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這是一個涿縣本地人對此地的稱呼,位於涿縣之南,白溝河之北,身處兩個不高的山包之間,有着典型的侵蝕地貌。這一片東西走向谷地並不寬闊,顯得有些狹長,一條黃土夯實的三丈官道貫穿其中,左右皆是剛好沒膝的青綠荒草。
當黃巾軍的大隊人馬在程遠志的率領下拉着一波延綿數裡許的陣型來到這邊的時候,鄒靖和劉備的官軍一方,已經在那邊列陣而待了。這一陣,劉備的義軍頂在了前頭,鄒靖的郡國兵在其身後列陣。九百人的軍陣肅穆而立,隱隱散的威勢讓整個河谷都充滿了令人覺得壓抑的氣氛,使人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
眼見對方早已立陣而待,大軍前營的步伐頓時在數裡之外停了下來。前營之將遣人撥馬急報程遠志,並迅喝令大軍協調步伐,展開陣型,緩緩往前壓去。
這一動自然如山巒震動,含着無法抗拒的力量。因爲有太平道老卒的控制,前軍這裡近萬裹挾之衆雖然沒有什麼本事,但好歹也經歷了幾回戰鬥,見了一些血。其或許在令行禁止之上無法像操練了許久的官軍那般純熟,可多少也是能明白在眼下這個時候,自己究竟該如何作爲。
很快,勉強還有些整齊的方陣立了起來,並逐漸將雙方的距離,壓到了一里左右的地方。在這個距離上,已經上到陣前的程遠志很是清楚的看到了對面那杆在風中獵獵飄揚的“鄒”字號旗,以及在他身後,以爲羽翼的“劉”字令旗。號旗四方以爲主將,令旗三角,卻爲副將。程遠志看着對方立起的軍陣,瞅着對方那單薄的人數,嘴角邊掀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看起來還不錯的樣子。看到我們的軍居然沒逃……聽說統兵的校尉鄒靖早年和烏桓人幹過,看來是一個有血氣的漢子。這一次他們選擇的地形不錯……只是就這樣便能擋住我們嗎?”程遠志撇了撇嘴,卻是一副混不在乎的模樣:“儘管這裡的地形限制了我們大軍的展開,可我們足足有五萬人啊。這樣的力量堂堂正正殺上去,他們無論用什麼手段都是沒用的。這一戰,我們贏定了!”坐在黃驃馬上的程遠志看着對方的軍陣哈哈一笑,很是自信的說道。
“呵……那我就先恭喜渠帥咯。若這一戰成功,天公將軍想必也會在幽州設立大方,到時統領幽州大方的重任可是非渠帥你莫屬了。”跟在程遠志身旁的鄧茂湊趣着說道。
也不怪他們張狂,實在是就眼下的情況來看,黃巾軍一方的優勢實在太過明顯了。雖說在所有人的眼裡黃巾軍的戰力是比不上官軍的,但這個比不上可是有一個度的。一萬官軍能夠和五萬黃巾軍抗衡,這是眼下世人基本的看法。根據這樣的看法,程遠志的五萬黃巾軍又怎麼會將橫在自己的面前的一千官軍看在眼裡呢。
是以,在這一刻,無論是程遠志,還是鄧茂,或者是其下的那些軍將都對這一戰抱有相當樂觀的態度。他們都以爲自己贏定了。
只是,真的是這樣麼?看着緩緩壓來的密集軍陣,官軍這邊已是壓力山大了,近乎窒息的氣氛如一支魔手狠狠的攉住了立在軍陣最前方的這羣義兵的心。他們都是第一次上戰場,眼下他們初次體會到了戰場的恐懼。這是戰爭,不是幾個人或者幾十個人之間的逞兇鬥狠,在對方那無邊無際的人馬所凝結起來的威勢之下,無論他們當初究竟是因爲什麼原因而參軍,此時都不禁有些忐忑,腳跟也不自覺的向後挫動了些許。
