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邵雲自小便是個規規矩矩的孩子,長大了也是個方正不阿的君子,他從未怕過師長的目光。
可今日,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像個犯錯的孩子,愣愣的看着遠處師長。五味雜陳的心緒像是在無情的彌補着他早已丟失的童真年華。
炆爞感覺這兩人出去的時間有些久,心中便莫名發慌,思量過後立刻來村鎮口迎他們。
在他看見獨自回來的閻邵雲時,胸口的心跳忽然靜了片刻。
“人呢?”炆爞木着臉走到了閻邵雲跟前,盯着他的眼睛啞聲問道。
看着閻邵雲五味雜陳的目光,炆爞忽然笑了。
笑的好冷。
炆爞在笑自己,居然蠢到會讓這樣的事再次發生。也笑乜寒涯還是當初的乜寒涯,一個五年,兩個五年,十個五年,他都是當初的乜寒涯。
走的人永遠是灑脫,留的人卻還在牽絆。
但,炆爞卻不是當年的炆爞了。
看着轉身離開的師傅,閻邵雲手足無措的定在了那裡。
他也很難受,很迷茫,也很委屈。但,但凡炆爞肯罵他幾句,甚至是埋怨他些什麼,他都會比現在好受很多。
閻邵雲默默的跟着炆爞一路,都不見炆爞做聲。
他師傅隨和了幾百年,除了因當年閻邵雲在林青宗遭遇風波時發過一次大火,再未見過他如此不善。
當年他一怒重新整治了林青宗上下,收回了放任已久的師祖之位,將面目全非的林青宗重搬正軌。
而今日,看着師傅的背影,閻邵雲心中越發的不安起來。
但炆爞似乎沒有什麼大動作。他回到了他們借宿的地方,替閻邵雲遣走了那隊跟着的手下。
轉身見閻邵雲還亦步亦趨的跟着,便淡淡的開口叫他也跟着回去。
而後便自顧自的拿着包袱進了山。
閻邵雲哪敢就這樣回去,一路死皮賴臉的跟着,發現炆爞進山竟是去採藥。
幾乎是沒怎麼停息的在山中尋了三日,炆爞才停下腳步,找了山中的洞穴休息。
看着師傅拿出的藥草,閻邵雲有些困惑。這些藥草他都認得,算不上名貴但有些也很稀有。
可是這些藥草放在一起他竟不知是做什麼用的。
直到炆爞從懷中取出個小瓷瓶,向熬煮的小鍋子中倒了一滴血,他才隱約猜到炆爞要做什麼。
閻邵雲立刻騰地站了起來,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炆爞卻沉聲道:“跟也跟了一路了,可以回去了。”
見閻邵雲還不死心,只好緩和了神色勸道:“回去幫我看着林青宗。無論我是否避世,林青宗都不可亂。
知道嗎?”
師傅已經將他最重要的東西託付於自己了,閻邵雲忽然之間沒有了任何可以推辭半步的理由,只能垂眼不做聲,良久蔫然的點了點頭。
“我會守好林青宗,等師傅和師叔回來。”
見閻邵雲泛紅的丹鳳,炆爞柔和的笑了,點了點頭目送閻邵雲離開。
鍋子中的藥熬的差不多了,熬成了一小盅暗紅的藥汁,被炆爞一飲而盡。
那滴血是乜寒涯的,那盅藥叫連魂湯。炆爞能夠通過這滴血感知到乜寒涯的方位。
但,這屬藥道禁術,因爲飲藥者會感失血人所感之痛,承失血人所受之過,從此同氣連枝。
但這些於炆爞而言,不算什麼代價。
他求之不得。
乜寒涯脫身通冥坊後便立刻駕事先準備的馬匹從官道離開了幽州。
走官道快,且容易混在車水馬龍之中。
他料定通冥坊出事後會嚴查周遭小路,因此,此時最不宜走小路。
離開幽州後他立刻向全州迴轉,因爲炆爞不會回那裡找他。
一系列行動一蹴而就,幾乎未加任何停頓。
