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吱”小屋的大門被推開了,葬青衣渾身是血地站在門口,身上還扛着一頭像鹿一樣的東西,那東西的頸脖處被割開了一個大口子,鮮血還在往外涌。
賈鞠側目看了一眼葬青衣,皺眉道:“麂子的肉不好吃,腥味重,不吃肉不行嗎?”
經賈鞠這樣一說,胡順唐纔想起來那像鹿一樣的東西是麂,鹿科動作,比鹿稍小,在四川和重慶深山中出沒,常是獵人槍下的主要目標,以前吃過,吃的是醃製過的乾肉,在嘴裡長嚼比較香,但腥味較重,他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沒有變成乾肉的麂子……
葬青衣站在門口,麂子頸脖處的鮮血都滴落到旁邊靠木牆的劉振明肩頭,劉振明皺眉,挪動了下身體向右側靠去。
“沒力氣。”葬青衣沒有面朝賈鞠,而是目視前方,目光有些呆滯,“不吃肉。”
不吃肉,沒力氣?胡順唐看着葬青衣,說話總是顛倒順序,而且女孩子聲稱自己喜歡吃肉的只是少數,大部分甚至明明喜歡吃肉,但爲了“減肥”都號稱是素食主義者,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女孩兒聲稱不吃肉沒力氣。
胡順唐打量着葬青衣,那名字肯定不是她的本名,也許是其他的特殊稱呼,這種稱呼怪,人也怪,乍一看是個女孩兒,越看越覺得沒有女孩兒樣。先前摘下頭盔露出的那一頭短髮,也許是覺得礙事,現在又被她分成左、右、後三部分紮了起來,依然是那身皮夾克,但上面沾滿了麂子的鮮血,普通女孩兒肯定早就驚聲尖叫着跑開。
“你們吃嗎?其實還是很香的,野味,平日裡就算能吃,也沒有新鮮的。”賈鞠向周圍問道,又晃了晃手中的酒瓶,“這裡還藏了不少好酒,你們可以隨便喝,野味當下酒菜,算不錯了,平安回去,我請你們吃其他的。”
葬青衣站立在那沒動,像是等着賈鞠的“命令”一樣,胡順唐和劉振明沒有任何反應,腦子裡各自都在想着其他的事情,倒是夜叉王翻身爬起來,坐在牀邊,單手抵着下巴看着葬青衣道:“我吃,但不喝酒,喝酒誤事。”
“隨便。”賈鞠眉頭一皺,又灌了一口酒,好像不喜歡不喝酒的人一樣。
葬青衣轉身扛着麂子離開了,她離開後,劉振明側頭看着門外,看到葬青衣蹲在空地內,跪在麂子跟前雙手合十低聲自言自語着什麼,隨即又舉起匕首開始“忙碌”。
賈鞠起身來走到門口,一隻手搭着門框道:“車部的人就那樣,只吃體型稍大的東西,豬、羊、牛,但不吃雞鴨魚之類的體型稍小的動物,知道爲什麼嗎?”
賈鞠說到這,側目來看胡順唐,但已是醉眼朦朧。
胡順唐輕輕搖頭道:“不知道。”
“因爲他們認爲大型動物,死一個可以餵飽很多人,但小型動物,一隻雞或許還不夠一個胃口大的人吃,殺孽更重。”賈鞠嘿嘿笑道,“聽起來有點假正經的意思,對吧?”
胡順唐看着葬青衣熟練地剝皮,清理着皮毛下的脂肪,颳去放在旁邊的小桶裡,又開始割脂肪下那一塊塊上好的活動肉,手法很嫺熟,像是天天都在做這些事情一樣,而且永遠都帶着那張冷峻的臉,沒有喜和悲,周遭的任何事情好像都與她沒有關係。
“我去幫忙。”夜叉王從賈鞠身後走過去,來到葬青衣身邊,也不說話徵求對方的同意,蹲下來開始收拾麂子的另外一半。葬青衣挪開了一個位置,讓給夜叉王,連頭都沒有擡。
“看吧,除了開棺人之外,她其實對所有人都很友好,還是個孩子,你知道嗎?她沒有上過學,所有的東西都是我教的,就是……就是……”賈鞠說了半天都沒有把下面的話說出來,乾脆又灌了一口酒,“就是從小就不喜歡說話,我本來想鍛鍊她,原意是讓她學會七國語言,結果呢一天也說不出幾個字來,永遠都那麼冷冰冰的,其實人不應該是那樣的,後來吧,我又尋思至少得讓她有辦法和人交流吧?這下好了,她開始練字,哇,什麼字都寫得那麼好,鋼筆、毛筆什麼都好。”
胡順唐來到賈鞠的身邊,看着院落外在收拾麂子的夜叉王和葬青衣:“你養大她的?又怎麼知道她是車部最後刺客的後代?難道你也是?”