“啪……”一根根鞭子狠狠的湊在了他們的大腿之上,火辣辣的疼痛讓這些心懷不安的人驚醒了一瞬。他們惱火的想找到抽打自己的,卻在腦袋轉動的瞬間看到了自家上司的充滿了怒氣的臉。“別東張西望的了。穩住,一切都按操練時的那樣。放心,我們有二將軍、三將軍那樣的猛人,這一戰我們不會輸的。穩住,過一會就好了。”已然成爲劉備軍中骨幹力量的張家莊客低聲喝道。他們都是張飛的家生子,對自家少爺那是再忠誠也不過了。他們都知道少爺的豪勇,也明白少爺的那位結義二哥擁有與少爺差不多的實力。對於戰爭,他們理解的不多,卻也明白在戰爭之中武將的力量是十分重要的。有時,一員猛將就能影響一場戰鬥的勝敗。黃巾軍那邊有多少猛將,他們不明白,但是在他們看來擁有兩員猛將的已方,怎麼也不可能輸吧。
“嗯,應該不會輸的!前面還有將軍呢。”初次上陣的人也是比較好忽悠的,在想到自己已經拿了張家給的買命錢,又想到張家的少爺和他的結義兄弟都頂在陣型的前方,他們的不安的心頓時稍稍穩定下來。他們腳跟一定,原本微有波瀾的陣型自然就穩了。
後方軍陣裡的這一個起伏變化,身爲行伍老手的鄒靖看得真切,他微微的點了點頭,卻是縱馬行向劉備那兒,讚賞着笑道:“玄德的兵練不錯啊。面對敵方的大軍,初次上陣的他們居然還能堅持,實在是難得。”
“這都是雲長、翼德、元華他們的功勞。我在其中也只是露了一個面而已。”劉備聞言微微一笑,並沒有把功勞全都攬在自己的身上。
“呵呵,他們的功勞不就是你的功勞麼?”鄒靖揮了揮手,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此時,雙方的距離已經不足一里,再近一些,雙方可就要正面接敵了。鄒靖當然不想就這樣和黃巾軍對上,原本軍帳之中商量出來的辦法也不是這樣的啊。當下鄒靖朝劉備輕輕的點了點頭,小聲的吩咐他:“玄德,按計劃行事吧。”
劉備聞言頓時撥馬而出,帶着關羽,張飛二人徑自衝向黃巾軍的陣前。三人一前一後,看似大膽,卻在弓箭射程之外的那個點,撥馬變向,只是轉過身來衝着黃巾軍的陣前大罵:“爾等逆賊,反叛國家,霍亂天下,裹挾平民,迫害良善,真乃禽獸也。如今我官軍至此,爾等反過逆賊,何不早降。”
“投降?你讓我們投降官軍?你不是傻了吧。現在可是我們佔上風呢。”程遠志和鄧茂相對一眼,卻是神情古怪的搖了搖頭。他們都認爲對面那個大耳朵的年輕人實在是腦袋有些不清楚。
“沒想到鄒靖居然派出了這麼一個蠢貨當副將。鄧茂,我真是看不下去了。你且上去走一遭,替我拿下他吧。”程遠志輕飄飄的下令道。在聽了劉備那似乎很沒腦子的話之後,他並不認爲劉備有什麼本事,所以他便將這份就他瞧來唾手可得的功勞直接的交給的鄧茂。這也是他對鄧茂的一種提拔。
“諾!”鄧茂點頭,手裡拎着一對銅錘,便撥馬向劉備衝去。他一邊衝,口中一邊呼喝着神神叨叨的話語,卻是大眼圓瞪,怒眉倒起,血口大開,乍一瞧去還真有幾分猙獰的模樣。當然,這份猙獰是鄧茂故意裝出來的,他知道這樣可以帶給別人以恐懼,在以前他所經歷的戰陣之中,他憑着這一手恐嚇的能力,倒是嚇壞了不少人。有些官軍的將領與他對戰,被他這麼一驚,十成本事只揮出六七成來,卻是成了他銅錘之下的冤魂。眼見這樣的呼喊恐嚇如此有效,鄧茂便越喜歡這樣的作爲,他認爲這便是自己的本事。
