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three4

梧桐那麼傷

紀戎歌斜着眼睛看了看白楚,下巴微揚,純黑色的眼眸閃過一絲挑剔的光。他很小聲地對我笑,呀,這麼快就釣到金龜婿了?小拜金女!

我只是惦記着麥樂,所以也沒來得及問紀戎歌,你這麼鄙視這類地方,怎麼今天會在這裡出現。

我見到麥樂的時候,她正在舞池裡熱舞,歇斯底里!她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煙,酒水淋在她身上,讓她在燈光下看起來像只支離破碎的蝴蝶。

我拉住她,我說,麥樂,你瘋了嗎!你想毀了你的小孩嗎!

麥樂看看我,臉色蒼白得異常,她看看自己的小腹,說,有小孩?在哪裡?莫春,你告訴我,他在哪裡?!說完,她就放肆地笑,在酒精的麻痹下她幾乎是胡言亂語地亂說一氣,小孩,已經被我殺死了。莫春,你看看我的手上面,是不是還有血啊?你看看。

說完,她的身體搖搖欲墜,我下意識地伸手扶她。迷離的燈光之下,我突然發現,她淺藍色的牛仔褲上佈滿了可怕的陰影,鮮血的模樣,猙獰殷紅!

當這片殷紅落在紀戎歌和白楚眼中的時候,就像是一道猙獰的傷口一樣,深深刺痛了他們的表情。

尤其是白楚,他的眼裡閃過一絲淡淡的淚影。

是不是搞文藝的男青年,都像白楚這樣,如此善感呢?

早知道他如此喜好“支離破碎”或者“傷痕累累”,我乾脆跳崖自殺算了,來換得他如此回眸、如此動容!

紀戎歌上前扶麥樂的時候,看着我望向白楚那幽怨的神情,脣角盪開一絲很不屑的笑,隱隱約約的。

20麥樂,下輩子讓我做男子,讓我來娶你,保護你!

麥樂一直安靜地躺在醫院裡,像一隻蒼白過頭的蝴蝶。中午的那場手術後,她摧殘自己一樣的劇烈運動導致了她的身體大出血。

我就在她的身邊,一隻手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她身體在睡夢中的悸動,還有她顫抖的眼睫毛上的驚恐和不安。

我突然那麼傷心。

我竟然一點兒也保護不了她!

我知道,肯定是那個男人不肯要這個孩子,所以,我的麥樂,也只能在這樣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讓自己的身體四分五裂,和這團血肉生生剝離!

就在眼淚掉下來的那一刻,我突然看到麥樂一直凝重的臉上劃過一絲笑,那麼淺淡,卻發自內心。是什麼呢?是夢到那個小孩對她笑了嗎?夢到他有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是夢到他有柔軟的胎髮呢?

那一天,我十九歲,麥樂也十九歲。

那一天,巨大的血滴在我和麥樂的身體上,結痂,生痕,久久難愈。

白楚就在我的身邊,我卻不能對着他放聲地哭泣。我不是溪藍,我沒有這個權力,他也沒有這個義務。

我一遍一遍梳理着麥樂粘軟的頭髮,一邊自己對自己說話,我說,麥樂,等下輩子,我做男子,讓我來娶你,保護你!

麥樂醒來後,白楚已經離開,紀戎歌在我身邊像一個衛士一樣佇立着。當然,他的眼睛已經由爛桃變成了紫桃,爲此他還特意戴了一副墨鏡,來保持自己玉樹臨風的姿態。

麥樂傻傻地看了他一眼,笑笑,不說話。她又看了看眼睛紅紅的我,說,莫春,你哭什麼哭?老孃我還沒死呢!老孃要是真死了,說不定你還得意哪!老孃的那些“存款”可都就成了你的了!

我看着麥樂,故作堅強的麥樂,當着紀戎歌的面,哭得肝腸寸斷。

白楚離開前,看了旁邊的紀戎歌一眼,眼神之中有些碎冰一樣的冷漠,然後轉身,交待我照顧好麥樂。他說,莫春,你記得去找個飯館,給麥樂弄點吃的。然後他看了看我,說,我得趕緊去看溪藍了,我怕有什麼事情發生,如果我不在她眼前,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白楚走後,我的眼睛幾乎冒淚了,這一切都落在了在一邊看光景的紀戎歌眼裡。雖然他沒說什麼,但是他嘴角那抹不以爲意的笑,卻飄忽着,遊離着。

我傻乎乎地逗麥樂開心,我說,麥樂,你看,白楚在溪藍重病之時還陪着我,我是不是很有可能在未來的日子裡代替溪藍成爲白夫人啊?說完,我就衝麥樂笑。我知道,這個笑很難看。

果然,麥樂說,莫春,你笑起來跟傻瓜似的,太難看了。

在一旁的紀戎歌突然笑出了聲音,說,她本來就是傻瓜,笑起來更傻瓜。鬼都看出來了,那個白楚根本不把你放在眼裡,你還在這裡自己騙自己,真是不可救藥,花癡!

