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燈花墜
過了這個夾道,就是兩宮的分岔。往左,是白合宮;往右,是紫宸宮。
小廝照例停了轎,洛淮掀了簾,見着那骨節分明的手也撥開了那銀色的幕簾,露出那線條優美的側臉。
“四哥,你當真是無事?”他再三審視着他那張蒼白的臉,不放心地問。
“我?我能有什麼事?”重樓提了提嘴角,輕聲反問。
這話一出,洛淮便知那人心頭又擱上了事。至於究竟是什麼事,他不想說,他也不好多問,只得嘆了口氣,揮了揮手,小廝重新擡起轎,偏了個角度,往白合宮走去。
這頭的小廝也上前打了個千,問:“爺,是回宮嗎?”
重樓靜坐了半晌,索性提了袍角,彎腰下了轎,掃了眼因他此舉而有些怔愣的小廝,道了句“你們回去吧,我走走”。
小廝再作揖,恭送那人漸走漸遠。
紫宸宮獨落皇城最西面,一路過去,寂靜無聲,偶有幾名宮人經過,跪地叩首,仍是無聲。偌大的一片地,卻只聽見他一人的腳步聲,還有一下一下極緩的心跳,撞擊着他的耳膜,讓他越發地不耐。
最後,他停下了腳步,垂了眼,看向攤開的一雙手,一雙乾淨好看的手,僅是右手稍稍破了皮,血液早已凝固,結了暗紅色的血塊,留在潔白的手心,有些刺眼。
只是,明明只有右手染了血,他卻覺得左手同樣也是斑斑紅色,刺眼的很。
他習慣地勾了勾嘴角,自嘲地冷哼了聲,雙手用力握成拳,轉眼間剛剛結合的傷口,又微微地滲出了血。
“爺!”一直跟隨的展風不覺出聲,想阻止他自殘的行爲。
那明明是個善良的主,卻必須殘忍狠絕,殘忍地對待別人,也沒有放過自己。
展風未及行動,一雙手已覆上那冰冷的雙拳。
重樓擡眼,就見懸月站在面前,金色的眼流出最暖的色。
“要出門?”他扯了扯嘴角,柔和了那多刺的表情,看着她身後的宮人,大小物什抱了滿懷。
她察覺到他暗暗抽回手的動作,擰了擰眉,稍稍鬆了手,然後在他抽手的時候,又握住了他的,掌心貼着掌心,感受到一手的粗糙和溼黏,更是蹙緊了一雙彎月般的眉。
“要出門?”他早已習慣她的出神,卻爲她的敏銳而有些不自在。
“是要去送大哥。”她無意揭露他偶爾的脆弱,卻也無意放手,“要去嗎?”
他一窒,仍是點頭說“好。”
廢太子走的這天,天是吹着柔和的風,他們的長兄換下了那身尊貴的明黃,改着了簡樸的灰——代表着憂鬱的顏色,他的發只由一根蘭色的髮帶隨意的束着,夾雜了些白色的髮絲在風中輕揚着,身後站着一個纖細清麗的女子。
“想不到你會來送我。”太子的臉依然沒什麼表情,但已經柔和了不少。
“你看上去很好。”懸月笑說。
太子怔了怔,淡淡地笑開,“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你恨嗎?”她想他是知道的,最信任的人,也是背叛的人。
“恨,”仰頭看向那萬里的晴空,太子喃喃道:“恨的是身在皇家的身不由己。早一步退開也好,至少可以在以後的日子多一些選擇。”
衣裳被吹得“嘩嘩”作響,懸月撥開臉上的髮絲,清楚地看見他的眼帶上了笑。
“爺,時間不早了,該出發了。”晚晴出聲提醒道。
太子負着手轉過身,微微點了點頭,再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她身後不遠的那抹清淡的紫。
重樓摘下了頂冠,烏黑的髮絲頃刻而下,在風中輕柔飛舞。他正看着他的大哥,那個總是被怯懦掩去了本性的男子,此刻露出了他最真實的面貌。
太子也靜靜地看着他的四弟,那個始終離他們幾個最遙遠的手足。他的才華讓他嫉妒,也讓他懼怕,他曾多次失了理智的想要他死,甚至那年他被扯落在熊掌下,他也不曾感覺心痛。
然而在放下了一切的現在,彼此面對,已經是一片坦然。
太子輕輕一笑,動了動脣。
風吹過,他聽見了他的話——
老四,你是我見過最適合紫色的人。
風停住,太子轉過了身,大步跨上了馬車,然後彎下身向晚晴伸出了手。晚晴一愣,握住了太子寬大的掌,也上了馬車。他們倆的手緊緊握着,再也沒有分開。
“懸月,”太子側過臉看向懸月,大聲道:“我的名字叫風揚。”
車伕揮下馬鞭,馬兒擡起蹄跑了開來,揚起漫天的塵土。懸月緊追了兩步,在昏黃中看到了兩張微笑的臉。
其實這樣也好。懸月停下了腳步,塵土終於落定,而那輛馬車已經離她很遠,但是她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兩個彼此依偎的身影,手牢牢地牽着彼此的。其實這樣也好,即便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卻擺脫了所有的無奈,獲得了最珍貴的幸福,有什麼不好?
六月的風已帶上了夏日的燥熱,舒暢的春天彷彿隨着那個失敗的男子一起消失在了流逝的時間裡,可是她還是記得他,那曾發生過的一切深深刻在了她的心頭,提醒着她已經開始轉動的命運。
洛淮將她的沉默看在了眼裡,矇住了她的雙眼,拉她走出了連呆了數日的留秋殿。
“六哥,你到底要給我看什麼?”懸月推推洛淮捂住自己雙眼的手,卻是絲毫未動,不由地嘆了口氣。
洛淮“呵呵”一笑,將她的眼捂得更緊了,“自然是有禮物咯!你只管向前走。”
看不見前方,懸月只得往前走着,感覺到自己被洛淮帶着拐了個角,再往前走了幾步,她依稀記得這是往蓮花池的路。然後,一直蒙着她眼的手拿開了,淡淡的荷香確實飄了過來,可是站在她眼前的卻不是意料中的蓮,而是……
“葵葉?”她看着眼前淺笑盈盈的女子,有些不敢置信,身後的洛淮推了她一把,這才小步地走向葵葉,直至摸到她的衣裳,緊緊地擁住她,“葵葉,真的是你?”
葵葉摟住她,淺笑道:“真的是我。懸月,我回來了。從今以後,你有我陪在身邊。”
懸月枕着她的肩,悄悄溼了雙眼。直到這時,抱着葵葉,感受到最貼心的溫度,彷彿那個吹着寒風的夜晚,葵葉冒着危險送來的包子的溫度,她才感覺到這段時間的噩夢真的結束了,風揚、秋葉、晚晴、右丞都已經離她遠去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爲什麼不自己把人帶給她?”洛淮偏了偏頭,看向隱在樹後的重樓。有時候,他真的很難理解他這個四哥的想法,明明很關心懸月,卻又要做得偷偷摸摸,明明很喜歡人家,卻又認定她是妹妹,完全不明白。
重樓淡淡一笑,撣落袍上的花瓣,轉身離去。他明白,無論是對她還是對自己,一切都只是開始而已,他給不了自己什麼,能給她的慰藉,也就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