然而,這樣的本事終究是算不得數的。眼見鄧茂直撲劉備,性子衝動的張飛頓時加快了自己身下坐騎的度。只見這一匹黑色的駿馬如一道黑色的閃電,馱着張飛如一份狂風般從劉備的身邊飈過,一下子便擋在了劉備的身前。
面對口裡呼呼喝喝衝將過來的鄧茂,張飛沒有更多的言語,手中的丈八長矛猛地擡起,夾其矛杆於自己的腋下,直挺帶着寒芒鋒銳朝鄧茂戳去。這一擊沒有繁複的變化,有的只是度與力量的完美結合。一時間,衆人只看到一道黑影越過劉備狠狠的撞向鄧茂,瞬息之間便與鄧茂交錯而過,直接出現在了鄧茂的身後。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瞬息之間的交手,旁人大都沒能看得清楚。
他們對此疑惑不已,正想追問些什麼,便看到原本衝向劉備的鄧茂在馬上搖搖晃晃的不穩起來。
之後,“當……當……”兩聲響起,他手中的銅錘便沉沉的隕落塵埃,原本故意裝作起來的猙獰神情頓時凝固在了他的臉上。他張了張嘴巴,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卻最終什麼也說不出來。隨着他身下的戰馬不安的馱着他向前了兩步,他的身子頓時在馬背上歪倒,泊泊的鮮血從他的胸口如泉噴出,卻是無聲無息的說明了他眼下的情況。
眼見鄧茂死了,程遠志惱火起來。他們兩人雖不是什麼八百之交的結義兄弟,可到底也是相處了多時的同袍兼至交。面對張飛這麼一個依靠偷襲而取勝的傢伙,心中的憤怒和悲傷讓他頓時衝動起來。他怒吼一聲,揮刀拍馬直取張飛。
此時,張飛似乎還在回味着什麼,卻是一點也沒有察覺程遠志的動靜,這令迅接近了他的程遠志心中大喜。眼見兩者的距離急拉近,程遠志的刀頓時揚了起來。
然而還不等他將自己的刀揮下,他便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自己的脖子間閃過,隨後便感到自己高高的飛了起來。眼前的場景在旋轉之中飛快的變化着,一圈又一圈,看得他直有點暈。在如此一番的天旋地轉之中,很多的東西他不明所以,只是隱約瞧到一具立於張飛身前的無將領有着令人說不出言語的熟悉。
“嗯?他是誰呢?”程遠志還想再想,卻什麼也想不到了。他的意識就此終結,自然沒有看到他的這個腦袋在天空中轉了幾圈之後,卻是被一把青色雕龍的大刀給接了個正着。寬闊的刀面就此平放,血淋淋的腦袋瞪大了眼睛停在上面,卻是於大刀主人的細目長眉相對而視。
“哼……”大刀的主人冷哼一聲,手中長刀一巔,施了一個震勁,將這腦袋挑向自己,之後他長臂輕舒,卻是一下子將這披頭散的腦袋給拿在了手中。
之後,劉備縱馬上前,大刀的主人將着腦袋交給了劉備:“大哥,給!”
“幹得好,二弟!”劉備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即將程遠志的腦袋高高的揚起,放聲大喝:“惡已然伏誅,爾等從犯何不早降?”
