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李伯辰發了很大的脾氣

李伯辰心中的沉鬱之情一時間都散了,道:“孟先生,能遇着你,真是三生有幸。”

孟培永被他誇得有些不好意思,只道:“哪裡,哪裡,都是些小玩意兒——君侯,能給我說說那發條麼?”

這時方耋燒了水進來,孟娘子忙道:“哎呀,怎麼好叫主人家忙,我來我來。”

不由分說便出了屋,到竈間去了。

孟培永似乎真是個機關迷,李伯辰便將發條是什麼給他說了。孟培永聽得很高興,說話又流利起來,拉着李伯辰講起他做的另一些小玩意兒。但李伯辰心裡想的卻是孟娘子。

頭一次來的時候,是她拉常秋梧來爲買賣做見證,常秋梧委任了十二個管事的人,孟娘子是唯一一個女子,可見他們之間的關係不錯。可她跑到自己這兒來,沒先去拜會常秋梧,實在有些古怪。

等孟娘子煮了熱茶端上來,孟培永才停下話頭。

四人喝了幾盞茶,孟娘子看了看方耋。李伯辰微微一愣,道:“孟大姐,方兄不是外人——是有什麼話要講麼?”

孟娘子這纔對方耋笑了笑,將手伸進懷裡,也取出一個木匣。這木匣扁扁的,看着頗爲精緻,四角也不知是鑲了金還是銅。她將木匣擱在李伯辰身邊的桌上,道:“君侯,把這個收下吧。”

她私底下向來叫“李兄弟”,此時卻鄭重其事起來。李伯辰想了想,將那木匣打開了,見裡面是一疊紙,再展開一瞧,都是田契、房契。

他愣了愣,道:“這是做什麼?”

孟娘子笑道:“給君侯賀喜的。這些田契,都是屯裡的良田。餘下不是我家的,都算不得好田。我留了自家的宅子,還留了坡下的四十畝地,剩下的,都贈給君侯。”

李伯辰將木匣合上,道:“孟大姐,這禮太重,我不能收。”

孟娘子道:“君侯,往後——”

李伯辰一擡手,道:“孟大姐,孟先生,你們一定要這麼幹,那我就送客了——往後也不要登我的門。”

三人都愣了愣,似乎嚇了一跳。李伯辰知道自己的話說得有些重,便又嘆了口氣:“我到這兒來,不是爲了這些,我也不是朱厚那樣的山匪。再說,朱厚在的時候,你們這些東西都好好的,我來了,卻收了?這算什麼?”

“我這個君侯,我自己都沒怎麼當真。我樂意和大姐你來往,是因爲覺得你心地好。前些日子你幫我,也不是因爲什麼君侯吧?即便我真想要什麼田地財寶,也不會要你的。要還當我是那個李兄弟,就不要提這些事了。”

四人沉默一會兒,孟培永道:“你看,我就說。你個婦道人家。”

孟娘子道:“唉,是我不好,李兄弟,你別往心裡去。我就是想……你總得賞人點什麼吧?往後我們一家老小,都得指望着你……我給你賠不是。”

李伯辰搖搖頭:“孟大姐,不是你們指望我,是大夥兒都得彼此依靠着。”

他說了這話,便不再開口。孟娘子便道:“唉,李兄弟……唉,是我不好。那,我們就先回去了。”

李伯辰點頭道:“也好。”

他起身將人送到門外,兩人走出幾步,孟娘子回頭道:“李兄弟,你人心善,可是也得提防着點。朱厚在的時候,有些人在屯子裡管人管事,很得意。如今朱厚不在了,未必會高興的。”

李伯辰想了想,擡手施了一禮,道:“好,大姐,我記下了。”

待見着兩人走遠,李伯辰站在門口又嘆了口氣。方耋皺眉道:“將軍,剛纔幹嘛發那麼大脾氣?”

