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 踏訪

五嶽獨尊

“多謝!我等這便告辭了。”

得到了通行許可,也向地主進行了報備,此次前來山神廟的主要目的既已完成,寧採臣也不想繼續浪費時間,他當即起身向廟祝道別。

出了金碧輝煌的九峰鎮山神廟,寧採臣一行人遵照陳涼的再三吩咐,開始踏訪霍山中的溝溝坎坎,不敢有半點輕忽懈怠。

在霍山這一畝三分地,棋差一着的虎妖霍山君已經成了歷史名詞,這位鐵桿倒林旭派盟主狼狽逃竄百越之地,顯赫一時的霍山妖盟就此作古。隨着林旭聲名日漸響亮,霍山的各路妖王也漸漸息了與之爭雄的心思,自願或是不自願地當起了安分守己的良民。

平心而論,林旭這位山神爺對待妖怪們還不算太苛刻,除了不許妖怪們隨便吃人之外,基本不插手妖怪們之間的恩怨糾葛。

話雖如此,某些時候林旭還是得把妖王們召集起來開會,要求呈報山中各處生態環境的保持情況,這一點實在是有些莫名其妙。妖王們大多覺得這位山神爺的要求太過另類,不過它們又沒什麼實際損失,浪費點口水能有什麼大不了的?諸如什麼哪一座山上的兔子多了幾隻,何處樹木被風吹折之類,凡此種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只管一五一十地跟林旭講了。久而久之,妖王們也都習慣了到林旭的山神廟定期彙報自家地盤上的情況變化。

籍由如此春風化雨般的溫和手法,林旭在霍山中建立起了完備的統治體系,居民們也可以安居樂業了。

許多本來看似不太實際的浩大工程,在得到了技術支持和財政方面的物質刺激後,也在這塊位於羣山環抱之中的土地上萌芽成長起來。

這一日,聽聞傳言後,寧採臣一行人前往在距離九峰鎮不過二十多里路之外的村子考察,當臨近山邊率先映入眼簾的奇觀,正是遠方那片整齊劃一宛若臺階的梯田。說不得,那些泛着灰白色的石砌田埂,由山腳開始便逐級擡升一直延伸到了山頂位置。在那些業已蓄滿了水的梯田裡秧苗茁壯成長,遠望過去頗有幾分登天梯的架勢,這一幕情景不由使人看得心旌神搖,直覺不似身在人間。

隨同寧採臣前來的一名總督府書吏由衷地讚歎說道:

“玄妙啊!此地真乃鬼斧神工也!”

在農耕時代,總體社會生產力太低,農業所能養活的全脫產人口數量也是有限的。即便在一般被視爲脫產者的讀書人羣體當中,想要找到幾個分不清韭菜和麥苗的極品書呆子,這事也挺不容易的。無論怎麼說,耕讀傳家也是華夏的一項優良傳統嘛!

寧採臣等人朝着這片梯田出發,待得來到了近前,他們又有了新發現。舊時在家,每逢趕上了春季插秧,或是秋收夏忙之類的特殊時點,寧採臣這個書生也得跟着下地幹農活,因此他對伺候莊稼的手藝並不陌生。此刻進入到田間地頭,寧採臣迅速意識到了重大發現。在他手邊這片梯田裡種植的水稻,植株長勢比起一般品種似乎要強出許多,稻子的秧苗粗壯挺實,分櫱也多了近一倍的數量。

哪怕此時還不到能準確估算出畝產多寡的時節,憑着自己的經驗,寧採臣也敢拍着胸脯打包票,這種水稻的單產很是很驚人。

提高糧食單產是個什麼概念?假設一畝地增產十斤,一萬畝增產那就是十萬斤。假設興漢軍治下的荊州和益州引種這些良種作物,不言而喻對於糧食產量增加具有何等意義,這樣的革新無論怎樣加以歌頌都不爲過。意識到陳涼吩咐的事情可能有了眉目,寧採臣心潮澎湃,勉強壓抑着那顆砰砰亂跳的心,派人找到了在附近田地裡施肥的一名老農。

見了這位本地農夫的面,寧採臣馬上客客氣氣地施禮說道:

“這位老人家,不好意思打攪您了。敢問老丈,這田裡的稻種是從何而來?”

這名五十多歲年紀的老農夫赤膊着上身,他的下半身只穿一條牛鼻褌,頭上戴着竹篾編成的斗笠,不顯瘦弱的身軀被陽光曬成古銅色。

聞聽寧採臣的問話,剛放下手裡糞勺的老農露出了憨厚笑容,說道:

“哦,俺們都是從鎮上農資站賒銷來的。”

猛然聽到一個陌生的名詞,寧採臣楞了一下神,跟着追問說道:

“農資站?那是何地?”

這時,老農打量着對面的一行人,像是恍然大悟般指點着說道:

“噢,俺知道了,你們都是外地人吧!”

“是啊!我們是從荊州遠道而來。”

寧採臣的彬彬有禮博得了老農的好感,他頷首笑道:

“呵呵呵呵,農資站是專門售賣種子、農具和肥料的去處,俺們本地人憑着保甲證賒欠下來,秋後以後再用收上來的糧食償還。”

聞聽此言,寧採臣已經知道該怎麼着手了,再度躬身施禮向老者道謝,說道:

“謝過老丈指點,小子們就不打攪您了。”

轉身離開梯田,寧採臣低頭沉思不語,精力充沛的楊毅則拉着身邊的一位同僚開了腔,說道:

“我說鮮于大人,咱們這一路上你都一聲不吭的,難不成是有啥心事?”

陡然被楊毅這個楞頭青點名到了自家頭上,鮮于閔在驚異之餘,只好哭笑不得地說道:

“非也!在下本就不通農桑稼檣之事,再者,再說此行寧參軍纔是做主之人,在下也不便開口啊!”