“哈……”賈鞠這個老頭子仰頭一笑,看着胡順唐道,“你看我這模樣像嗎?不像,我呢,說好聽點就是個買賣人,說不好聽點就是個當街賣酒的。我只能算她表面上的監護人。”
胡順唐不耐煩道:“賈老爺子,我是問你和她怎麼認識的?”
“就像個故事一樣,童話故事?還是其他故事?我不知道怎麼定義!”賈鞠轉身回到搖椅躺下,慢慢地前後晃動着,“1993年,那年我46歲,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年都發生了什麼事,年初頒佈了修正的《稅收徵收管理法》,再後來姓江的當了主席……這些事對我們這些開始做買賣的人來說,好像是金庫的大門開了,但卻只開了一條縫,有實力的就能擠進去,沒實力的就只能在那看着。”
在那年,賈鞠並不算下海的第一批人,改革開放後他下海經商,從倒賣鋼材入手,又做過廢品回收生意,主要以鋼鐵爲主,全國各地的跑。親眼目睹國家的巨大轉變,下海經商者一批又一批,還有無數人帶着自己辛苦積攢下來的錢涌向股市,放眼望去,全國好像都是機會,但徹底改變賈鞠人生的機會也來了,雖然說晚了幾十年。
在那個很多人還在奔小康,爭當“萬元戶”的年代,賈鞠已經算是有錢人了,確切地說是個低調的有錢人,祖上是釀酒的,大概是遺傳的關係,賈鞠本人也喜歡喝酒,經常喝得醉醺醺的,平時也不怎麼料理家中的事務。因爲忙碌生意的緣故,沒有娶妻生子,父母也早就雙亡,家中需要人料理和照顧,他只好打算僱保姆。當時家中能僱保姆的,大部分都屬於高幹,而且僱來的保姆都是鄉下親戚介紹的,要不就是遠親,但賈鞠沒有親戚,或者說他的孤傲已經導致他被大家族掃地出門,要僱用保姆只能去剛“流行”起來的人才市場,當時稱爲“職業介紹所”的地方,在那經人介紹認識了葬青衣的父母——包氏夫婦。
包氏夫婦的名字很怪,男的叫包舉,女的叫包容,聽起來就像是孿生兄妹,包容是嫁給包舉之後改的姓,以前叫什麼,她自己都忘了,這一點說起來很可笑,也許是隱藏着什麼秘密,但這對賈鞠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包容當時已經挺着一個大肚子。也許是出於前幾十年自己沒有做幾件善事的緣故,賈鞠“收留”這對夫婦做了自己的保姆。
包氏夫婦很勤快,每天早上天沒亮就起牀,收拾屋子做飯,將家裡的所有傢俱都擦得閃閃發光,無論什麼時候伸手去摸都沒有一點灰塵。
“後來青衣出生了。在那之前,包舉一直都在猜測包容肚子裡懷的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有時候想到這個問題就會睡不着,因爲我睡得也很晚,所以每晚他都陪我喝酒,我喜歡看着那個男人的眼睛,因爲他眼睛裡面好像包含着很多的東西,就像青衣現在的雙眼一樣。”賈鞠停下搖椅,看着胡順唐,不知爲何壓低了聲音,“青衣出生後,包舉知道是個女孩兒,高興得很,我還以爲他是個重男輕女的人,結果不是,他總是抱着自己的女兒唸叨着‘太好了,太好了,你終於不用像我一樣受苦了’,我當時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一直到青衣滿了3歲後……”
那個夜晚,賈鞠正準備上牀睡覺,門就被敲響了,賈鞠開門,卻發現包舉和包容兩夫婦雙雙跪在門口,包容手中抱着在熟睡的青衣,給賈鞠磕頭,希望賈鞠認了青衣做乾女兒,照顧她到成年。
賈鞠原本就打算收青衣做乾女兒,便一口答應,誰知道包氏夫婦卻說他們有要緊的事情,要連夜離開前往川北,因爲路途遙遠,必須將青衣留在這。賈鞠當然不肯,說孩子還小,不能離開父母,自己又不是血親,他們能相信嗎?包氏夫婦卻說如今世界上能照顧青衣的只有賈鞠一人。賈鞠再次拒絕,也阻止他們的離開,包氏夫婦無奈之下,道出了實情,說遲早這些事情青衣也必須知道,晚說不如早說。
