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那老僧手提二屍,直向山後走去,也不見他怎樣奔跑,行走之間和常人無異,但眨眼的功夫,人就已經在幾丈之外,再一眨眼,又竄出去老遠,輕功之奇,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藏經閣衆人都大爲驚奇。
少林寺玄字輩高僧玄寂大師道:“阿彌陀佛,藏經閣中有這等前輩高僧,我等卻一無所知,罪過罪過。”
蕭峰和慕容復兩人父親的屍首被老僧提着,二人同時朝老僧追去,蘇陽對李秋水天山童姥道:“快追!”李秋水和天山童姥一人拉住蘇陽一隻手跟了上去,少林寺衆僧也不甘落後。
奔走之間,蘇陽只覺得山峰刮臉如刀,而衆人武功高下立現,蕭峰最先發足,也奔在第一位,奔跑之間還能連連發出劈空掌朝前方老僧打去,可是那老僧就像早算計好了一般,蕭峰的劈空掌總是打了個空。
李秋水和天山童姥一人提着蘇陽,也不見她們怎麼用力,行動之間最是瀟灑飄逸,如同天上仙女一般在半空之中超前飄蕩,僅僅落在蕭峰身後半丈,不過看她二人神情動作,尚未完全發力,否則能追上老僧也未可知。
慕容復和蕭峰同時起步,此時已經落後四人一丈有餘,他全力奔跑,但總是差了這麼遠。饒是如此,比起後面的少林寺僧侶,兩位玄字輩的大師,還是快了不少,緊緊的跟在第一波追擊的人中。
其實第一波人當中還有一個,鳩摩智。此人中了生死符之後,自知絕無幸理,只能跟在天山童姥身後。心想待會必有一場大戰,這女人若是死了我就算完了,須得牢牢跟定了她,或許能從中撿些便宜,有其他的機緣解了生死符的控制,也未可知,他雖中生死符。但武功不失,穩穩的綴在慕容復身後,既沒有發全力也沒有被衆人甩下。
前方那老僧在荒山中東一轉。西一拐,到了林間一處平曠之地,將兩具屍身放在一株樹下,都擺成了盤膝而坐的姿勢。自己坐在二屍之後。雙掌分別抵住二屍的背心。
他剛坐定,蕭峰等人亦已趕到,見那老僧舉止有異,便不上前動手。
只聽那老僧道:“我提着他們奔走一會,活活血脈。”
“活活血脈?”衆人都是不可思議,這兩人明明已經被拍死了,活什麼血脈?死人有什麼血脈好活?鳩摩智甚至以爲這老僧練武練成了瘋子,陰陽怪氣的嘿嘿了兩聲。
那老僧自顧自說道:“他們內傷太重。須得先令他們作龜息之眠,再圖解救。”
蕭峰心下一凜。喃喃道:“難道我爹爹沒死?他……他是在給爹爹治傷?天下哪有先將人打死再給他治傷之法?”
“逍遙派有這門功夫沒有?”蘇陽問天山童姥。
天山童姥陰陰笑道:“逍遙派把活人打死的功夫多,讓死人活的功夫可沒聽說過,師妹,你說呢?”
李秋水笑吟吟的說:“師姐這是什麼話,小妹武功可不如你,若論起殺人,怎麼能問小妹呢?”
天山童姥皮笑肉不笑道:“那是,你的狐媚功夫,說不定能把死人勾引活了。”
李秋水幽幽嘆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誰讓我天生這幅容貌呢,總好過有些人一輩子是侏儒!”
“你個破了相的賤女人,你罵誰!”天山童姥大怒。
“都給我閉嘴!”蘇陽頭都要炸了,怒道:“你兩都完沒完!加一起都快兩百歲的人了,天天有什麼好吵的!”
話還沒說完,一股寒意陡然爬上脊樑,二女轉頭陰森森的看着蘇陽,冷笑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聽聽。”
說話的功夫,少林衆僧等先後趕到,忽然看見前方地上,兩具屍體,頭頂忽然冒出一縷縷白氣。
那老僧將二屍轉過身來,面對着面,再將二屍四隻手拉成互握。
慕容復叫道:“你……你……這幹甚麼?”
那老僧不答,繞着二屍緩緩行走,不住伸手拍擊,有時在蕭遠山“大椎穴”上拍一記,有時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只見二屍頭頂白氣越來越濃。
“白氣?”蘇陽看了看天山童姥,道:“你也會噴白氣吧?”
天山童姥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死人!”
李秋水又要說話,蘇陽趕緊打斷了她,指着前方,道:“你看!”
順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見蕭遠山和慕容博身子居然同時微微顫動,活了過來。
蕭峰和慕容復驚喜交集,齊叫:“爹爹!”
