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一個清晨,吃一份只有肉包和雞蛋,再外加一壺清茶的早飯。
對於咸陽城中每一個平民百姓來說,應該都是一件極爲簡單的事情。
身爲鎮國大將軍的許世更是可以吃到比這好上無數倍的早飯,但此刻卻正在狼吞虎嚥的吃着這些塊頭比較大的肉包。
而且看那個滿足的樣子,這味道本應好不到哪裡去的肉包,莫名被他吃出了一種香甜的感覺。
大概是長期軍旅生涯所養成的習慣,以及本身那就非常良好的胃口。
這位鎮國大將軍吃飯的速度很快,風捲殘雲一般便將肉包和雞蛋盡數一掃而空。
在吃完之後,他還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然後漱了漱口。
“大將軍,上了年紀的人,吃飯太快的話,對身體是沒有什麼好處的”
寧缺笑着開口說了一句。
許世微微一笑,然後靜靜看着他開口說道:“其實你在我面前,根本就沒有必要裝些什麼。”
寧缺聽到這話,稍微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便將臉上那份看起來頗爲溫和體貼的笑容盡數收斂,恢復了他本來的那張冷漠面孔。
其實如果不是因爲自家小師叔昨晚的囑咐,寧缺根本就不想和這位鎮國大將軍見面,更加不想在他面前以晚輩自居。
現在這位大將軍自己開口了,那寧缺也就不想再掩飾什麼,直接把自己最冷漠的一面展現了出來。
“我很敬重夫子,同樣也很敬重書院,敬重書院二層樓裡的每一位先生”
“儘管二層樓裡面有幾位先生,在修爲上還不如我”
許世用衣袖擦了擦嘴角不小心留下的包子油,然後平靜地開口說道。
“但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書院後山不干涉大秦朝政的情況下”
“換句話說,沒有當今陛下的允許,或是沒到大秦生死存亡的那一刻,書院後山的弟子都不應該出世”
寧缺聽到這話後微微一愣,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他沒有想到這場談話,竟是在這般完全沒有任何鋪墊,也沒有任何前文的情況之下,便直接進入到了最關鍵的階段。
這樣猝不及防的進入方式,不免讓這位十三先生感覺有些措手不及。
寧缺本來以爲這會是一場漫長的談話,以爲這場談話就像是熬雞湯般,需要考較一下彼此的火侯。
但他卻沒有想到這竟然會是一次猛火快炒,快到讓他根本就沒有辦法在青菜被炒糊之前反應過來。
“書院的道理本來就是入世救世,爲何書院後山的弟子就不可以出世呢?”
寧缺沉默了片刻後,緩緩開口問道。
“書院的力量太過強大,一旦真正進入世間,讓世人感受到了那股非凡的力量之後,很容易就會讓他們心生惶恐”
“畢竟相比於那些強大的修行者而言,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人都還只是普通百姓”
許世看着寧缺的眼晴,眼神淡然而又平靜地說道。
寧缺緩緩擡起了頭,回視着這位鎮國大將軍那平靜而充滿壓迫感的目光。
“將軍替我大秦征戰四方,不也曾經在這紅塵世俗中摸爬滾打了數十載嗎?”
“第一,我不像書院裡的那些先生們那般擁有比一般修行者更加強大的力量”
“第二,在修行者身份之前,我首先是軍人。”
許世將軍漠然地開口說道:“這便是最大的區別。”
寧缺笑了笑,然後又說道:“我只有洞玄上境的修爲,而且我同樣也是軍人。”
許世將軍緩緩搖了搖頭,臉上閃過了一絲遺憾之色。
“你曾經的確是一名軍人,而且是一個極爲優秀的軍人,但自從你拜入書院之後,你就不再是一名大秦軍人了”
“我雖然是書院的十三先生,是夫子的弟子,但我同樣也可以是大秦軍人,這兩者沒有什麼衝突”
寧缺的眼神微微眯起,搖頭開口說道。
“看來在書院二層樓學習了將近兩年,你還是沒有明白書院在整個大秦代表的是什麼”
許世嘆了口氣,臉上的神色似乎是在嘲諷着寧缺的無知。
“在下確實不是很明白,可否請將軍賜教?”