賈鞠從搖椅上起身,搖搖晃晃走到門口,看着他們將麂子收拾得差不多,葬青衣在沖洗準備調料,而夜叉王則是將門口的柴火劈成小塊,準備着在屋子內生起篝火。
“那天晚上,我像個傻子一樣聽完了包舉所說的故事,應該說往事吧,關於那些刺客的往事,他們在前幾年間是如何在蜀地內遊蕩,尋找着那些隱姓埋名的開棺人的下落,又是如何一次次刺殺成功,或者一次次刺殺失敗,那些開棺人很聰明,聽說開棺要入族譜,這個規矩定下來的原因就是爲了一次次清洗自己的身份,讓追殺者無從查起。”賈鞠又灌了一口酒,腦袋靠着門框閉眼道,“那夜他們走了,可是後來每年包舉都會回來幾次,教青衣一些拳腳功夫,說是拳腳功夫,在我看來全是殺人的法子,還有製作各種各樣巧妙的機關,不知道是遺傳還是其他什麼,青衣對她父親所教的東西,上手很快,相反對我所教的東西沒有絲毫的興趣,只是強制性地記在腦子裡,而且對我永遠都是那麼冷冰冰的,可是呢在生活上卻很細心地照顧我。”
胡順唐沉默着聽到賈鞠說完了葬青衣的身世,終於開口問:“那烙陰酒的方子呢?”
賈鞠深吸一口氣,打了個酒嗝將包舉講給他關於包利辛的往事複述了一遍,說完後補充道:“包利辛後來一直在留心注意着那個叫李世坤的動向,後來川軍圍剿了李世坤帶領土匪盤踞的天台山,那戰後李世坤下落不明,土匪窩也被封起來了。包利辛便以爲這件事已經結束了,便開始了自己的探索,我聽完這個故事,也以爲都結束,其實不然,就在青衣15歲那年生日,我收到了一個包裹,裡面放着一本書,是本關於星相學的書,裡面寫滿了註解,其中還夾雜着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的就是烙陰酒的方子。”
包裹?書?紙條?誰給的?胡順唐腦子裡面出現了一連串的疑問,卻沒有開口詢問,等着賈鞠自己說出來,誰知道賈鞠卻說一開始不知道,後來某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見一個男人給自己講述關於星相學的一切,說得很直白,很簡單,也告訴他烙陰酒是所有酒的祖先,只要把烙陰酒給做成,富可敵國是自然,最重要的是可以名留青史。
賈鞠對富可敵國、名留青史這些絲毫不感興趣,感興趣的僅僅是“夢”中出現的那個人,因爲他知道那不是做夢,是在精神恍惚的狀態下與那個人交談。也許是中毒,也許是喝多了酒。
“你還記得那個人的模樣嗎?”此時在門口收拾柴火的夜叉王起身來到門口,手中還抱着一堆剛劈好的細柴,注視着賈鞠那雙醉眼朦朧的雙眼,“還記得嗎?”
“嗯……”賈鞠點點頭,“記得,一輩子都忘不掉!”
“稍等。”夜叉王將所抱的細柴全部放入屋子中間那個火坑內,轉身問賈鞠,“有紙和筆嗎?最好是鉛筆。”
“除了鉛筆我這裡還真沒有其他的筆。”賈鞠將酒瓶子遞給胡順唐,搖搖晃晃來到一個藤條箱前,打開從裡面掏出一個小本子,還有一支鉛筆遞給夜叉王。夜叉王拿過兩樣東西,坐在牀邊開始在本子上面畫起來,畫了一陣後,舉起那個本子走到賈鞠跟前來,湊到他眼前問:“是他嗎?”
胡順唐看見本子上左側的頁面上畫着一個人的素描頭像,那模樣和臉型看起來十分眼熟,賈鞠只是看了一眼搶過本子,指着那個素描頭像就連連點頭道:“對對對!就是他!就是他!你也認識?他是誰?”
“豈止認識。”夜叉王搖搖頭道,“這裡除了青衣之外,所有人都認識。”
說完,夜叉王又看了一眼胡順唐,吐出了兩個字:“白骨!”
意料之中,果然在意料之中,胡順唐倚門而立,盯着外面樹林深處,果然把烙陰酒交給賈鞠的不是別人,就是李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