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灼灼,初秋絢爛。皇宮之中,宮闕巍巍。
金鑾大殿飛檐流丹,文武百官慢慢從殿宇之中退出來。
顧明朗神色凝重,身形匆忙,一路沉默地從殿堂之上走出,腳步不停,連身側有人上前打招呼也沒留意。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宮門,從侍衛手中牽過一匹馬,踏塵飛馳而去。
一路上,他策馬狂奔,焦灼的心忐忑惶恐,又似乎悵然若失。街道之上行人驚慌避讓,若是在以往,他定不會如此莽撞。而此刻,他勒緊了繮繩,馳騁如電。
直到馬在楚王府前快速地停下,他輕捷翻身下馬,直奔楚王府大門。王府守門的侍衛恭敬地攔住了他。
“通報一聲,我要見楚王殿下。”顧明朗厲聲說道,雖然客套,可語氣卻是命令。
“將軍,今日一早,王爺便離府南下了。”侍衛恭敬地說道。
“離府南下?”顧明朗雙眉緊蹙,呼吸也微微一滯,他上前一步,似乎是想進入大門看看,可又停了下來,“楚王身邊的紅線呢?”
“紅線姑娘自然也是跟隨王爺一同南下了。”
原本悵然的心驀地一空,顧明朗失落不已。他深深地朝着府內看了一眼,低聲問道:“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今日一早。”
顧明朗沒再停留,轉身離開。他沒再上馬,而是拉住繮繩,牽着馬慢慢地行走。這偌大的京城,川流不息的街道,忽然之間也變得有些空曠起來。
他擡手揉了揉眉心,突然自嘲一笑。連自己似乎都不明白,爲什麼在朝堂之上知道寧無憂離開時,自己會那麼的緊張和落寞。
此時的木梓衿,正在通往宜水鎮的路上。
大成漕運發達,運河從北至南,以渭河爲起點,江南爲終點,乘船可直達。但寧無憂爲照顧她可到宜水鎮,該走了陸路。
小窗帷簾隨風輕搖,窗明几淨的馬車,寬大舒適。一連行走大半天,這馬車依舊乾淨,不染一絲纖塵。
道路兩旁,黃綠的樹葉簌簌而落,漫山的野花如星閃爍,南下的大雁一字排開,又變作人字形。
道路漸漸寬闊起來,車外行走的人也慢慢多了。聽見幾聲熟悉的鄉音,木梓衿連忙掀起車簾,探出腦袋向前看去。前方宜水鎮的輪廓模糊朦朧,但是那熟悉的影子卻深深鐫刻在她的心裡。
“今晚便留在宜水鎮吧。”寧無憂順着她的目光看了看,那樸質的小鎮連輪廓都是雋秀的,沒有京城的巍峨磅礴,也有壯闊威嚴的氣勢,卻很安寧祥和。
這便是她長大的地方?
車外納蘭賀策馬靠近,“王爺,是要住客棧還是官府家?”
寧無憂看了看天色,“天色不早,去官府家難免麻煩,不如就先住客棧吧。”
納蘭賀立即帶人先進了鎮安排食宿。
馬車穿過矮小的城門,進入鎮子中,街道兩旁的聲音紛至沓來,充斥於耳,既陌生又熟悉。不過離開了大半年的時間,彷彿一切都已經改變,早已物是人非。
馬車在納蘭賀安排的酒樓前停下,這酒樓木梓衿熟悉無比。酒樓之中飄出的酒香,清晰醉人,正是她父親平時最喜歡喝的酒。她跳下馬車,微微低着頭,既怕別人認出自己,又怕看到熟人。
寧無憂不在樓下停留,直接帶着她進了客房。再吩咐納蘭賀去與宜水鎮中官府的人交接洽談。
“今日就先在客棧之中將就一晚。”寧無憂站在客房中央,快速打量了這房間中的陳設,微微蹙了蹙眉。
她點頭,將侍衛帶上來的牀被給他鋪好,再將房間中的其他常用物品換下。包括杯盞、凳子、書案等。
她沉默的整理着,臉色如常,一切做得井井有條,一絲不苟。
他走到鋪好的軟榻前坐下,伸手輕輕地握住她正忙碌着爲他倒茶的手。
她一怔,忘了掙脫,只是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趕了一天的路,坐一會兒。”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她安靜的坐下,看着案几上的那盞燈發呆。
燈是從王府之中帶出來的,琉璃的燈罩明亮葳蕤,透出的光溫暖清晰,搖曳的火苗如輕柔的觸手,似輕輕地撩撥着什麼。
“我已讓人去你家查看了。”他看着她,朦朧如紗的燈火在她清秀的臉上氤氳出一層淡淡的光,柔和嬌媚,仿若花蕊,微微輕垂的睫毛輕輕顫抖,她轉頭看着他,“我想今夜就去看看。”
“好,”他將小案上的燈輕輕移了移,原本在她側面的燈光,姍姍移到她身前,燈下的人,總會讓人生出幾分綺麗的遐想,如今她塗着黃粉的臉,也在燈火之下,變得嬌柔細嫩起來。“這裡沒有宵禁,你若是想回去,不用顧慮太多。只是,不要被人發現你的身份。”
“我知道。”她輕輕咬了咬脣,看向窗外,夜色纔剛剛降臨,宜水鎮的街道之上便沒什麼人了,但那家家戶戶的燈火卻如星光般,璀璨閃爍。
“納蘭賀辦事知道分寸,目前應該不會有其他人知道我到了宜水鎮。而你父親的相關卷宗,你早就看過,如今,只差查看他的屍體。”他微微沉眉,“你想什麼時候去查看?”