寧缺拱了拱手,開口問道。
“在整個大秦,書院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它歸屬於皇權之下,但又隱隱獨立於皇權之外”
“從某種程度來說,書院,也就是夫子在大秦百姓心中的威望,甚至比當今陛下還要高”
許世喝了口清茶,臉上閃過了一絲感嘆之色。
“夫子和書院都是我大秦的守護者,是我大秦帝國的基石之一”
“但現在的書院就已經夠強了,在咸陽城裡的許多人,包括老夫在內,都不希望看到一個更加強大的書院”
“話說到這個份上,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寧缺再次沉默了片刻,然後臉上浮現出了一抹嘲諷般的微笑。
“看來包括大將軍在內的那些所謂咸陽權貴們,都已經開始有些害怕了”
“害怕?”
這位鎮國大將軍的眉頭微微一挑,開口說道:“老夫征戰沙場數十載,還不知道害怕爲何物。”
“今天之所以和你說這話,不過是希望能夠保持住這咸陽城,而這整個大秦如今的那份平衡而已”
“平衡?”
寧缺臉上的嘲諷之色變得更加濃郁了幾分。
“如果不是心存懼意,如果不是害怕書院打破了不插手大秦朝政的規矩後,會威脅到他們的利益又”
“以那幫權貴的性格,又怎麼可能會在乎這個平衡呢?”
“我小師叔同樣也是大秦的鎮國武成王,可他就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將軍這樣的話”
這位許世大將軍聞言,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隨後臉上也浮現出了一抹笑意。
“你說的的確很對,也許這咸陽城裡很多人都只是爲了自己的那一份利益”
“但至少老夫不是,如果不是因爲武成王殿下對老夫有恩,今天老夫絕不會見你這一面”
說到最後,這位鎮國大將軍臉上的笑容已然消失,恢復回了原來的那份淡漠。
“我相信大將軍的品性,只是我很好奇,這份所謂的平衡就真的這麼重要嗎?”
寧缺看着眼前的許世,緩緩開口問道。
“書院後山不得干涉朝政,這是當年昭襄皇帝在位的時候便定下的規矩”
“之前大先生爲了你的事情去找夏侯,那已經是違反了這條規矩了”
這位大將軍開口說道:“如果這個先例一旦開了,那大秦內部各方勢力的平衡就會在頃刻間打破。”
“到時候別說一統天下,哪怕是保住如今的這個大秦帝國,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了”
“真的有如此嚴重嗎?如果真的像大將軍所言的那樣,我相信小師叔他絕對不會支持我”
寧缺笑了笑,臉上的神色平靜而又淡然,似乎並沒有將許世話中的這個後果放在眼裡。
“而且在下不知道大將軍是否聽過這樣一個詞語”
許世眉頭動了動,緩緩開口問道:“什麼詞語?”
“不破不立”
似乎是被寧缺的這個詞語震驚到了,許世臉上的神色在一瞬間發生了許多陰晴不定的變化。
但最後,這一切的變化都化爲了一聲帶着遺憾的重重嘆息。
“如果你在武道修行上的天賦能夠再好一點,或者說你在渭城從軍的時候便能將自己的天賦表現出來”
“老夫一定會把你帶在身邊,好好培養你,讓你成爲一位強大的武道修行者”
“可就算是這樣,和我們今天的談話又有什麼關係呢?”
寧缺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解地開口問道。
“因爲那樣的話,大秦便能再次多出一名優秀的將軍,而這後面的一切也都不會再發生了”
這位大將軍笑了笑,臉上看起來依舊有着很深的遺憾。
“老師曾經說過,很多事情自有定數,強求不得”
寧缺搖了搖頭,很認真地開口說道。
“夫子的話自然句句都是經典,可惜老夫就是個粗人,不大懂得其中深意”
許世笑了笑,然後又緩緩開口說道:“大概也就是因爲我是個粗人吧,所以陛下對我的信任甚至還要超過對武安君的信任。”
“所以,我纔會坐上這個鎮國大將軍的位置”
“大將軍究竟想說什麼?”
聽到這近乎自言自語的話後,寧缺眼中的不解之色更濃了幾分。
“我想說的就是,無論面前的敵人是誰,只要陛下一聲令下,老夫就會率領鐵騎踏碎面前的一切”
“哪怕是付出我這條生命,那也同樣在所不惜”
許世神色看起來十分平靜,但所說出來的話,卻充滿了鐵血肅殺之氣。
“大將軍好氣魄,可惜這天下還有很多人,是你手下那些鐵騎所踏不碎的”
寧缺看着桌上那隻盛着碎蛋殼的碗,沉聲開口說道。
“世人都只知道那些踏上修行之路的人很強大,但是在真正的戰場上,面對滔滔鐵騎,這些所謂的修行者同樣也是弱小不堪”
這位鎮國大將軍很自信地開口說道。
寧缺眉頭微微挑了挑,心裡想着像小師叔和老師夫子那種境界的強者,只怕不會同意這個說法。
“哪怕是天人至境的武道強者,亦或是那已超越了知命境的念力修行者”
“面對着鋪天蓋地般襲來的符文弩箭,還有數以萬計的重騎衝鋒,那也只有死路一條”
“這一點,已經在戰爭史上被無數次證明過了”
許世似乎已經看出了寧缺心裡所想,冷冷地開口說道。
“我記得,百年前的那次舉世伐秦,夫子便是一己之力阻擋住了百萬來犯之敵,保住了大秦帝國”
“這一點,大將軍應該不能否認吧?”