楊毅這個大大咧咧的傢伙是天生自來熟,他不依不饒地拽着鮮于閔,辯駁說道:

“哎,鮮于大人此言差矣。你我同在興漢軍中效力,自當精誠團結輔佐大將軍共謀大業纔是,豈能如此蠅營狗苟不求上進呢?”

聞聲,已經被楊毅弄得沒了脾氣的鮮于閔,這時唯有連聲附合說道:

“楊裨將教訓得是,在下確實沒多大長進。”

鮮于閔之所以如此態度消極地對待公務,原因很簡單,他的家族在位於河水之北的河內,妻妾子女也丟在了嶺南。

分處這南北兩地的親眷同族皆是生死不明,只留下鮮于閔孑然一身,他終日裡老是一副意興闌珊,鬱鬱寡歡的模樣也就可以充分理解了,遇見這種倒黴事,提不起精神也是人之常情。雖說陳涼早前爲了籠絡示好這位秦軍宿將,不惜放下身段替他做媒迎娶了出身荊州望族的幾名女子爲妻妾。然而,鮮于閔面對着人生的態度還是很消極。儘管沒有作出反對興漢軍的行爲,但也談不到出力賣命,純粹是在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而已。

誠然,天底下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活人多得是,可惜人才難得。在爭天下的緊要關頭,統領一軍的將領能力高低,絕對是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

前番,鮮于閔雖敗於興漢軍手下,被叛軍擒下獻於陳涼馬前,那也是非戰之罪。無論把誰擱在那個受氣包的位置上,也很難有所作爲,這不能算是鮮于閔的過錯。故此,陳涼在深心裡始終希望打動鮮于閔,讓他死心塌地替自己賣命,只是一時之間還找不出合適的切入點來說服他。這次特爲派了鮮于閔隨同寧採臣一道前往霍山考察,陳涼是打算借用那邊開放多變的社會風氣,刺激麻木不仁的鮮于閔,冀望着重新喚起他對未來生活和前途的渴望。

在九峰鎮的街市上,一家賣酒釀的店鋪門口,兩個看似遊手好閒的中年男子正在聊天,其中一人說道:

“老哥,你聽說消息了嗎?這回紅巾軍打下洛陽,大秦朝廷已經被滅了。”

來回奔波了數十里路,一行人頂着頭上似火驕陽回到九峰鎮,寧採臣正準備跟人打聽一下農資站在何處,忽然聽到旁邊兩個閒人聊天說到了這樁大變故,他不由得面色大變。

自從秦八十五世皇帝神秘暴斃於洛陽宮中,他的幾位宗室兄弟便趁機出奔外地,這些傢伙分別聯合了地方實力派人物,隨即便搞出一幕一國並立四主的滑稽鬧劇。儘管在當時三位僭越稱帝的藩王都已宣佈自己即位皇帝,奈何在多數依然效忠帝國的人看來,只有洛陽朝廷纔是根正苗紅的正宗傳人,餘者皆是亂臣賊子。

如今,洛陽城陷落於紅巾軍之手,始終吊着最後一口氣不肯嚥下的大秦帝國也總算到了蓋棺定論之時。

“紅巾軍?寧參軍可知曉他們的來歷?”

平日裡無心顧及那些與己無關的瑣事,跟同僚們的來往也不多,習慣於借酒澆愁的鮮于閔消息來源很是閉塞。當他轉頭向寧採臣詢問,得到的答覆驚得他目瞪口呆。

寧採臣是掌管興漢軍文牘檔案彙總事務的負責人,這些情報在經手的文書上面時常被提及,寧採臣絲毫不會覺得陌生,滔滔不絕地說道:

“噢,紅巾軍也就是白蓮教的那些妖人鼓惑百姓而來。天下大亂以來,妖徒約定以頭纏紅巾識別敵我,他們在河東、河內、淮北諸郡聲勢都很大。前不久還攻破了臨淄,殺了一名僭越稱帝的藩王,不曾想他們發展得如此神速。”

聽到了此處,鮮于閔只覺得一陣心驚肉跳,追問說道:

“河內也有紅巾軍?”

“不錯,這些邪教徒蠱惑人心很有一套,各地流民都願意聽信他們那些無生老母降世的妖言。”

話說到這裡,寧採臣看到鮮于閔的神情好似熱鍋上的螞蟻,這才醒悟過來,連聲道歉說道:

“對不住了,在下也只是猜測而已。鮮于大人您的老家……唉,難怪會如此……”

話說半截,寧採臣忽然停下來,投來的目光中充滿了同情之意,他望着面色陰晴不定的鮮于閔不再開口,縱有千言萬語此時也只能變成一聲嘆息。

毫無疑問,白蓮教是煽動民變造反的專業人士,善於利用民衆對官府的怨恨爲自己火中取栗。可以說,在這些暴民洪流所到之處,各地的高門大戶基本沒什麼好下場。除非碰到是那種扼守險要之地,營建多年易守難攻,長期圍困纔會陷落的堅固塢壁,尋常宅院的高牆深壕一類的防衛措施,根本阻擋不了如洶涌潮水般一擁而上的紅巾軍。

想清楚前因後果,鮮于閔已是面如死灰,又像是突然一下子衰老了好幾歲。突然,他磕磕巴巴地對同僚們說道:

“對不住,是在下……失態了,諸位……見諒。”

在場衆人還有不明就裡的,寧採臣低聲嘀咕了一句“鮮于大人是河內人”,大夥都曉得爲何鮮于閔表現如此不堪了,全都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此後,衆人也出言寬慰說道:

“原來如此啊!鮮于大人,請節哀。”

“是啊!這也是人之常情,您一定要放寬心,希望吉人自有天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