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的第一天是個好日子。往往各大學校都會選擇在這一天開學,迎來即將與他們不離不棄度過幾年的學子。只一點不同,這些學生不是大都茫然而無所適從他們即將在這座校園中譜寫怎樣的傳奇,又或者成爲藉藉無名的庸俗之輩,連一絲一毫的傾向都沒能被挽留、被銘記。
蕩水一個循規蹈矩從來不曾劍走偏鋒的地方,恰到好處也選擇了這一天開學。
今晨我是起晚的,倦怠的伏在牀上似乎全無半點生氣。我並不想這麼早邁入蕩水一中,邁入清北一班的教室。然後,遇見這幾日來我一直的心結。木心一定會去早,他會在教室門尚未打開之時端坐在正對教室門口的花圃圍欄上,沐浴着洋洋灑灑的晨光,吸收着混合青草露水味兒的天地靈氣。
那時候的他一定會是最美的!
除卻君身三尺雪,天下誰人配白衣?
自然總有魔力,讓那些樣貌平平的人展示出別樣的吸引力。不,這或許是我的錯誤想象。他會像一陣風,奔馳在紅綠相間的操場跑道上。我會看到他的身軀,此刻是如此的高大光輝。接下來是臉,被驚異、疑問與薄汗打溼。那些都是外物,即使這樣也變得透徹而毫不含蓄。他一定會轉頭,看到我的臉,看見我寫滿的觀賞。然後我們在很遠處四目相對,我神情黯然地垂下了頭,他繼續跑得很遠很遠,頭也不回。連一眼,都不再看。
不,那樣都不是。真正的事實是我去的很晚,一路上渾渾噩噩咒罵着自己當日對別人的欺騙行爲。得出了一個是自己更爲罪惡的結論,我傷害了別人的內心,並且是一顆很純淨的心。當然,這是相對於我複雜頑劣的心而言的。因此我邁入教室的時候,記不清是哪隻腳先行步入就被滿室的喧囂淹沒了。幾乎是座無虛席,這個現象使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審視自己的眼睛是否近視久了而退化了,以至於出現了重影和幻覺,然而事實並沒有。我很健康!健康的令自己都覺得可怕。我不得不重新面對自己既所身處的情景與問題,除去教室中間剩下零零星星幾個座位之外,便只剩下角落裡的最後一排還餘下個單桌,看起來倒更像個特座。
我似乎逃不開此刻必然需要備應對的這兩個抉擇。選擇走向人流,去詢問中間空位是否早就名花有主,繼而尷尬地坐上去,與周圍那些不相認識的人格格不入。抑或選擇孤獨,從此一個人窩在教室中最陰暗狹小,最見不得光的角落裡。永遠封鎖向外的大門,在自己麻木蒼白的世界熬過這三年的浮光掠影。至此,我只是我。一心學習,一心向上的我。不會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打擾。我大抵是將失敗品味得徹底的人,才非常清楚那種從雙腿蔓延到胸腹再到心房的刺骨寒涼是什麼滋味?
我想我應該是不會失敗了,至少在成績在赤.裸.裸的分數上,也在我無堅不摧的冰冷痛苦中。至少是這三年!
毫無疑問,我雙言木然無光。雙腿僵硬筆直如行屍走肉一般,徑直走向了那個角落。一念之差,我不後悔。唯有不見天日,唯有牆角一隅纔是我應去的終點,纔是可容留我偏安不問別事的樂園。
我在木製的凳子上坐定,渾渾欲睡便。便也由着自己的睏意隨性趴在桌子上睡個天旋地轉,頭腦不清!
我不知道大概睡了多久,只感覺仍舊很迷糊。眼睛沉重酸皮的掙不開,就連頭也近乎是擡不起來。但我能感受得到周圍人講話時不時發出的尖利音響,還有在教室的過道里來來回回走過的人的腳步聲。
對,好像隱約聽到一個醒目的女聲,似乎是在說:“孩子們,三歲看老。小顏不在,你們就這麼吵,還是清北班的學生。算什麼清北,三年後三本!”
那聲音更爲急促了。“你看我們班同學都在安安靜靜的看書,你們怎麼這麼吵?都沒事幹嗎?孩子們,細節決定成敗!”
我似乎注意到了她把細節兩個字的尾音拖得很長。高跟鞋叮叮咚咚的,聲音很響。棗紅色長裙被微風拂出它主人身上香水的氣息。我腦中忽明忽暗的閃過對這種香味所有的印象,便明瞭了,這個人是洪小柳。
那種獨特而並無劣質可言的香水氣息飄飄悠悠,不斷薰陶並刺激着我脆弱不堪的神經,撩動我麻木的嗅覺器官,使我感到壓抑,感到前所未有的胸悶氣短。彷彿此時我只要再睡一會兒,就會被活活憋死。於是我開始努力掙扎着拾起桌伏在桌子上的身子,強力勒令它開始維繫日常的工作。最後是眼睛,睜開後並不刺眼。我看到了,坐在我前面的那兩個人都令我無比熟悉。但其中一個見了更多是心虛與無言以對,他們是木歆和趙平。趙平是我初中三年的同學,而我與他之間雖說並無太大牽連,但在初一之時也曾被一些無聊至極而喜歡找事傳八卦的同學在話語中勉勉強強的湊了一對兒。不過那時我尚且愚魯,並非對此過多在意。想來也是,聲名這些虛妄的東西,向來與我如浮雲罷了!