麥樂看了看紀戎歌,然後嘴巴閉得緊緊的,沉默不語。

我白了紀戎歌一眼,我說,你走!這裡不需要你!

紀戎歌仰着臉,幾乎是在用鼻孔看我,他說,呵呵,還真沒見過莫春你這樣過河拆橋的人!需要我的時候,就那麼火燒火燎地給我打電話,不需要的時候,就這麼無情地一腳把我踹開!他說“需要”兩字的時候,故意說得極其曖昧。

麥樂擡頭看了看兩眼噴火的我,又看了看溫吞而笑的紀戎歌,低着頭,不說話,任憑我倆用眼睛相互廝殺。

我說,紀戎歌你幹嗎去那種你都不屑去的風月場所啊?你是大律師,你多清白啊!

紀戎歌還是一臉迷人的微笑,他說,啊,怎麼?我去監督我的債務啊!你可是欠了我一百大洋的債務啊!我能不擔心嗎?既然擔心,我當然會去你常出沒的地方蹲點了。可我怎麼知道你不在,你的朋友卻在。

我冷哼,不就一百大洋嗎,難道還得我天天喊你“少東家”不成?

紀戎歌笑,脣角微微一勾,啊,你就喊我“少東家”吧,“大雪封門十幾天”的話,我就不要我那一百大洋了!

麥樂的手伸入口袋,試圖掏錢幫我還債,卻被我一把拉住。我說,別理他!這個人太得意了!

紀戎歌看了看麥樂,巨大的墨鏡之下,是他得意非常的眼睛。他說,你別替莫春還錢了,你瞧她這一臉不樂意的表情哎,她不想還錢的原因就是想我天天來找她,天天和她有關聯,然後,她可以天天看到我!是不是啊,“少東家”的“喜兒”啊?!

我的臉都被他嗆綠了,剛要擡腳,紀戎歌大概想起上次被踢中要害的苦,就跑到了遠處待着。他笑,哎呀,莫春,你千萬不要在你的好朋友面前做這麼下流的動作啊!要做咱也私下裡做!看樣子,你還真的是上癮了啊!

我繼續翻白眼。

麥樂就安然地躺在牀上,臉上毫無血色,看着我和紀戎歌鬥得你死我活。

晚上,紀戎歌從飯店裡買回的飯,她看都沒看一眼,只是對着我說傻話。她說,其實,我什麼都不想吃,什麼都不想要。莫春,你知道嗎?我最終的理想是將自己埋起來,埋進沙子裡面,然後不呼吸。你說,我能長成什麼?

柳樹?

楊樹?

梧桐?

還是小草?

長成什麼都可以,只要不再做人!

她咬着嘴脣,說,莫春,只要不再做人!

我聽得滿心痛楚,看着麥樂說,麥樂,你告訴我,那個混蛋是誰?!我一定要去殺了他!剁了他!如果我都不能保護你,還有誰能保護你啊?!

麥樂不看我,只是喃喃,長成什麼都可以,只要不再做人!紀戎歌低着頭,看着自己的鞋子,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最後,麥樂對着我詭異地笑道,莫春,我更想保護你!說完她就哭,她說,莫春,我們不要這樣生活了,不要了。

就在她還沒有吞住哭聲的時候,白楚的電話打了進來。在我的操作失誤下,他的聲音從揚聲器中傳了出來,讓我更想哭。他說,莫春,麥樂沒事了的話,你就趕緊幫我照顧一下溪藍吧!醫生說她可能不行了……我想去着手辦我們的婚禮,我今生一定要娶她,我答應她的!一定要娶她!

我差點沒喊出來,我想說,你有毛病啊,溪藍她還是未成年呢!

白楚的電話掛掉之後,麥樂和紀戎歌雙雙斜視着我。

紀戎歌輕輕地一笑,脣角淡淡一勾,說,你還不趕緊去照顧溪藍,照顧好了,你可就是續絃有望了!