李伯辰轉身走回院中,道:“就是有點不痛快。不過也是我不好,不該說那些話。”

方耋關了門,道:“要是我,有人給我送地送房,高興都來不及。到時候我老孃住一套,我自己住一套,再買幾個水靈靈的丫鬟伺候着,吃飯都叫人喂到嘴裡。”

他是在逗自己高興吧?李伯辰笑了一下,可又嘆道:“我剛來的時候,孟大姐幫了我們不少。可是剛纔,唉,是想看我會不會收麼?我只是不高興她信不過我這人。我之前和小……我之前就想過,往後要是真遇着這些事,人和人試來試去,我只怕要頭痛。如今成真了。”

他說了這話,方耋沒言語。等他走回到堂中,才聽方耋道:“將軍,要人家真是想送呢?”

李伯辰愣了愣,道:“誰會這麼傻。”

方耋走到門前站下,按着刀柄、皺眉想了想,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看,要是換種情況——你前幾天才從外地來到這兒,常家人對這裡的人說,將軍你是李姓王族,是君侯,那這裡的百姓們可能也就聽一聽,沒什麼人往心裡去——在現如今這算什麼?算造反呀。”

“可是之前還有個朱厚。朱厚來之前,這裡的人安安穩穩過日子,往侯城的官府繳稅,那田契房契也都是隋廷發的,誰也不會白白送別人。可是朱厚來了,這孟家屯就成了他的私產了,或許像將軍說的那樣,他在的時候還沒收田,可是早晚要收吧?你看他把糧都給收了。”

“幾個月的功夫,不服的都死了,剩下的都在心裡默認這事了。然後朱厚沒了,將軍你來了。你雖然不是朱厚,但大家還是默認此地成了你的私產的,不是從前給侯城繳稅的時候了。將軍,常家人從前扶持朱厚,安的是不是這個心?先找個山匪把大家得罪一番,但事情也做實了。接着將軍你來了,卻落個好名聲。”

“所以我想,孟家那些田地房產,將軍你即便不要,他們也要送去給常家人的。”

李伯辰怔了怔,意識到方耋說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只是……外公和常秋梧,總將禮儀二字掛在嘴邊,難道真存了這樣的心思?他一時間不知作何感想。他們這麼幹,似乎也算不上大惡,可也不算什麼光明磊落的手段吧?

他自是知道有些事,尤其“成大事”,總會有些迫不得已的時候。但……要是常家人這麼幹……

卻聽方耋又道:“唉,將軍,這麼一說,你剛纔真是做錯了!他們先來送給你,分明就是投名狀。可你不要,他們又去送給常家人……豈不是把人推過去了麼!”

李伯辰在屋中坐下,想了想,道:“算了。要不是有你給我說,這些事我現在也未必能想得到。我這人天生不適合勾心鬥角,也就不難爲自己了。方兄,往後再有這類事,就多勞煩你吧。”

方耋聽他說“算了”,顯得有些喪氣。但聽他說了後一句,又露出微笑,道:“將軍,這些自然是我該想的。你說得對,成大事者,整天琢磨這些人情往來算什麼。”

李伯辰便笑了笑。他說這些話,也不算是自我安慰——譬如兩軍對壘,若一方士氣、兵力、武備都佔絕對優勢,那當可以堂堂之師決勝。只有在處於劣勢、或者雙方實力相當的時候,纔去想奇計。

其實人與人之間也同樣吧。要自己已成真正的北辰,那什麼人情、設計都不值一提。與其在這些不擅長的人情世故上花心思,倒不如想怎麼叫自己變得更強大些。

何況,有人的地方便有制衡之道。他更願意相信是外公和常秋梧怕自己太年輕、閱歷經驗不足,纔打算多想些、多謀劃些。是爲大局,而非私利。

他便站起身道:“方兄,時候不早了,明天我打算去外面看看侯城軍和玄菟軍,你回去行一行氣,早點睡吧。”

方耋應了,又洗涮一番,回了倒座房去。李伯辰坐在堂中,等他那屋的燈滅了,再隔一會兒,才取了魔刀,走到東廂牆邊輕輕一縱,躍了出去。

他之前在想白天聽到的話是不是那五十多個兵當中的某人說的,可聽了孟娘子的話,忽然想到一個人——孫差。

孟娘子口中那個“從前管人管事”的,是不是指他?