她咬着脣,臉色微微發白,一時說不出話來,或許是近鄉情怯,或許是害怕面對,她腦海之中一片空白。
寧無憂淡淡的看着她,剛想說什麼,便聽見紅袖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王爺,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知道了。”寧無憂說道。
“王爺,”木梓衿微微恍然,“我想……儘快去我爹墓地看看。”
寧無憂微微怔了怔,隨即輕輕點頭,“如此也好,我便讓人先幫你安排。等明日一過,便隨我入官府,問問當時的情況吧,畢竟,要親自問了那些查看到你父親屍身的官差,才能更加準確。”
“好。”木梓衿感激地看着他,“那我便先回房休息了。”
客棧的客房並不如王府的房間舒適,或許是近鄉情怯,木梓衿躺在牀上一直沒有入睡。直到有人敲響了她的房門。
房門上的身影太過熟悉,她一看便知是誰,連忙起身將門打開。
寧無憂提着一盞燈籠,輕聲對她說道:“走吧,回你家看看。”
木梓衿二話沒說,擡腳就走。卻被他伸手攔住,她擡頭不解地看着他,他有些無奈地指了指屋內牀上的那件披風,“夜深露重,穿上披風出去。”
她怔了怔,轉身抓起披風胡亂的披上,殷切地看着他,這下可以走了吧。
他點點頭,走在了她前面。
出了客棧,納蘭賀在門前等候,牽了兩匹馬過來。三人騎上馬之後,慢慢策馬向着木梓衿曾經的住處而去。
那是一個狹窄的小巷,深深的巷子在黑夜之中什麼都看不見,寧無憂點亮那盞燈籠,那熟悉的小巷被照亮一隅,木梓衿立即走在前面帶路。
坑坑窪窪的巷道她熟悉無比,每一步都走得很穩很沉,直到擡頭能看見一家老舊的鋪子門上掛着一方陳舊的匾額,她才停下。
那匾額之上,不過簡單粗略的“張記棺材鋪”幾個字,卻已經讓她驚覺滄海桑田、夢中回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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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鋪旁便是他們家的藥房,可那藥房沒名沒牌,幾張破舊模糊的封條胡亂的粘在門上。她立即走過去,摸了摸門上有些生鏽的鎖。
“納蘭賀。”寧無憂向納蘭賀使了個眼色,納蘭賀拿出一隻小巧的匕首,輕鬆的將鎖打開。木梓衿隨手扯掉了門上的封條,推開門,慢慢走進去。
長久沒人住的房子,有了淡淡的黴味和藥味,還有些潮溼陰冷。
她熟門熟路地走進去,將燈籠放在桌上,昏黃的燈光照亮這藥房小小的一隅,熟悉的陳設,熟悉的環境,熟悉的家……霎那時間,心口之中堵塞的悲痛好像劇烈震盪起來,肆虐地撞擊着胸腔,只讓她覺得窒息又鈍痛。
她靜靜地站在那張陳舊的木桌前,就那麼呆呆地站着,如同往常一般,好像站在那裡等一會兒,父親便會推門進來,然後放下東西走過來坐在桌前,喝點酒,吃點花生。
可如今空蕩蕩的一切都在提醒她,父親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砰——”
一聲輕微的撞擊聲打斷了她的神思,她驚愕地微微一顫連忙轉頭看過去,卻發現是寧無憂微微侷促地站在桌旁,他一身雪衣在夜色之中皓潔顯眼,原來是因爲太暗,他轉身時踢倒了桌旁破舊的長木凳。
木凳上有些灰塵,弄髒了他月白青竹暗紋的下裳。
她原本以爲他定會覺得骯髒嫌惡,可他卻茫然地看着她,似乎有些尷尬。
她眨眨眼,似是不敢相信神色自若的寧無憂會露出這樣緊張無措的神情來。可他卻在觸及到她目光之後,立刻長身站立,又恢復了往常的泰然自若。
她覺得有些歉疚,這屋子有些小,比起他的懿德堂,可能顯得有些行動不開,而且光線暗,他看不清楚。她提起桌上的燈籠,說道:“王爺先……站一會兒吧,我去找燈。”
寧無憂以爲她找出來的燈會是燈盞什麼的,結果只是一盞黑乎乎的,裡面只剩一點點油的油燈。
她蹙眉,有些氣惱地撥了撥燈芯,“燈油都被老鼠偷吃了!簡直……”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恍然不安地擡起頭來看了看他,乾澀一笑。
她將燈點亮,屋子裡亮堂了許多。
寧無憂這纔看清楚這小小的藥房到底是個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