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們往往對那些送孩子來的家長百般討好,承諾絕不體罰、絕不虐待,解決的問題包括但不限於性格孤僻、厭學、沉迷網絡遊戲、早戀、離家出走、打架鬥毆、暴力傾向等不良……”
“自稱學校採取全封閉、軍事化管理,以特色關愛教育爲理念、以生活體驗式的心靈感悟爲主要形式,運用和諧賞識教育、體驗式教育、心靈溝通式教育等新穎的教育方式,改善孩子的思維方式和行爲習慣,激發孩子的學習興趣……”
“一些收費貴的學校還能和那些人簽下協議保證把孩子約束好、管教好,只要放權給他們,他們能百分百把一個‘壞孩子’改造成‘乖小孩’……”
“並且有一些特殊學校還能得到當地官員以及某些正規機構的合作支持……”
不知何時風已經停了,戰友口中的濃煙聚在他面前縈繞盤轉,遮住了午後暖陽,讓張啓東有些看不清戰友的臉,只依稀記得他的眼睛。
冷漠、平靜、無神,似乎還藏着一絲絲狡詐和殘忍。
好像,變了一個人!
“你是怎麼知道的?”
“呵呵,我嗎?”戰友把手上的尾巴扔進菸灰缸,不慌不亂地點上下一根,“我進去過,最早的、很知名的那個,聽說現在他在網上很出名,被人叫做雷電法王。”
張啓東夾着吞雲吐霧的手一抖,重新打量了一遍戰友。
雷電法王的名號可謂是無人不曉,不過大多數人對他其實調侃大過厭惡。
“怎麼,你不信?”
“也不算,只是想不明白。”他看了一眼戰友面無表情的臉,“我說了你別生氣,你也知道我是個孤兒,從小沒爹沒媽的,你爸媽來看你的時候我也見過,我只是單純地沒想到……”
“想不明白就對了,如果每個問題都能想明白,這個世界就不需要我們這些大頭兵了。”戰友打開第二包香草,“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子,不過有的人是蠢、有的人是無知、有的人是真正的壞。”
“從06年開始,全國各地陸續開了三百多個這樣的學校,平均每年幾乎都會發生幾起廣爲人知的命案,比如07年山城機構跳樓的孩子、08年安西孩子在訓練中死去,09年邕城孩子被教官體罰致死……”
戰友開始一一爲張啓東介紹那些有名或無名的實際案例,如數家珍。
……
其中一些案例充分驗證了他戰友所說的話。
比如邕城那個例子,一個“網癮”少年被他父母親手送進了某個號稱揚帆訓練營的青少年成長輔導中心,臨行前,夫妻二人向籤協議的教官交待說,孩子有點內向,脾氣倔強,如果與訓練營發生言語衝突,請不要打他。
教官一再承諾說,不會的。夫妻二人又交待說,孩子剛到邕城,環境不適應,心理也不穩定,前兩天請不要安排他參加鍛鍊活動,只做心理輔導就行。該教官也一一答應。
8月1號下午送到,沒吃飯的少年就開始被體罰,然後就是最常見的關禁閉。結果2號凌晨三點,嘔吐、大汗淋漓、呼之不應、雙眼上翻、四肢時有抽搐的少年在醫院搶救不過來,當場去世。
而且事後該訓練營仍在招生。
“這樣的就是無知。”戰友如是說。“那個孩子常年缺乏鍛鍊,還作息時間不規律,加上沒吃東西,所以連一天也沒熬過去。”
張啓東不知他說的無知是指誰,只好繼續聽他說另一個事件。
在八年後,一模一樣的案例再次上演,廬州又一個網癮少年被父母親自送去正能量青少年訓練中心,同樣沒能熬過兩天就死在了禁閉期。
經檢查,該少年因高溫、限制體位、缺乏進食飲水、外傷等因素引起水電解質紊亂死亡。相同的是,他的父母也跟教官說過類似的話,比如別急着軍訓和先溝通……事後他父母一直要求判學院教官死刑,併爲此上訴了一年多。
“看似聰明的人,其實又蠢又無知。”戰友補充,“如果遙遠的第一起案例是爲人們敲響警鐘,那麼在他之後所有的類似案件,都是因爲當事人愚蠢而引發的。”
張啓東同樣不知他這個愚蠢特指誰。或許是教官、或許是那對家長、或許……
第三個,豫州女生被活生生虐待致死,教官們把她擡起又摔在水泥地上,導致脖子扭斷頸髓損傷,女生跪地求饒卻被要求繼續“訓練”,最終被摔了三個小時後,失去任何聲音,教官還說她裝死,踩她的屍體並且往其嘴裡灌水,最後拖回宿舍丟到牀上……
“這就是單純的壞!”