蕭遠山和慕容博慢慢睜開眼來,向對方看了一眼,隨即閉住。但見蕭遠山滿臉紅光,慕容博臉上隱隱現着青氣。
衆人這時方纔明白,那老僧適才在藏經閣上擊打二人,只不過令他們暫時停閉氣息、心臟不跳,當是醫治重大內傷的一項法門。許多內功高深之士都曾練過“龜息”之法,然而那是自動停止呼吸,要將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實是匪夷所思。這老僧既出於善心,原可事先明言,何必開這個大大的玩笑,以致累得蕭峰、慕容復驚怒如狂,更累得他自身受到蕭峰的掌擊、口噴鮮血?衆人心中積滿了疑團,但見那老僧全神貫注的轉動出掌,誰也不敢出口詢問。
漸漸聽得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響,愈來愈是粗重,跟着蕭遠山臉色漸紅,到後來便如要滴出血來,慕容博的臉色卻越來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旁觀衆人均知,一個是陽氣過旺,虛火上衝,另一個卻是陰氣太盛,風寒內塞。
突然間只聽得那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內息相應,以陰濟陽,以陽化陰。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消於無形!”
蕭遠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來交互握住,聽那老僧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緊,各人體內的內息向對方涌了過去,融會貫通,以有餘補不足,兩人臉色漸漸分別消紅退青,變得蒼白;又過一會,兩人同時睜開眼來,相對一笑。
蕭峰和慕容復各見父親睜眼微笑,歡慰不可名狀。只見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攜手站起,一齊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還有甚麼放不下?倘若適才就此死了,還有甚麼興復大燕、報復妻仇的念頭?”
蕭遠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的,沒半點佛門弟子的慈心,懇請師父收錄。”那老僧道:“你的殺妻之仇,不想報了?”蕭遠山道:“弟子生平殺人,無慮百數,倘若被我所殺之人的眷屬皆來向我復仇索命,弟子雖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轉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庶民如塵土,帝王亦如塵土。大燕不復國是空,復國亦空。”
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徹大悟,善哉,善哉!”
慕容博道:“求師父收爲弟子,更加開導。”那老僧道:“你們想出家爲僧,須求少林寺中的大師們剃度。我有幾句話,不妨說給你們聽聽。”當即端坐說法。
蕭峰和慕容復見父親跪下,跟着便也跪下。趕來的衆僧等聽那老僧說到精妙之處,不由得皆大歡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個個都跪將下來,連鳩摩智這等人也不由的面露歡喜,有解脫之色。
在場衆人,唯獨蘇陽站着,望向無名老僧,腦子裡閃過一個又一個情景,千頭萬緒的線索陡然串在了一起。
“慕容龍城!”蘇陽忽然大聲喝道!
他現在功力無法運動,但這一聲喝是扯着嗓子叫出來的,在場衆人無不聽的一清二楚,紛紛回過頭來望他。
慕容龍城是慕容家先祖,慕容博的老爹,獨創“斗轉星移”絕技,縱橫江湖,當世無敵,算得上金庸世界裡戰力最強的幾人之一,當年糾合好漢,意圖復國,可惜天意弄人,趙匡胤領先一步建立大宋,彼時四海清平,人心思安,慕容龍城武功雖強,終於無所建樹,只傳下斗轉星移的武功和復國的祖訓,鬱鬱而終。
少林寺衆僧個個怒目而視,惱蘇陽打擾了老僧的說法,於這些和尚而言,聽法到妙處被打斷,猶如尋常人正在交歡時候有人敲門一般,哪有不氣的,而慕容博和慕容復更是又奇又惱。
慕容復低聲喝道:“蘇公子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家先祖名諱,豈是可以隨意亂吼的!你俠客島武功雖高,但卻屢屢辱我慕容氏,在下不才,今日討教高招!”
“你太玻璃心了,我什麼時候‘屢屢’侮辱你慕容氏了?”蘇陽朝鳩摩智使了個眼色,鳩摩智心領神會,擋在慕容復和蘇陽之間,合十道:“慕容公子且休要動怒,蘇公子所言必有其原因。”
慕容復更怒,暗道這和尚前一刻還是我家臂助,現在怎的站到那小子一邊了,怎麼什麼好事都能被他得了?莫非那小子會蠱惑人心的妖法不成?
慕容博緩緩開口道:“不知施主爲何喚我父親名諱,家父四十三年前便騎鶴西遊了。”
蘇陽也不開口,只是盯着無名老僧。
無名老僧忽嘆了口氣,道:“四十三年了,博兒,當年你才十一歲,如今也是兩鬢蒼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