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訓初征

八月中旬的陽光並未失去強烈的顏色,它還是那麼紅,那麼迫切。尤其到了正午,這個時候的陽光已經可以算得上是殘暴不仁了。太陽永遠高高的掛在東邊的天空上,它永遠用肉眼看起來與我們相距很遠。可身體上的消渴和被蒸乾的汗液在不斷地提示着我一個事實,頭頂確實是毒辣無情的烈日,而我,此刻正在品嚐選擇活下的餘生。正在體味着一件因爲生存因爲要繼續學習生涯而必須接受的一項任務——軍訓。

接連幾日身體的疲廢與睏乏已經在病痛的消解中麻木了。雖然對於軍訓我並未認真,只是依照萬事萬物皆隨緣的想法得過且過的混着。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正是如此嗎?站軍姿並不是最爲痛苦的,反而休息時的蹲下到令我吃不消。單膝着地中途不允許換腿這種超負荷的體能考驗刺激着我身體中的每一根神經。我幾乎感覺到身體已經達到所能承受的極限。但我不能也不會倒下!倒下意味着悲哀,意味着我即將像一灘污濁不堪的爛泥癱軟在地,好不快意!那時候一定會有一羣蒼蠅俯身趴在我的耳朵上,對我發出挑戰的悲鳴,繼而飛走,奏響一種名爲污辱嘲笑的音符。我會看到天空,藍得滴水,藍的瘮人。好像我記憶中從從來沒有見過這般雄奇壯闊的景象。上蒼偶然饋贈來一絲涼風,更是不寒而慄,我眼中的天與雲與山與操場的院牆愈漸模糊了,逐漸變淡,愈發淡了,直到最後變成了黑白色的水墨畫,朝我撲來,我幾欲窒息……

“全體隊友——起立。自由休息!”

直到吳大壯渾厚的聲音響起,我眼前的水墨世界纔在那一瞬間被打破。像是被千軍萬馬屠城過後的萬人空巷,荒涼的可怕。

我驀地腿一軟,癱坐在地上。我不明白這恍恍惚惚的世界與那搖搖晃晃的幻境又是爲何。但只是一臉麻木的將口袋裡的霍香正氣水飲下。用嘴咬下封口,一口嚥下!這一連串動作連續乃至完美的令我自己都害怕。藿香正氣水苦澀辣喉的滋味劃過我的味蕾,一次又一次刺激着我乾涸而又脆弱的喉頭。我大抵會亞會永遠失去我引以爲傲的聲音,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

“紅鳥,去那邊樹蔭底下喝點水吧,你怎麼一直在這裡一個人發呆呀?”趙雅雯關懷問道。

“走吧!”我也覺得這烈日曬得我發暈,只怕再身處其中,我很可能又會從一個幻境跌入另一個幻境。我裝作很熟悉很親密的樣子挽着趙雅文的胳膊,她身上有一種淡淡的木槿花香,很清幽,我也能感受到她所獨有的與生俱來的那種吸引力。誘惑着所有人情不自禁的靠近,繼而步入她的世界,就連一顰一笑都是顛倒衆生的魄力。我好想多看看她,離她近一點,彷彿就連多沾些她的氣息也是好的。我喜歡那種雅緻的香,那種可以淨化晦暗心底的芬芳。

“紅鳥,你挺有文采的,不知道你有沒有給自己取個字?我看書上說古人都有取字的習慣。你的字一定很美,像木歆的名字一樣,都是詩意。”趙雅文的聲音很甜美。“木星的名字會是出自於哪一首詩嗎?”她笑得很甜。

我實在不忍心對如此美的問題不著一詞,我知道嘴巴不會允許我沉默。“我有字,是我十二歲那年取的。十二生肖,十二年一因果輪迴,所以我會在那年爲我自己取字。不合古禮,但和我心意。我的字是朱䴉,也是一種鳥,算是與我的名字成互補之態。”

“至於木歆?”咳咳……我乾咳了兩聲。“我畢竟才學有限,不知道他的名字作何解,你可以親自去問他。”

“可是你們兩個真的很像啊!”

“像嗎?爲什麼?”我心中好奇不已。

“總之就是緣,才子佳人,氣味相投,還有上天賜的緣分。”她像是在打趣我,但眼裡的真誠我不能視而不見。

我只能報之以尷尬的一笑。

繼而她又問我,“那你字朱䴉是與哪句詩有關嗎?”

我突然覺得這個姑娘有些天真可愛。

“不是是所有人的名字裡都有詩,也並不是每個愛詩之人都可以如詩一樣誠摯美好。”我幽默的打了個比方,似乎有言詞不搭意,所以答飛趙雅文所問了。

“但紅鳥你不會,對嗎?不會陰暗,不會虛僞,因爲紅鳥的眼裡還有未泯滅的光,我相信你會是個很好的朋友!”