還有第四起、第五起……幾乎兩個多小時,戰友的嘴巴都沒停過。
甚至還有兩個很特殊的案例,齊魯女孩被送進去一百多天後性情大變,回家弒母,東北男孩被送進去幾年後,從一頭“熊”變成一個唯唯諾諾的瘦弱青年,最終燒燬自家飯店,親手捅了父親十幾刀!
……
“夠了夠了,我有點頂不住了。”
發現自己抽完了的張啓東試圖按住滔滔不絕的戰友。
“就該把濱城小孩那種雜碎送進去。”他十分鬱悶,“還有,你說很多機構出過事後居然還能繼續招生,爲什麼他們這麼無法無天?”
“他們可不會要。”戰友笑着遞過來一整包,“學校的目的是賺錢,送給他們錢的人目的是爲了解決矛盾,學校騙送錢的,送錢的騙自己孩子,孩子被學校教育過後,回頭又騙那些送錢的,這可是一整個循環。”
戰友這麼一說,張啓東立馬回想起了自己看過的一個採訪片段。一個央視的女主持人採訪雷電法王基地,有一個小女孩流着大顆大顆的眼淚,說電擊不痛!說她過得挺好的,很願意待在那裡!
戰友隨手在地上開始比劃:“一開始是送錢的因爲矛盾問題,通過不同方式找到學校,然後欺騙孩子進去,這是第一個騙;學校爲了讓送錢的安心,各種僞裝自己,這是第二第三個騙;而孩子被學校體罰和精神洗腦過後,開始變得麻木、沉默和內向,跟送錢的說自己過得很好,這是第四個騙……”
從過程來看,送錢的大多數是因爲蠢和無知,而大多數學員教官和創辦人就是因爲壞!
“從醫療上看,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世界醫學會就出臺了涉及人體對象醫學研究的道德原則,比如知情同意和合法性原則,所謂的‘戒癮醫生’和那些學校根本站不住腳,他們囚禁、虐待,早就都破壞了底線……”
“從教育上看,未成年保護的第五條,第二十一條,義務教育的第二十九條都有相關規定,任何所謂的教育人員都不準從體罰、變相體罰等任何角度侮辱學生的人格尊嚴以及合法權益……”
“從法律上看,他們直接違背了憲法,不僅限制公民人身自由行爲,還……但是沒辦法……就算有上千個人站出來願意充當人證……”
張啓東低頭沉默。
案件一般分爲民事和刑事兩種,前者情節較輕、後者情節較重。
前者一般由公安調查,處理方式就是調節或者拘留罰款,後者需要法院調查取證,嚴重的就是坐牢或者……
大多數特殊學校的案件一開始只能定爲前者,調查取證過後才能定爲後者。但是根據他戰友所訴,在特殊學校裡是根本聯繫不到外面的,所以一般報案起碼是畢業以後,大多數取證需要的材料根本無法保留,只能靠人證……
但是這一切又回頭了張啓東最開始看到的第二個新聞!
死!循!環!
“所以說,根本沒辦法嗎?”
“當然不是,只是比較特殊而已。”
“有多特殊?”
“你不會想知道的。”戰友默默站起身,“人,最終只能靠自己,強弱關係並不是一成不變的,你爲了那個小女孩惋惜我可以理解,但那種傻子一樣的話以後別說了,或許他的父親纔有資格那麼做!”
“當然,如果你真有那麼一天,我希望你是爲了值得的東西……”
這是那天他們最後的對話。
看了一眼平靜地坐在位置上,端莊優雅的金,張啓東忽然感覺那個戰友的眼神,有那麼一瞬間很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