木歆是直截了當的轉了過來,笑着對我說:“您總算是睡醒了!”
我一時語塞,想不出合適的話回他,只能依稀地堅持我最初的想法。“上次的事情是我的錯,不過我當真不是有意的,其中有些事情我解釋不清楚。”
我是真心而急切的想求得他的寬恕,爲我已在心中迷茫並且痛苦了多時了。那種深深的負罪感就如同長在我身上的腐肉,吸引着一大羣蚊蠅在我耳畔齊聲轟鳴,並且每一聲都義正言辭、怒目圓睜!
木歆用着一種似在意又非在意的語氣,像是淡淡的,又像是輕佻。“你們可真會坑人!”
這句話我聽得格外刺耳,耳膜鈍痛。心頭更是爲之一緊。有的東西,一旦破裂了,產生紋路了。那麼其中所混合的瘠薄的情感基礎也將蕩然無存,消逝得充斥着遺憾。
我更爲急於開口表明心中歉意。但這話是卡在了喉頭,怎麼也吐不出來。
反而是木歆轉化了話題。“上次給你寫的對子對出來了嗎?”
我全當他是想解絕口不提那種傷害。也許只有忘卻,把一切都交給時間纔是消彌痛苦妄念的良藥好方子。
“我…還沒有呢。”我堅信,從火車上相遇時隔至今,我不曾忘卻過任何與他相關的細節與片段。哪怕只是一首隨意寫下的對子,我都把它放的很好。壓在書櫃的最底端的那本《孟子》,它的扉頁,我想,我這一生都忘不掉。
“那你現在沒有其他事情就看看吧!看看能不能對得出來。”他此時的話語顯得很天真可愛。
“好。”我不假思索,便答了這句。
那副從一寫到萬的對聯,我倒更爲偏重於它的取境之美。由“一鳴驚人”聯想到“殘魂”“桃花”“行雲”。愈往下寫愈發境界敞闊,胸懷也通悟了。這讓我感到是從那種糾結與自負中苦苦糾纏之後脫胎而出的溫暖,漸讀漸入佳境。隨着時間的遞推與挪移而變得翩翩躚躚、餘韻豐富不俗。
我雖不知少年是在何等情境之中寫下的這幅長對,但那時少年一定是心緒意難平,情思波瀾起伏。像是在夜空中凝望,於突然之際抓住星子的閃。那一刻他乘星河暗涌的波紋款款踏歌而行,衣衫肆意被夜空中的黑風吹起,滿是柔軟與姿意的味道。木歆是幸福的,至少要好過我。因爲他自由隨性,哪怕同泥塵共樂,伴污腐之物長眠。他依然遺世獨立,爲自己起舞。的確,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他真好,從來不曾負過自己的生命!
“我大概短時間內對不出這副對子了。”我對木歆抱歉一笑。我應當誠實,應當報以正確的態度來面對我的不能與短處。既然躲不過,便應該以誠忠面對那些可能令我面紅耳赤、羞於啓齒的現實。
“我覺得這世間最值得去欣賞而不是去經歷、去體驗的東西,往往就在那一瞬間。這或許是偏向於印象派的感官表達,但這種對光與影的熱愛與執着並不限於光影本身被藝術家所捕捉到的瞬時感。反而是一個畫家在有意無意中看到這個光影正當時的樣子帶給他視網膜上的劇烈抨擊。因爲看見本身就是珍貴的另外一層含義。他或許會感謝上蒼賜予他所謂的機會。推畫及文,詩詞劇中靈感的迸發,比如喜極頓悟出個狂熱的詞章,痛徹心扉書寫出剜心的好字句等等這些。凡所盡有,皆後無來者。這對子,我若沒那個靈動的心得,遇不上那番機緣。怕還真的是對不出來。”
我沒能抑制得住自己,反是喋喋不休的講了這麼多看似有邏輯,實則摸不着頭緒的話語,也不知何時變得這般多舌。
木歆似乎並未見怪,他只是問我:“你知道什麼是頓悟嗎?”他的語氣中似有所感。
“頓悟也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我因這而瞬間豁達了不少。比如打坐,佛教的禪定是一種思考問題的好方法。打坐的時候周邊世界很靜,但那種靜是一瞬間的,注入到骨髓裡。讓你再也忘不了那種感覺,卻不留給你任何緬懷與駁斥的機會。但你一定會愛上那份安靜,愛上那種與世界分離的如死亡一樣的肅穆。好像又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死法,像是活着,又像是死了。這時候只有自己才最明白自己該幹什麼,不由任何人控制。堪破、頓悟、輕巧無比。”
“縱枉身於紅塵之中,委身於俗世塵緣。亦逍遙於紅塵之外……”木歆,緣不是我這種太看重俗世聲明成績的人所能依偎玷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