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鳳丹青的人影。
實在閒着無聊,於是養起了鳳丹青從前帶來的那隻鷹。
實際上,不養也不行。那鳥每日清晨棲在門前的枯枝上,每次我踏出門,就用一雙水靈靈的小眼睛瞪着我。
“看什麼看。”我被它早就盯得習以爲常,再也害怕不起來了,“你也被他拋棄了?不對,什麼‘也’。”
那鷹側了側頭,樣子倒是可愛。
嵇叔煞是善解人意,我跟他一提養鳥的事,就派人給我裝了個銅架子。
當我和鷹看到架子的時候,我笑了,它不知道是哭了還是笑了。
只夠它放一隻爪的……
那鷹也奇怪,所有想接近它的人,無論是餵食物,還是討好貼近,它都一副兇狠地要吃人的樣子。我對它愛理不理,它倒樂得呆在我旁邊。
於是,我給它起名,小賤。
十一月一。約定俗成的回魂節。
傳說,在這一天,死去人的靈魂,會返回他們的家鄉。在世的人要在滿街掛滿紙燈,給歸家人指引路途。
後來,這節日變成賞燈燃火之日。一年中最熱鬧非凡的一天。
這是曾經鳳丹青告訴我的。他說,那一天的黎明,人們會在水中放滿蓮燈,在岸邊久久駐足,送他們的親人迴歸令一個世界。
現在,天色已暗下來。山莊已經被裝點上無數白色的紙燈,顯得神秘而古樸。
哼。這麼熱鬧得日子我怎麼能錯過。
半慪氣得把最好的衣服找出來。月白色十九緞錦暗花長袍,頭髮仔細用玉環束起。忽然想起那枚秦字玉佩,與這一身倒是很搭調。
人們都帶着白色的紙面具。
孩子們嬉笑着拿着焰火追逐,打鬧;人影幢幢穿梭於燈影間,有些虛幻,恍如鬼魅。
我悠然漫步。古代果然有古代的好處。這樣溫和的燈火,怎是都市眩亂的霓虹所能媲美。
目光不自覺捕捉到兩個和諧的背影。優雅的男子,美麗的女子。
走到哪都這麼搶眼。
我隨着人流慢慢走着,人們似乎都在朝統一方向涌動,可能是什麼大節目。
陌生人不斷擦過肩膀經過,忽然有一種失意。
男子始終小心護着女子,避開人流的衝撞。
你是傻瓜麼?至於爲了他黯然神傷?
我又不是深閨怨婦……好歹我一大男人……好歹N年前是一不可一世的大少爺……
我大步流星,故意昂首挺胸經過兩人身旁。
人流聚集處,是一盞龐大無比的人形紙燈。一羣穿着白衣的人圍着他手舞足蹈,手中的火把在空中划着詭異的形狀。
貌似巫蠱儀式……
人羣還是躁動,大家呼喊着,我竭力想退出來,卻被擠進包圍圈的中心。
白衣人開始點火,火舌如一隻巨蟒,纏着紙人竄得老高。
人羣沸騰了……
所有人中邪似的又蹦又跳。不搞精神文明建設的社會太可怕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紙人的腰部忽然“咔嚓”一聲巨響,竟從中間折斷!
火花雨點般落下來。
驚叫聲瞬間爆發。人們如沒頭蒼蠅般亂碰亂撞,四處逃散,我跟在亂流中想要擠出去,
然而卻被身後的人拽倒。
無數腳在眼前逃竄,灰塵蒙着我的視線。
一切就像慢鏡頭,每一隻腳落下帶來的地面的輕微顫抖;每一點火星落在人身上,彈開,熄滅。
那一刻,我卻沒有想逃。
緩緩回過頭,燃燒的巨大紙怪怒吼着撲來。
有些人停止了逃跑,回過頭看着坐在原地的我。
很有趣吧。真正的活人祭祀。
火的灼熱撲面灼來,灼熱的風捲起我的發。我知道,它們會在瞬間焦枯。
鳳丹青,你在看我麼。看不到你就吃虧嘍。嘴角揚起了一絲惡劣的微笑。
忽然,一道劍氣帶着開天闢地的氣勢橫掠頭頂。
滿天流光旋舞,他手中的長劍如一隻長嘶的銀龍。
收劍入鞘。男子摘下面具。
“又見面了。我的名字是秦穆軒,不知公子怎麼稱呼?”熟悉卻陌生的溫潤笑容。天涯海閣少閣主,秦穆軒。
那一瞬間,我差點相信,這世上真的存在神祗。
秦穆軒扶我起身,觸到我手腕時,眉頭微微一簇。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探了我的脈象。他擡頭,清厲的目光穿過人羣,準確捕捉到另一個已經拿下面具的男人——鳳丹青。
同樣冷厲目光的交匯。
捉住我的手,兀定又不乏溫柔。
“我們走吧。”
我點頭。轉身。
腰間玉佩輕擺。心下一片清明。
凌姑娘房中越窗而出的色狼;鳳凰山草叢間毫無江湖道義的逃兵;一劍破空救我與危難的神祗。
真是會選擇時機出現的男人。
白玉小酒盞,陳年老酒。
秦穆軒瀟灑坐在橋欄上,我則慵懶趴在上面。
破曉。
淡橙色的燈光隨着河面淺淺浮動,淡淡的倒影隨着水的波紋盪開。
一隻,兩隻……河燈漸漸多起來,轉着圈,漂向下游。
整條河似一條緩緩遊走的金龍。
“真美。”我撐着下巴,有一點醉了。
秦穆軒淺笑不語,一隻手給我斟了酒。
“知道麼。你是我天涯海閣派入鳳凰山莊的內應。”
我偏頭,沒有對他的話產生很大反應。
“抱歉。我記不得了。”
秦穆軒亦不甚在意,“我聽說了,你又失憶了。你怎麼總這麼幸運,想忘記就可以忘記……”
又?這傢伙被穿幾次啊……
我聳聳肩,“所以你也別告訴我,我以前怎麼怎麼深陷種種糾葛。”
“你這一點倒是沒變,總是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揚了揚嘴角,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小手段罷了。
忽然想起了什麼,我問:“你難道不怕我把凌姑娘的身份告訴鳳丹青?”