此刻我才知曉,或許只有自己當局者迷,而所有圍在我身邊目睹這一切的人才是我人生棋局的執棋者,他們太過厲害,太工於攻心了。只那麼一句,我用鋼筋水泥和着血鑄成的自以爲密不透風的銅牆鐵壁就這麼輕易的裂開了太多的縫隙,我透着光亮,呼吸來自外面滲透進來的空氣是那麼美好、那麼清新。我想貪婪的吮吸,並且,不鬆口。此時就算那是夾竹桃怒放的迷香,我也義無反顧、醉不知返。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歸夢壓星河。

我醉欲眠卿且去,永生亂做酒中人?

“或許你是對的,文文。”我對她的稱呼變得很親暱。

“紅鳥,你真的是個很獨特的女孩。抱抱你啦。”趙雅文突然的話語令我不知所措。但我還是張開雙臂接受了這個女孩善意的鼓勵。

我們並排坐在樹蔭下,周圍是三五成堆的軍裝學生,他們有說有笑,相談甚歡。但我並沒有興趣爲那些人無聊的交頭接耳與遊戲分去過的目光。我的視線不在我身邊的趙雅雯,也不再精瘦英氣的教官,更不在一襲紅裙遊走在操場上急切地觀望她們班學生的班主任洪小柳。

的確,我的視線盡頭始終如一,它只屬於木歆。那個揮之不去的身影,那個寫下“一筆丹青清音在,滿目荒涼情難書”的有趣的靈魂。只一眼,便移不開了。

木歆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畢竟是同一棵參天古木之下,樹蔭垂擋力所能及的陰涼之地。距離我,約莫隔了不足五人。他的眼眸一直低垂,頭也沒有擡起過,雙手在樹下的泥巴里撥弄着什麼,活像個玩泥巴的小孩子。但是我知道他並不是在玩着泥巴,也並非在土地上寫寫畫畫,其實他是在埋着什麼東西。

我看到一隻被烈日曬死亦或是被某個力大如牛的同學踩死的大黑螞蟻曝屍在操場之上。紅綠相雜的塑膠跑道還在不斷地傾吞着光和熱,哪怕是掉入地下的汗水,泛着灼臭味兒,它都來者不拒。大黑螞蟻真的很不幸,它只不過天生便是弱小生命中的底層,何至於經受過不公的待遇之後連死亡都被渲染的無比喧囂、不得安寧。屍體連最基本的體面都不配擁有!

但我清楚地看見了,跨越三百度近視的眼鏡給予我觸目可觀的權利。我看見木歆將它的屍體帶離人間煉獄,他在樹下用手爲它挖了墳,他埋葬了它。整個過程虔誠而無畏,不加雜任何玩鬧、冷笑話的因素。我不敢去相信這世間真有人會埋一隻螞蟻。卑微如一粒泥沙的東西,又有誰會記得它們的存在,記得生命中曾經流失過的某個夜晚飛過的一隻流螢。

我將手中杯子裡本又放涼又被太陽重新曬熱的白開水迅猛地灌進口腔裡,來不及被嗆到,便已吞嚥下所有的情緒!

“全體隊友,集合!”吳大壯的哨聲適時的吹起,像在奏樂器。

人流迅速涌上,墨綠色的叢林迷彩,清一色的。彷彿你心中的那個人在此很容易被抹去,也很輕易就能蔽於天而不知人。

“正步,走——”吳大壯寄希望於練習正步來調整隊形。

“立定——”

“一二——”

“你,和後面那個男生換一下。”劉亭被吳大壯的命令所迫成爲了男生隊列中插入的女生。與此同時,木歆也成了女生隊列裡闖入的男生。天意,於此時愈發好笑得感人了。劉亭,本是在我正後方的位置。

“軍姿三十分鐘,預備,開始!”

我的脖子突然變得不聽使喚。我感覺全身都在這一刻變得很僵硬,而我也完美的幾乎達到了站軍姿的最高水準,把自己變成一尊不會動的雕像。我不知道肌肉爲何而緊繃,心跳緣何而加速制動。我只知道木歆,此刻在我後面。但他,或許從未注意過我。

我並不爲此黯然神傷,天色漸深沉,霞光漸明麗。鈴聲清悅動聽,浮動至耳朵盡頭。結束了一天的軍訓,該分開的早晚必不會相聚。這一切,還不是得按着既定的規律接着來。跨上自行車,回家,吃飯,打開手機。

打開手機……

我終究還是沒能忍住,翻看了木歆的空間。

我彷彿早已錯過了良多。心緒又是無端再起波瀾。一些委屈、悲苦與心酸夾雜着淚噴涌而出,我曾恨自己的怯懦,就如同傷口腐爛的人畏懼撒在傷創口的鹽一樣,怕到了骨子裡。

木歆的說說裡有一篇《七夕明月祭流螢》。

眼前美景兮竟不可得,心上佳人兮早已不復。

只有心上有傷的人才寫得出剖心竭血的剜心好字句。不知我有沒有機會走進十月光辰的皎皎星河世界裡?

一時離神竟不覺,已抄錄了這首《七夕明月祭流螢》多遍了。

倒還真是,挺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