當日那個孫差跑去朱厚那裡,說小蠻生得貌美。自己見了朱厚之後,他說要將那孫差的腦袋送過來。可該沒等他取那人的頭顱,就被小蠻“殺死”了。那,孫差該還活着、或許不知道朱厚已將他的腦袋許出去了。

若無私仇,白天聽到的那些話,該不至於那樣惡毒怨憤的。

得探一探。

常秋梧告訴他那五十多個兵的住址、姓名的時候,其實是給他看了孟家屯的黃冊。他記得屯子裡姓孫的只有三戶,一戶戶主已不在了,只剩孤兒寡母,另一戶的戶主六十來歲,無兒無女,那剩下那一戶,該就是當日的“孫差”。

孫差名叫孫繼隆,三十四歲,是個鰥夫,朱厚未來之前賃了孟家的田種,後來做了“公差”,便吃起軍糧了。孟娘子說有些人懷念朱厚在的時候,倒也對得上。

孫繼隆住在集鎮北邊一道土坎上的一間茅草頂土牆屋中,屋前有個用木籬圈起的小院,看着也算不錯。李伯辰藉着夜色來到土坎下坐定,陰靈出竅。

他穿過牆壁到了屋裡,正瞧見孫繼隆。屋中沒點燈,孫繼隆穿着黑衣,正在擦一把刀,一邊擦,一邊抻着脖子看不遠處另一戶人家。

等將刀兩面都擦了一遍,那戶人家也熄了燈。孫繼隆便把刀入鞘插在腰間,提起身邊一個黑布包裹,輕手輕腳地推開門走出去。

李伯辰意識到自己找對了人。

他便重附回肉身,在孫繼隆身後遠遠地跟着,從他家一直向北,走入草甸中。孫繼隆不是修行人,雖說盡量想不弄出什麼動靜,可也引得荒草起伏,彷彿有野獸在其中穿行。李伯辰就這樣綴着,隨他一直走到草甸邊緣。

此地與上次和常秋梧同去的山谷之間還隔着約一里地,只有些稀疏的林木。但如今可見半空中泛着些柔光,彷彿有淡淡的霧氣。再往上瞧,則可見五彩斑斕的幻影——這裡是隋不休設置的那陣法的邊緣。

陣外有玄菟城的鎮兵。一千人自然不可能將外面守得鐵桶一般,便也分了三個營,彼此之間有軍卒巡視,甚至還立起了木箭樓。可即便這樣,一個人要趁着夜色偷偷越過去,也並非不可能。

孫繼隆在草甸邊觀瞧了一會兒,待一隊巡兵遠遠走過去、又了起了風,便伏低身子、按着腰刀,一溜小跑地在草木間穿行。

李伯辰本以爲會有人來陣外與他接頭,卻沒料到他竟走出去了。隋不休這陣法該是可以出,但不可以進,這人難道不打算回來了麼?

他來不及多想,便也尾隨孫繼隆走了出去。但在經過那片草甸邊緣的時候,愣了愣——之前他被常秋梧迎進屯中,是能夠感受到陣法的存在的。可如今從這兒走出去,那陣卻好像沒了。

李伯辰心中一驚,忙往左右走了幾步試一試,意識到這裡該是個只容一人進出的“缺口”,好比無形的城牆上被掏了個洞。

誰做的?該不是玄菟城的鎮軍。他們遠處的大營並無什麼聲息,若想要偷襲,該已在調動了。那麼,這缺口如此之小,孫繼隆該不是偶然間找到的,那是朱厚麼?

他不該有這樣的本事的……這人真是愈發古怪了。

他屏息凝神,忙趕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慢慢穿過這片曠野,瞧見山谷口。

孫繼隆似乎鬆了口氣,將腰直起,大步跑進谷中,李伯辰便也跟上。這山谷他之前來過一次,對地形算是有些印象的。可如今一進谷,立時覺得有些不對勁。

原來是有一條小河從谷中流出,繞進草甸裡的。那河淺淺地鋪着,能瞧見底下的魚蝦砂石,較深些的地方,也不過剛剛沒了人腰。但此時看谷中的河,卻愈發寬了,且似乎深不見底。河水滾滾向谷外流出,竟有些奔騰洶涌的勢頭。

李伯辰忍不住向身後看了看,卻發現月亮不知何時被濃雲籠住了,大地漆黑一片,瞧不出河水流向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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