“隨你。想說就說吧。”
我忍不住笑出聲,“你這人。太自信了吧。小心我告訴凌姑娘,她要是知道你這麼不把她當回事,哼哼……”
“別別。”秦穆軒慌了神,“這丫頭生起氣來,我可降不了。”
我斂目,“你們之間亂七八糟的事。我可一點興趣都沒有……江湖紛爭,與我何干?”
“真是羨慕你。說來即來,說走及走。”
來是來了,可惜走不了嘍……
我笑。舉杯對月,隨口吟道:“青天又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秦穆軒笑,也仰頭對月,若有所思。
一抹玄色身影出現在橋尾。
“你等的人來了。”秦幕軒翻下欄杆,整了整衣衫。
我癟了癟嘴,想反駁卻嚥了回去。
“只要你想回來,我隨時奉君滿園牡丹,與君共飲,不醉不休。”他溫和的笑容在月色中瀰漫開來。
我微笑揮手。
身影消失在迷濛的朝霧。
只留白玉酒盞孤單地擺着。
鳳丹青一路無言,牽着我的手有一點點冰冷的溼潤。
好看的側臉帶着些疲憊,平日凌厲的氣勢斂去不少。
直到落霞軒,我把他擋在門外。
“早點回去休息吧。你沒幾個時辰能睡了。”說完,我退入屋內,關上門。
“不讓我進去?”他一手撐住門,口氣帶着點無奈。
“呵,少爺。駱姑娘等你呢。”
“月行,我……”
鳳丹青臉上浮現出惶然,然而最終只是頷首。
這種事有什麼好解釋的呢。我不過是一個下人,甚至可能是你的敵人。你能做到這一步,我已經很佩服了。
我按下他撐門的手,語氣卻很柔和,“丹……少爺,早點歇着吧。”說完,我關了門。
門闔上的霎那,他落寞的目光,被隔在門外。
第二日,駱芙蕖走了。
這女人似乎很留戀孃家呢。
一襲狐裘,在水色身影中分外搶眼。
琉璃香車,踏雪龍駒。
鳳丹青站在一邊,沉默看她登車。
小賤不知什麼時候飛來,在車頂徘徊。
吃裡爬外啊……
美女終於絕塵而去,車後二十多騎蹄下揚起遮天蔽日的灰塵。
傍晚,小賤飛回來,在院裡繞了幾圈想飛進來,結果狠狠撞在我狠狠關閉的窗子上。
我在房間裡燃上龍涎,怔怔對着那把曾經彈過的瑤瑟。
只有玉虛宮人會彈奏的曲子,駱芙蕖喚我爲殷無邪,秦穆軒說我是天涯海閣的臥底,一隻死認我的鷹,貌似曾經不低的武功……
無間道麼?這啞謎真是難猜。
門“吱呀”開了,鳳丹青手上正託着耷拉着腦袋的小賤。看來那一下撞得不輕。
我放下琴,從他手裡接過小賤,摸摸它的腦袋,它立刻扇動翅膀,生龍活虎的樣子。
居然玩苦肉計……可憐的鳥再一次被扔出窗外。
“月行,明天我們啓程去滄北。”
我一愣,“你開玩笑吧,北方可是天涯海閣的地盤。”
“沒關係,登雲山有我一處房宅。那裡冬天的雪景聞名天下,難道你不想去?”
“我在這裡都悶得發黴了,當然想出去。”我一聽可以遊山玩水一下來了精神。
鳳丹青陰謀得逞似一笑,“我們這次秘密出行,要喬裝打扮才行……”
說完一聲響指,一排手託綾羅綢緞,珠寶首飾的仕女列成一排。
我忍住衝上去暴打他的衝動,“鳳少爺,你真夠惡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