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幻羣山。
筆峰挺立透空霄,曲澗深沉通地戶。兩崖花木爭奇,幾處鬆篁鬥翠。
有如光的真靈分身在護,陳少白也不怕苗語琴出什麼岔子,畢竟他現在已經算是尋仙問道者了,雖不說朝遊北海,暮攀蒼梧,區區十百里地,御劍乘風,也不過是瞬息而至罷了。
他捏了個法訣,隱身幻影,匿入山下人羣之中,白龍魚服,探查感受自己身上信仰之力的由來。
淬氣三重的精神力量化爲萬千無形觸手,接受着信仰虔誠者的純淨念頭,不多時,陳少白便得出了結論。
“商國千山動盪,萬靈匯聚秋幻泉,改天換地,仙音點化劍豪,故而長生問道者愈發多了。”
得出原因,陳少白暗笑不已,原來自己的這些“虔誠信徒”,竟是裘萬法和花無夜等人幫忙做了嫁衣。
不過話說回來,若非進來地魔妖孽橫行,商國氣運動盪處叛亂戰禍害人,來尋仙求道、想要藉此躲避塵世的人也絕對不會像現在這般多。
陳少白細細一數,信仰堅定達到一定程度的,竟足有三萬六千七百餘人,這些人的精神意念匯聚在一起,凝聚成爲無形無質卻具有莫名力量的信仰華蓋,衝破天際,將烏雲邪氣驅散,些許小妖小魔,根本不敢靠近。
謊言說了一百遍,就成了真話,何況這一次是有實打實的神蹟降世?秋幻千山,處處都是仙人來到的痕跡,一些原本不相信怪力亂神的聰明人,也動搖了念頭,成爲了更加狂熱的信徒。
“吾李三思在此發大願,散盡家財,爲仙人鑄一金身鎏銀寶像,只求庇佑子孫一代!”
一名身着緊身劍客裝的中年男子跪在地上,對陳少白前些日子閉關修煉的竹林鄭重地扣了三個響頭,面色肅然,眼神堅定而執着,其中的真誠之意,令人聞之有感。
道聽途說,嗤之以鼻,態度漸變,將信將疑,虔誠信仰……李三思的態度變化,不過是區區一月時間罷了。
他早些年造孽太多,結果遺禍子嗣,與愛妻夜夜征伐,少有兒女誕下,即便有,也活不過滿月,什麼鄉野名醫,朝中御醫,他都用自己門路請來過,但沒有一個管用。
辛勞奮鬥一輩子打拼下的家業,如果沒有子孫繼承,又有何用?
“金身鎏銀寶像?你也不怕鑄錯了相貌,惹得‘神仙’動怒?”
陳少白見他有趣,不再隱身,只是一步踏出,匿在人羣之中,氣息平淡緩和,在身上施展了一個小小的秘法,隱匿真形。法血內斂深沉,絲毫不外露半點,與尋常人無異。
李三思回過頭來,朝陳少白望去,只見一片朦朧,像是極爲帥氣,又似極爲醜陋,身材似高大魁梧,又似矮小衰搓。
隱隱的,李三思覺得有些眼熟,但無論他怎麼追根溯源,絞盡腦汁,都無法回憶起半分來,但見其雲淡風輕,有一股子常人沒有的味道,所以他搖了搖頭,正兒八經地拱手作揖:“兄臺勿怪!吾在此跪拜七天七夜,日日持齋沐浴,虔心祈禱,終在半日之前見到了神仙的真容。”
說道這裡,他有些神彩飛揚起來,臉上容光煥發,惹人矚目:“半日前,我念子心切,敬仙之意欲濃,朦朦朧朧間,竟三生有幸,見到了篁林真仙的容貌。”
這李三思似乎也是個名氣頗大的人物,鬧出這般略顯荒誕的舉動,當即便有千百人圍觀過來,將小小的山路巷口堵的水泄不通。
“半日前?那不是我找到自身修爲急速增長原因,通過莊王殘片反饋精神力的時候麼?”
陳少白怔了怔,臉上掛着若有若無的笑意:“我生來憊懶,卻也有一顆虔誠之心,在半日之前,恍惚也見到了仙人真容。閣下何不提筆作畫,吾等共證一番。”
半天前見到陳少白容貌的人,似乎又不少,這個建議一提出,便又有不少人附議。
神仙真容,有人見得到,有人見不到,這說明了什麼?代表着什麼?
