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海市蜃樓(三)
七月的雨水。是豆大的點滴。瓢潑一般。砸在河面上。硬是攪亂了本來的平靜。也將順流南下急行了半個多月的兩艘畫舫困在河心。動彈不得。
一再重複的雨聲枯燥無味。讓人心情煩悶。也讓人昏昏欲睡。
江南豐沛雨水帶來的抑鬱中。又有輕揚笛聲響起。優美的音符飄滿了整個船艙。
“奔宵。”本支着頰閉目養神的少年稍稍擡了眼。又擰了眉。喚着身後顯然爲那笛聲着迷的貼身侍衛。
“什麼。”奔宵稍稍仍有些恍惚地迴應着。卻在見到他鵝黃衣料上漫開的墨跡時大吃了一驚。立刻攏回了所有的注意。趕忙拿出絹帕替他擦拭。
“屬下該死。”奔宵一邊暗罵自己的粗心大意。一邊惶恐地觀察着南陵的表情。
“下次小心些便是。”看着他七手八腳地爲他擦拭。南陵面色雖是不佳。卻也未下令責罰。只是稍擡了下頜。示意主船的方向:“是四哥吹的嗎。”
外頭的雨下得頗大。落水之聲更重。相比之下。這笛聲是太過輕幽。曲子也是舒緩。繞是如此。看起來處於弱勢的笛曲卻是在宛如攜千軍萬馬而來的奔騰雨音中硬是劈開了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讓人幾乎只聞笛樂。不聽雨聲。
衆兄弟中。在樂器上有着如此不凡造詣的也就重樓一人而已。
“是月公主。”
南陵劍眉微挑。臉上有幾分詫異之色。片刻後。抿脣淺淺一笑。擱下手裡的墨筆。結束今日的功課。起了身。出了自己的踏梅居。走了幾步。又轉身對緊隨在身後的奔宵道:“不用跟了。”
雖是副船。這畫舫還是有些大。待南陵走到船尾時。那妙音早停了下來。他不禁有些失落。擡了眼就見懸月屈起一膝。倚坐在窗沿之上。擱在膝頭的手裡握着一隻碧綠玉笛。
南陵認出那該是重樓的玉笛。還是重樓十歲生辰時。昭後親手交到他手上的。早些年的時候。除了紫衫銀冠。這支翠笛就是四皇子重樓的標誌。這些年來再不見重樓手持玉笛。偶爾興致突起隨興演奏時。自袖中抽出的也是一支紫色瑪瑙笛。雖也是名貴。但就少了些意義。不曾想到。那翠笛到了這人手裡。
心裡頭突然有些不舒坦。眉宇間的褶皺又起。張口便諷道:“大概也只有你。還有這等心情在這裡吹笛自樂。”
懸月本是看着窗外。隨便想着什麼就出了神。那人一開了口。她纔回了神。看向面前的少年。一身鵝黃的便服。外翻的白襟更是顯得他俊俏惑人。若是少了袖口那塊墨漬……不過。倒是多了幾分稚氣啊。
這少年是與霽陽同年。卻與霽陽的天真不同。少年老成的。還比她小上一歲。剛剛行了**禮。卻已經在朝堂上行走好些年。
她輕嘆了口氣。無奈搖了搖頭。
“喂。你在想什麼。”她的反應出乎他意料。他原是諷上她幾句。想看她動氣的模樣。倒不想他雲淡風輕的。反而顯得他幼稚了起來。
他不喜歡她。打一開始。她出現在家宴上便不喜歡。明明沒有皇家的血統。卻因爲有了一雙預言中的眼睛。就輕易地打入了他們的世界。這女子又什麼能耐。偏就所有人都愛護着她。他們兄弟幾個。早就壁壘分明。就是一個懸月。讓所有的界限模糊起來。二哥護她。四哥戀他。連他那個什麼都放不上眼的三哥都對他刮目相看。反倒他這個親弟弟。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自處。
“喜歡就說喜歡。”懸月側了眼。看着面前口是心非的少年。“喜歡纔會過來。不是嗎。”
“誰喜歡啊。”他酡紅了兩頰。跺腳道:“我是嫌你吵。”
“是嗎。那可惜了。這船上除了下人隨從。也就你我兩人。可憐你還要被我擾上幾日。”
“我纔不可憐。大家都一樣。人質而已。彼此彼此。”
他相信她一定也發現瞭如此安排隨行人員的目的。
重樓、他和小九。三宮的人質。懸月麼。牽制洵玉用的。
就是這船位的安排也是用了心的。龍帝最不放心的就是重樓。放在眼皮底下是最安全的。小九親近懸月。自然也不會放在這邊。就剩了他。和她排在了一塊。
他可是從來都不以爲他的父皇是位仁慈的父親。
“你不相信三哥嗎。”她奇怪地問。
“自然是相信的。”
“那又何必在乎父皇帶我們出來的原因。人質什麼的。無所謂就好。”
現在。她在意的也只是那日洵玉突然的請求。
他問。你可也疼我些。
在她眼裡。洵玉的心思比上重樓還要縝密。舉止也是穩重。那日是失態了。泄露的卻是最真實的他。
她從他的眼裡。看到的是和重樓一樣的傷痛。
他說過。他不是。
那若真的不是。又是什麼讓他的心傷痕累累。渴求着他人的關懷。
她伸手按了按腫脹發疼的腦門。再看那少年。已是同她一般。坐在窗沿上怔看着外頭的大雨傾盆。
其實。若是能夠無所謂。同樣可以一笑置之。只是有些事。不是那麼容易“無所謂”的。
她橫過玉笛。再奏一曲。爲那心口不一的少年。也爲自己。
那樂聲真是好聽啊。
南陵不再同心底的渴望抗掙。緩緩闔上了雙眼。放鬆了自己。
已經很久。他不曾允許自己扯下心房好好休息。自從他的生母玉昭容去世後便不再有過。因爲這個深宮是會嗜人的。他必須強逼着自己獨自強。強逼着自己踩過他人的身軀爬上高位。只有這樣。無人守侯的他纔可以在這塊土地上站穩。只是在得到的時候。他也在失去。最初會痛。日子長了。便也麻木了。最後連自己失去了什麼。也感受不到。
現在、此刻。他才曉得自己也是會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