“仔細些,”寧無憂輕聲吩咐道。

黑夜之中,鋤頭破土之聲沉悶快速,納蘭賀與那侍衛都是會武功的人,行動很快,木梓衿沒有等多久,便見納蘭賀放下了手中的鋤頭,俯下身來,用手輕輕地將吐推開。

她也立刻跪下身來,用手慢慢地扒開。那棺材用柏木製成,其上雕刻松柏,草木繁盛茂密,頭頂上“安樂宮”三個大字渾厚安寧,雕刻精細,巧奪天工。

這壽棺出於張大之手,她一看便知道。

納蘭賀與侍衛小心翼翼地將棺材打開,木梓衿緊緊地盯着,看見那棺蓋緩緩地被擡起來,棺材之中,漆黑一片,無法判定其中到底是什麼。

她擡手按住胸口,死死咬着牙,纔敢慢慢地走向棺材,拼命地睜大了雙眼看着。

寧無憂點燃了隨身帶來的一盞燈,慢慢移過去,將棺材內照亮。漸漸地,那棺材之中的屍骨慢慢出現在視野之中,只一瞬間,木梓衿身形一顫,不可置信地低聲嗚咽。

時隔半年多,無論是什麼樣的屍體,都早已腐爛,棺材之中的木淮山,也早已看不出了本來的面目。只剩一具污爛的骨肉。她根本就不敢相信,眼前的這模樣的屍骸,竟然是自己的父親。那個曾經神采奕奕,面容端正朗闊的木淮山,那個在她心中,永遠高大永遠偉岸的父親,如今不復在世時的神采,沒有了在世時的容顏,化作了泥土。

寧無憂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微微抱住她,一手提着燈,帶着她往棺材之中看去。

那屍體雖然腐爛,已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但是從裸露的骨頭之上依舊可以看出,是中毒而亡。那毒,已經深入骨髓,整副骸骨都是黑的,黑得如這無邊濃稠的夜色,她微微哽咽着問:“這是什麼毒?”

寧無憂眉頭緊蹙,瞳孔倏然收縮,眯了眯眼,緊緊地看着那黢黑的屍骨。

她站定身體,從木箱之中拿出一把剪刀,對寧無憂說道:“王爺,你扶住我,我要取一些我父親的毛髮和骨頭。”

寧無憂伸手抱住她的腰,俯下身,將她的身體微微探入棺材之中。天旋地轉,她險些驚叫一聲,待鎮靜下來之後,才慢慢往棺材之中伸手,“再把我往下放一些。”

等到她能夠夠到屍骸的頭髮,小心翼翼地割下一些,放入木箱之內,又指使寧無憂帶着她移到棺材一側,去取屍骸之上的指甲,順便截下一段指骨。

中毒如此之深,毒藥會積澱在屍骨毛髮與指甲之中,若是能提取出來,便能判定是何種毒藥。

但是,能將人全身骨頭都毒黑的毒藥,她還真的不知道是什麼。

“好了,蓋棺吧。”寧無憂將她抱穩,頎長健朗的身軀緊緊地貼着她,她依舊微微低頭,暗自傷神,恍然不知在想什麼。他不由得下意識抱緊了她,微微低了低頭,下巴似不經意間掃過她的發,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氣息,那是很清晰的皁角的味道,似在溫暖的陽光下曬過,溫暖又清爽。並沒有平常女人會有的脂粉氣。

納蘭賀與侍衛將棺材重新認真地蓋好之後,木梓衿纔將他推開,轉身慢慢地走了過去,蹲下去,用手一點一點的捧着泥,將棺材慢慢地埋起來。

納蘭賀想要制止,那泥土粗糙髒亂,且如她這般會浪費時間。剛要說話,被寧無憂無聲制止。

她纖細的身軀幾乎要被埋在那厚厚的泥土之中,動作認真又虔誠,他微微握緊了手,拿起鋤頭走過去,與她一同將墳墓重新掩埋鑄就起來。

她將最後一捧泥土蓋好,此時納蘭賀與侍衛也將木梓衿母親的墳墓上的草全部割除了。如此一來,僞裝成兩座墳墓都被人清理祭奠過的模樣。不會有人懷疑墳墓被人挖掘過。

“走吧,”寧無憂見她已經整理好了情緒,輕聲對她說道:“往後還有機會回來的。”

她握緊了手中的箱子,狠狠地點頭,像是要在內心確認一個誓言一般,“我一定會堂堂正正的回來的。”她抿了抿脣,決然轉身,大步地離開。

月色如霜,這墓地芳草萋萋,滿地葳蕤素光,在淺草繁花之中盪漾徜徉,她與他並肩走過,此時千里素光,故人不在,今人相伴,故鄉猶在,終有一天,會重歸。

四人上了馬,馬低聲嘶鳴,月下廣袤銀川,策馬而去。

回到客棧,四人悄無聲息地回了房間,一切行動,無人知曉。寧無憂將木梓衿取回的毛髮與指甲屍骨裝好,交給納蘭賀,“你讓賈大夫立刻查看這到底是什麼毒。”

“是。”納蘭賀伸手接過,轉身出了房門。

木梓衿似乎終於卸下週身的力氣,頹然倒坐在凳子上。她緩緩擡起手,沉默地看着。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親自爲父親驗屍。”她喃喃地說道。她爲許多人驗過屍,翻看過許多人的屍體,看過各種各樣的屍骸,卻從來沒有親自觸碰過親人的屍骨。那冰冷的,沒有生氣的,腐朽的腐爛的,竟是自己敬愛的血肉相連的父親……

她的手輕輕地顫抖着,指尖依舊殘留着那屍骸冰冷的觸覺。那種觸覺,抽筋斷骨一般,疼痛到麻木。

她頹喪的放下手,卻不料手輕輕地落在一雙溫暖的手心之中,她下意識要抽出手,卻不料他微微握住,不讓她掙脫。

她茫然地擡頭看着他,觸及他深切炙熱的目光,心不由得悸動跳躍,連呼吸都微微一滯。

她微微蜷了蜷手指,發覺自己的手在顫抖。

他想要說什麼,終究有些氣餒地發現自己變得笨拙起來,千言萬語化在心頭,卻無處說起。只能收攏手指,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裡。他慢慢的坐在她身旁,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不敢也不捨得放開。

他發現,自己的心也在緊張的跳動,跳躍的心碰撞着胸膛,不安又雀躍。

兩人手中的溫度,緩緩地傳遞交融,直到手心變得溫暖潮熱,他才慢慢轉頭,想去看看她,卻發現她閉着眼睛,頭一點一點,最後身體微微一歪,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全身一僵,他怔愣了半晌,確認她已經睡熟,才慢慢放開她的手,伸手摟住她的腰,輕輕地將她抱起,放在了軟榻上。

素光一片,室內溫暖如畫。

她已經幾乎不眠不休三天,如今將最震撼陣痛的事辦完之後,總算放開心了嗎?

他拉過旁邊的牀被,輕輕地爲她蓋上,就藉着室內的燈火,在軟榻前,看了她一夜。

他不知自己在看什麼,卻好像覺得,應該看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