寧缺想了想,同樣也不甘示弱地開口說道。
“你覺得像夫子,或者是我大秦鎮國武成王那樣的絕世強者,這天下又有幾人呢?”
“更何況,在我大秦立國的這千載歲月之中,也不是沒有這等強者倒在大秦鐵騎的鐵蹄之下”
許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眼中閃過了一絲驕傲之色。
“那種境界的強者,居然也可以被軍隊殺死嗎?”
寧缺開口問道。
“軍隊沒有你想象的這麼弱,在使用了兵家的軍陣之術後,那些所謂的絕世強者,也同樣可以被殺死”
“畢竟他們都還是人,是人就有力竭的時候,一百個人不夠殺他,那我就用一萬個人”
“若是一萬個人不夠殺他,那就調動十萬人,甚至數十萬人去殺,總能夠把他殺死的”
“如果這些站在世間頂峰的至強者真的能夠無敵的話,我大秦又何必養那麼多鐵騎呢?”
這位鎮國大將軍用一種教育的口吻開口回答道。
寧缺右手扶上了案桌,看着了眼前這位大將軍那深陷的眼眸。
“一名強大的修行者能夠換一萬甚至於數萬名普通的士卒,難道說這樣還不叫強大?”
鎮國大將軍依舊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讓人覺得似乎有着一種無聲的嘲諷。
“在一萬個普通人裡面,未必能夠出一個修煉有成的修行者”
“而像那種萬人敵的大修行者,哪怕放眼整個天下,也找不出來太多”
“以一萬普通士卒,換這樣一個修行者的死亡,在一場戰爭中是很划算的事情”
寧缺再度陷入了沉默,他轉身望向園中那些直挺挺的楊樹,看着那些隨意堆着的石頭。
他不得不承認這位鎮國大將軍的看法正確而且犀利,根本沒有辦法被駁倒。
“可是大將軍您,同樣也是一個相當於天人至境的武道修行者,同樣也是站在這世間巔峰的強者”
寧缺皺着眉頭說道。
“軍隊之中的武道,和尋常那些武道宗派的武道不同”
“這種武道雖然修煉有成之後非常強大,但在最初修煉的時候看起來笨拙而又艱難”
“如果沒有數十年的苦功下去,很難有所成就”
許世似乎有些想起了自己修行武道的經歷,眼中閃過了一絲追憶之色。
“這種特殊的武道,只有在軍旅之中,纔有機會通過血戰而成長起來”
“而想要修行到老夫這種巔峰境界,更是不知道要殺多少人,受多少的傷”
“這一點我也有所耳聞,但大將軍說了這麼多,又給我講解了修行者和軍隊之間的戰鬥”
“這一切的一切,你又想向我說明什麼呢?”
這又回到了最初的問題,寧缺還是不明白這位鎮國大將軍究竟想向他表明什麼。
“我想說的就是,這種修煉軍中武道的修行者,大部分都在我大秦軍隊之中”
“而就如最開始我告訴你那般,無論在世人眼中,還是他們自己看來,他們首先是軍人,隨後纔會是修行者”
“一直以來,他們都夏不撐傘,冬不衣裘,相比於咸陽城裡的那些權貴世家而言,他們的私慾很少”
“這點我也明白,可您還是沒有說,您到底表明什麼?”
寧缺微微揉了揉有些痠痛的眉心,耐着性子開口說道。
“我只是想要告訴你,無論你未來走到何等地步,在我大秦軍方面前,你都很弱小”
“我大秦鐵騎只需要簡單的幾輪衝鋒,便能將你碾成粉碎”
“所以請你收斂一下自己,時時刻刻遵守大秦律法”
寧缺擡起頭來,看着這個大將軍那有些蒼老的臉頰,說道:“我一向奉公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