雖然沒有明說,但千萬種奇妙的猜測在人們心底浮現出來,一些見識略廣、原本心懷疑惑和鄙薄之意的遊客,也心神動搖起來。
如果這些自稱夢到神仙真容的信徒所言非虛,那豈不是……
“好!某雖不才,卻也修身養性,習練書畫二十載有餘已,畫不出仙人風采之十一,卻也想讓大家窺得容顏。”
人潮涌動,不少懷着各路心思的人都慫恿着李三思,他雖小有名氣,但周圍也沒有幾個庸人,被這些存在衆星捧月般圍着,心神激盪之下,就招呼了幾個隨從,搬來文案,鋪陳宣紙,提起如椽大筆,蘸澆墨汁,作起畫來。
李三思作畫速度極慢,但其功底之深厚,簡直令人咋舌刮目,寥寥數筆,就將秋幻山的背景和天際風貌描繪了七七八八,奇峰靈草,碧空修木,還有那神居竹林,都一一顯現。
畫出這些,足足花了一個時辰的功夫,他累得大汗淋漓,身旁的隨從換了幾條手帕,纔沒讓汗水滴落到紙上去。
終於,李三思開始提筆畫仙了。只見他換了一杆描金狼毫碎筆,屏息聚力,全神貫注地在紙上勾畫,
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是一間青雲月白長袍的輪廓。
“有些門道!”陳少白並不驚訝,這般出訪,一來爲調節心情,二爲施展“神蹟”,讓這些人的信仰更加堅定持久,好供他修行更長的時間。
他側過頭,發現周圍已經擠滿了人,如果不是有諸多李家護院強僕和隨從保護,圍觀者恐怕早就擠到裡面,將畫卷扯爛了。
幸虧他們所處的地勢較低,許多練劍者造詣不凡,目力超羣,能夠從極遠的地方看到,否則恐怕勢必要鬧出許多矛盾衝突了。
李三思提筆畫人。
圍觀者的心同時懸了起來,明明有數千人在場,卻安靜地極爲詭異,滿耳之中,只留下清風過崗的聲音。偶爾,有人忍不住吞嚥口水,都能聽到咕嚕咕嚕的聲響。
“抱歉,我實在疲乏了,畫不出仙人真容事小,畫壞了相貌,便是滔天罪孽,李某擔當不起!”
將圍觀者的胃口吊到了極點,李三思忽然放下手中的描金小筆,說出這番話來。
“搞什麼搞!你耍我們?”
“娘希匹的,你們李家的墓棺生意,還想不想在袞州開了?”
“李三思,本殿命你繼續畫下去。”
人聲鼎沸,聲討者衆,濃重的怨氣匯聚過來,就算是巔峰劍豪恐怕也站不穩腳步,更何況是區區一個劍客境界的李三思?
一時間,李三思面色有些發白,雙手也顫抖起來。
這時候,一直保持沉默的陳少白忽然開口了:“琴棋書畫劍騎射,哪一樣不要消耗莫大心力?現在強迫他作畫,就算勉強畫的出來,恐怕也粗俗鄙陋,不堪入目,何不讓他歇息片刻?”
對於衆人的聲討,陳少白完全可以理解而且感同身受,畢竟李三思這樣的舉動,簡直就和前世看連載小說,讀者正看到高超,作者卻突然太監是一個道理的。
但見到這個“虔誠信徒”陷入窘迫,他還是順手幫了一幫。
此話一出,帶着一股莫名的偉力,好似有老僧唱梵,一盆清泉自天門灌下,頓時將衆人的怒火熄滅。
李三思也知道自己犯了衆怒,只來得及對陳少白投來一個感激的目光之後,便連忙道歉,許下諾言,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好話說盡,這才換了一個時辰的歇息時光。
只見他面朝東方竹林,跪坐下去,閉目沉思,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祈禱,還是在練習冥想。
在場萬人,絕大多數是沒有修煉出法力的凡人,即便是凝聚出了法力的世俗劍豪,在陳少白麪前,也是小巫見大巫,想要動手,吹一口氣都能滅掉。
有換容匿氣秘術傍身,他的這般舉動,也沒有引來覬覦和窺探的目光。
做完這些,陳少白便與那些持旁觀態度的訪仙者一般,就地盤坐下去,閉目修煉。
李三思是一個認真的傢伙,他作畫,每一筆都要斟酌再斟酌,醞釀再醞釀,從日出畫到日落。
不知不覺間,已是夜涼如水,繁星照空。
侍者點上香油燈盞,想要照亮視野,助李三思作畫,卻被一個衣衫華貴的公子哥攔下。
“冷光爲主,熱芒爲次,畫像將成之際,怎能用油燈掃興?”
說罷,他便祭出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鑲在文案上。接受了漫天星辰之華,柔和晶瑩的光芒漸漸散發出來,將方圓十丈的地域照的毫釐畢現,恍如白日。
“哦?既然張少有此雅興,我也不能敝帚自珍了。”
另一名世家公子臉上帶着淡淡的自得,讓隨從取來一枚更大、更圓滿、更純粹、更加爍然璀璨的夜明珠來。
衆人以寶鬥富,一時間,堂皇滿山。
對這些世俗之人爭名鬥富的舉動毫不在意,陳少白只是分心兩用,一邊觀看李三思作畫,一邊體悟玄佛功的神妙。
寅時,虎嘯山林,朝陽初生,投下第一抹紫霞。
而李三思的畫卷,也終於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