也就因這幾日的差距,他們之間相距愈遠。
乜寒涯一路幾乎未加停頓,晝夜趕路,累的時候便躲進路邊連夜運菜的板車中休息。
之所以如此晝夜不歇,除了躲避緊追不放的通冥坊眼線,也爲自己的反撲騰出時間。
他如此突然的不辭而別,是因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人魔已至跟前。
此次事件定然有那人魔插手,給了乜寒涯一個下馬威。而接下來,就不會這邊這般手下留情了。
乜寒涯已經不得不還手了。那人魔給炆爞帶去的麻煩,乜寒涯會讓他加倍還回來。
半月後,還未到全州的乜寒涯忽然停了下來。因爲幽州去往全州的方向,正路過林州。
站在已然殘敗的風雲觀中,乜寒涯忽然決定停了下來。
許是他想改一改戰場,又或是他認爲已經緩衝的足夠了,總之他走累了,他該歇歇了。
那晚,風雲觀的破屋中,燃起了攝魂盞幽綠的光。
乜寒涯將掌心劃開,擡手將血滴入了燈芯,幽綠的光立時變成了紅色。
他又迅速將頸間的血玉摘下,放入燈芯中燃了起來,暗紅色的光瞬間染紅了整個小院。
破敗蒼涼的夜色也被照的如地獄熔爐一般。
乜寒涯將懷中藏了五年的兩頁紙揉成了一團,一併扔進了燈芯中。
他擺手扇着嗆人的煙,面上升起了淡淡的笑意。
五年前他在林青宗的書堂中找到了這兩頁紙,尋到了能夠通過血玉將人魔帶入輪迴的辦法。
只可惜,這法子不太得他鐘意。現如今卻已成爲了他最後的保障。
與此同時,正晝夜兼程的炆爞看着隱隱作痛卻完好無損的掌心,眉頭不禁皺了起來,他按着慌痛壓抑的心口加快了催馬的進程。
那人魔果然沒讓乜寒涯失望,他等在風雲觀中的第二日晚,人魔便找來了。
其實想想也好笑,兩人結怨不小,說是血海深仇也不爲過,兩相鬥了五六年有餘,竟然從未像現下這般真正相見過。
乜寒涯看着面前的人魔擺出一副有些失望的神情,嘖嘖道:“不及我想的順眼。”
就一個看起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模樣。也難怪這麼多年隱在人堆兒裡無人發現。
人魔同乜寒涯老套的閒聊了一陣,大概是都等了太久,也都沒了耐性,聊着聊着一言不合便出手了。
不過,乜寒涯自己幾斤幾兩自己是清楚的。江湖裡他可能算高手,但面前的畢竟是入了魔的,乾坤陰陽訣只能傷了對方卻不能幫乜寒涯保命。
眼看着乜寒涯已經是下風,在受幾招恐怕這一口氣就交代了,乜寒涯抹了一把滿口的血,開啓了已經認了主的攝魂盞。
燈啓魂滅可不是說說玩的,人魔見了一愣,顯然是認得,但並沒有畏懼,反而笑着罵乜寒涯黔驢技窮了。
乜寒涯卻勾起了一抹邪笑,攝魂盞隨即飄了起來,捲起了洶涌的風波。
人魔擡手擋在眼前,便擦嘴角的血便冷笑了起來。這攝魂盞能吞噬魂魄,卻不能吞噬活體,眼前的情景不過虛張聲勢。
可下一刻,他自信的笑容便僵在了臉上。
只見乜寒涯雙手拈咒席地而坐,周身光色一閃,隨即暗淡下來,靈魂隨之脫竅而出。
這不是重點,人魔發現隨着他的動作,自己的身上也跟着異樣起來,一股勢如洪荒的力量捲入他的天靈之中。
隨着人魔的慘叫,他的靈魂竟然隨着乜寒涯的出竅也跟着脫離了身體。
乜寒涯就是通過血玉和攝魂盞將自己的魂魄同用過血玉的人魔勾連在了一起。
他的靈魂出竅逼迫人魔的靈魂被帶出了軀殼。
兩個脫竅的靈魂,在攝魂盞席捲的陰風中搖搖欲墜,人魔見自己魂魄離體,驚慌失措的拼命掙脫攝魂盞的力量。