21再也不會有那麼一雙小手,可以任由我牽着。

人在得意的時候容易忘形,在難過的時候,也會忘形。

此時,難過到忘形的我,在紀戎歌那句惡毒的“續絃”的刺激下,大腦抽搐不已,很莫名地端起盛着他給麥樂買回的晚飯的盤子,一聲不吭地往嘴巴里塞。茶色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嘴巴里還發出豬一樣“吧唧吧唧”的聲音。

這一幕,看得紀戎歌一愣一愣的。他很驚奇地回頭,與牀上同樣在發愣地看着我的麥樂相視。

無言。

可能是長時間眼珠子不動,眼淚終於從凝滯過長的眼睛裡迸裂而出,落進了碗裡,飯菜也在那一刻變得異常苦澀難嚥。

麥樂見此情景,停止了發呆,立刻從牀上奔下來。

她撫摸着我幾乎僵硬的脊背,說,哎呀,莫春,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嘛,白楚不過是一時衝動才說想結婚而已。你知道的,搞藝術的都喜歡這麼情天恨海地折騰,來彰顯個性嘛。再說,溪藍也不到法定結婚年齡啊。所以你別擔心自己會是續絃啊!別聽紀戎歌這張烏鴉嘴的,溪藍死就讓她死吧,她死了之後,你就是鐵定的法律上承認的正牌白夫人,絕對淪落不到續絃的地步!

我抱着麥樂和盤子使勁地哭,其實我知道麥樂只是在哄我開心,她知道我難受的不是“續絃”這個問題,而是,我如此地喜歡着這個男子,而他卻如此理所當然熟視無睹;不僅僅是熟視無睹,還這樣沒心沒肺地忽視踐踏我的感覺,隨意將自己的苦惱煩躁傾吐在我面前,不管我聽到之後心裡會是怎樣的酸,怎樣的難過,怎樣的翻江倒海。

而這些,聰明如麥樂,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她小心翼翼地揀那些不痛不癢的話題來安慰我。畢竟,我們都是不願意正視自己淋漓傷口的人。

世界上之所以有夜晚,就是留給那些有傷口的人的。給他們一片可以獨自舔舐傷口的黑,且不被人發現。

盤子是冰冷的,麥樂的身體有些滾燙。

這時,我才清醒,我在這裡本是要安慰麥樂的,現在,自己卻扮演了一個被安慰的角色。所以,回頭看了看在一邊眉頭緊皺、嘴巴緊抿的紀戎歌,我很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淚。

我對麥樂笑了笑,說,我沒什麼的,就是突然不開心,突然神經,突然很餓,和白楚沒關係的,現在我沒事了。

說完,我把吃了個底朝天的盤子放到桌子上。

食物和白楚的話,在我的胃裡翻江倒海地糾纏着,我卻不想再讓麥樂和紀戎歌看到我神經質地掉眼淚,於是擡手試了試麥樂的額頭,又試了試自己的。我說,麥樂,你似乎有些發燒。

麥樂就很安靜地鑽進被窩裡,咖啡色的頭髮散亂在醫院白色的枕頭上。她看了看我,笑笑,在這個充滿了消毒水味道的空間裡,她的笑容像一朵寂寞的花,隨時可能凋謝。

她說,一會兒護士就過來給我送藥了,我會測量一下體溫的,你不用擔心我了。對了,你家莫帆那顆牙齒打算怎麼辦?給補上吧,要不可憐了一玲瓏美少年。

說完,她哈哈一笑,繼而又說,還有,莫春,你去看看溪藍吧,說實在的,那麼可憐的一個小姑娘,從小就和父母走散。雖然,我們討厭她,但是我知道,你還是關心她的,畢竟她喊了你那麼多年姐姐,不是白喊的。

麥樂最後這句話,讓我的心裡又抖起了一陣酸。

我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溪藍和莫帆整整齊齊地坐在我的面前,我教他們倆唱“排排坐,吃果果”。那時候,我們好小,小到不知道在將來,會有一個叫做白楚的男子從天而降,將我們置於天崩地裂的對立面。

只不過是,他帶她去天明山畫了一輯畫,她做了他的模特,他們就這樣“郎情妾意”地將自己的生活放在了我的傷口之上。還有,溪藍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看我的眼神裡有了冰冷的堅硬,只是這種冰冷被淹沒在她的溫柔裡,連白楚這樣細心的男子都難以發現。唉,毫無天理的!受傷害的是我好不好?不是她溪藍。難道僅僅是因爲,當初她開始了這連綿不斷的奇怪的病之後,我跟白楚說她是裝的?我怎麼就記得她以前很強壯呢?!

哦。

溪藍,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

記得於遠方的“醜事”案發後,溪藍就被送到了福利院。那天,她被抱走,在那個陌生的肩膀上,她一直都在歇斯底里地哭喊,姐姐,姐姐,你們不要我了嗎,不要溪藍了嗎?姐姐,我再也不和莫帆搶果果了,我什麼都讓着他,你讓媽媽留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