“什麼?”劉備的嗓門並不是很大,可就他提着程遠志級縱馬而出的模樣,卻也令黃巾軍的那羣人明白剛纔的電光火石之間究竟生了什麼事情。
看看趴在戰馬之上鮮血流了一地的鄧茂,再看看級都被人拎在手上的程遠志,黃巾軍的士兵們總算意識到自家的將軍已然被人殺了。都說將是兵的膽,儘管眼下黃巾軍一兵未損,一部未喪,可陣前看着這一切生的軍士們卻已然膽寒了。別說那些被裹挾出來的民夫,就說那些壓陣的太平道老卒見了眼前的境況也不想再打下去。即便衆軍將之中還有幾個很有血性的想帶領自家的大兵全力壓上去,卻也被自己的同袍給勸住了。
“看看……他們身後的煙塵吧。你真以爲這裡只有一千人馬?那後面的旌旗又是怎麼回事?要我說這完全就是一個陰謀——先是潛伏大將偷襲渠帥,而後又以大兵壓境。這個本就是……坑啊!實在太坑了。”陰謀論的人指着劉備軍陣後突然而起的變故擲地有聲的說道。
在如此明顯的佐證之下,他的話語很自然很得衆人的信服:“果然如此,還是你看得真切。走吧,撤吧!這一戰我們是輸了,先設法撤下,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說。”
於是,號旗招展,引動大軍緩退。
是時,鄒靖與劉備見其兵衆,雖擺出追擊的架勢,卻不敢急進而擊。
如果一切都沒有變故的話,在軍隊中堅的軍將們的控制之下,這五萬黃巾大軍還能有個囫圇的安然退卻大半。可就在他們號旗揮舞,引動大軍緩退的當口,呼喊聲,拼殺聲,咒罵聲和急切的求饒聲,在他們的身後響起,卻是鬧得所有人都驚慌失措起來。
前面的人看到了將軍的戰死本就沒有了膽氣,此時看見身後一片混亂,自然以爲官軍有伏兵,攻到了自己的陣中。
而後面的人並不明白前面生了什麼,狹長的地形限制了軍陣的展開,令他們對前面的一切一無所知。他們雖然得到了大軍後撤的命令,可究竟爲什麼會有這樣的命令,他們並不明白。還無法完全令行禁止的他們對撤退是有些疑惑的。
而就在他們疑惑的當口,幾十號孔武有力的漢子突然抽刀砍向了他們,口中不停的喊道:“敗了!敗了!官軍已經殺來了!大家趕緊跑啊!”——卻是讓本就驚疑的他們越凌亂的心思。
“真的是敗了麼?官軍來了?黃巾軍已經不行了?那這樣是不是可以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呢?”種種想法在他們心裡資深。在看到前方的軍隊不斷後撤的境況,他們卻是大都相信了這一點。
儘管這一波的人都是被裹挾而來的民夫,可由於被裹挾入黃巾軍的時間不同,被裹挾的人羣也是有仇怨的。對於剛剛裹挾而入的人來說,以前入軍的人或許就是自己的仇人。而對於被裹挾入軍的老人來說,或許彈壓他們的太平道老卒就是他們的仇人。
在大軍接連後退的情況下,各種不堪的流言在軍中瘋狂的蔓延,並隨着最初幾十人的突襲而越來越變樣,隨即化成了一場席捲全軍的混亂。
一場混亂,來得很快,等那些軍將現事情已然不對勁的時候,一切都以變得不可收拾了。
於是,有序的撤退變成潰敗,而一隅的潰敗,又衍化成了大潰逃,就像那崩裂的山,在瞬息之間化爲無數的碎石在滔滔大勢之下散落凌亂。
“全軍追擊!”眼見對方的軍陣終於崩潰了,鄒靖的臉上頓時顯出歡喜的笑容。
到這一刻,他終於確認自己已然贏得了這一戰的最終勝利。當下他大聲的下令,將手上的軍勢全數派出,去追緝那羣早已喪失了戰心,沒了膽氣,只知道不斷逃亡的傢伙們。
老於行伍的他,可是知道只有在這個時候纔是搜刮戰果最爲重要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