他沒想到乜寒涯最後留了如此決的一手,拼命掙扎間,口中只剩了對乜寒涯的咒罵。
兩人的靈魂勾連着,人魔的掙扎帶動着乜寒涯,倒是顯得乜寒涯頗爲鎮靜。
他像是已經完成了最後自己所能做的一切,看着自己的身體躺在地上,任由席捲的狂風帶的他魂魄東搖西擺。
若不是勾連着的人魔拼命掙扎,他恐怕早就被捲進去了。
眼看着人魔已經精疲力竭,即將被乜寒涯帶向攝魂盞,空中忽然一道閃電氣若長虹的破空而出。
耀白的閃電劈向大地,以天崩地裂之勢將夜空劈開了一道碩大的口子。
那是通往輪迴的捷徑。
遠處匆匆趕來的青衫身影正祭出全部的真氣打通輪迴。看着那身影,乜寒涯面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他向來灑脫,就如生死也可以像今日這般隨意放下。
但此時此刻,他忽然多了幾分不捨。
這張在他心中最爲乾淨的面孔,在也見不到了。
真想就這樣貪婪的看着他,哪怕累衆生一同駐足在此刻永生永世,他也甘之如飴。
可惜,他已經走到了盡頭。
炆爞傾盡所有,打開了輪迴之門,強行將人魔的靈魂打入了輪迴。如此避免了人魔的魂魄被攝魂盞吞噬殆盡,確切來講,是爲救乜寒涯。
乜寒涯要強行拉人魔進入輪迴的目的算是間接實現了。
炆爞嚥下喉中上涌的鮮血,勉強關閉了輪迴門。又揮手熄滅了攝魂盞,一閃衝了過來,擡掌強行將乜寒涯的靈魂按回了躺在地上的身體中。
“寒涯!”
乜寒涯睜開沉重的眼皮,忍不住吃力的擡手撫上了炆爞含淚的眼眶。
“你還是找來了啊。”他虛弱的開口,聲音中帶着幾分抱怨,餘下的全是欣然。
“我有什麼好的,叫你這樣死纏爛打?”乜寒涯自顧自的勾着嘴角笑道,語氣就像從前調侃炆爞那般,眼角微涼的淚劃入了髮絲見。
“我早就不能放手了。”炆爞抓着乜寒涯漸漸變涼的手,越發的用力,卻恨不能將自己所有的溫熱傳給他。
與乜寒涯勾連的那個靈魂已經入了輪迴,乜寒涯也該走了,即便是炆爞,也留不住了。
乜寒涯眼前的光也越來越暗淡了,他反握住炆爞,握住了自己此生最後的執著。
“炆爞大人真是一點也不會灑脫。那我輪迴後,你還會找到我嗎?”
“會。”炆爞不假思索的立刻答道:“無論你去哪,在何處,我都會死纏着你不放。”
能得一人如此,乜寒涯已經知足了,最後的執著也達成了,他欣慰的笑了。就算此時炆爞的話只是安慰,他也滿足了。
他動了動越發涼的手指,盡最後的力氣扯動了臉上的笑,裝着以前的模樣虛弱的打趣:“可惜……來世我便不再……記得你了……”
炆爞猛地抓住他慢慢下滑的手貼在自己的脣邊喃喃道:“不會的。”
說着一道淡淡的金光順炆爞的掌心流入了乜寒涯的體內,波濤洶涌的洪荒之力在乜寒涯魂魄脫離的瞬間剝離了全部的記憶。
乜寒涯的記憶便是如此脫離魂魄留在了屍體之中。
“我們一言爲定。”這是炆爞留給乜寒涯最後的約定。
這就是當年那原本藏頭隱尾低調謹慎的人魔是如何莫名其妙的同乜寒涯結怨,又是如何被兩個瘋子送走的過程。
人魔現世的流言蜚語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在全州一帶不脛而走了一段時間,在還未得以證實之前又莫名其妙的消聲滅跡了。
久屹一直想說,以旁觀者的目光看時,總會有些瞠目結舌。甚至還想說,不必如此。
但局中人不是看故事的人,總是無法淡然的一笑而過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