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侯府,思心亭。
黑色馬車穿過紫衣侯府朱漆大門,向馬廄而去,在經過一處‘思心亭’時,馬車突然一聲呦喝:“唷!”手腕一抖,四匹漆黑如龍的馭車大馬揚蹄停下。
“管家大人,這麼行色匆匆,府中可是出了什麼事?”馬上車伕坐在車廂前,望着站在左右不遠處的老管家道。
“居正啊,”老管家叫的是車伕的字,“回來了!”
馬上車伕年約四十,全身肌肉虯結,骨骼粗大的,相貌堂堂看起來頗是粗獷。
“嗯,”車伕點了點頭。
“黃龍,黃虎兩個奴才辦事不力,一個月了,依然沒有消息。直到今天小姐終於問起那乞兒的下落了,我這纔不得不出來,準備親自去尋一個。”老管家苦笑。
“乞兒,什麼乞……,哦,你不會是說夫人省親回來,在古橋上看到的那個小孩吧?”車伕終於想了起來,摸着頭笑道。
“嗯,就是那個小孩。小姐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若是讓他知道那乞兒壓根沒來府中,必然又是大鬧一場,就算是夫人都勸不動。”老管家無奈道。
“小姐想起來了啊,這可就沒辦法了,”對於那位四五歲綺煙小姐的脾性,車伕似乎也深有體會:“對了,說起那個小孩。我今天回來的時侯,看到一個小孩,很像是他。因爲趕着回來,也就沒仔細看,也不知是與不是。”
老管家眼簾跳動一下:“在哪裡?”
“在那孟學一派書生開辦的學館附近。”車伕道。
“帶我去。”老管家刻不容緩道。
“可是,並不一定是那個小孩。”車伕又道。
“一個小孩子而已,是與不是又有什麼重要的,只要找到一個符合條件的,讓小姐開心下就可以。”老管家淡然道。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那小孩或許會符合你的要求。”
一會兒之後,剛剛進入紫衣侯府的黑色大馬車便又掉過頭,朝臨安城東而去……
巡天府,東廂房。
一匹鐵騎走進了巡天府。
“少府主,屬下求見,”廂房外,那鐵騎漢子立於門外,恭聲道。
“可有那孩子的下落?”門房並沒有打開,尹天軒的聲音從廂房裡傳出。
“回少府主,我們去了趟古廟,那妖道已不知去向。我們在古廟附近找到了這個孩子,他說那妖道身邊的小孩,他見過。”那騎士右手往前一拉,帶出了身後那衣衫襤褸的乞兒。
“我,我知道,……我見過……過他!”小乞兒心中驚慌,聲音也就結結巴巴了。
“哦,說,你都知道些什麼?”
“和那個算命老人在一起的小孩,我,我以前見過。”
“在哪裡見過?”尹天軒沉聲道。
“城東有個教書先生,我就是在他那兒見過他,”小乞兒的聲音終於流暢了一回。
“砰!”房門打開,尹天軒從房內推門而出,目光掃過階下兩人,沉聲道:“馬上召集人手,去城東搜查!”
“是,少府主。”
片刻之後,六騎快馬從巡天府中疾馳而出……
用心讀書的時侯,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等到林君玄聽到風雪從門外涌進來的聲音時,已經是夜幕時分了。
“歐陽兄,有勞了!”門口外,兩道修長的身影站在風雪中,林君玄放下書,認出其中的一個正是老師甘如葉,至於另一個,由於天色比較暗,又被甘如葉的身體擋住了,看不清楚面目,從穿着上看,應該也是一位儒生。
“哪裡,今日能與甘兄踏雪賞梅,吟詩作對,乃是人生一大快事。天色已晚,我就不入內了,甘兄,來日再聚。”那人拱手道。
“再聚。”甘如葉也躬身行禮,對面那身材修長的書生便轉身,撐開一紙油傘,踏入門外,慢慢融入夜色之中。
“君玄,回來了。”甘如葉轉過身,合上門,一臉笑容,明顯今日過得頗爲愉快。林君玄倒是知道,這些書生大抵都喜歡做些應景賦詩的事來,儒生們認爲這是人生最大的美事。就如大梟雄、大豪傑們喜歡煮酒品梅論天下大事一樣。
“老師!”林君玄站起身。
“還沒吃飯吧,我回來的時侯,順便買了幾個熱饅頭,一起吃吧。”甘如葉收了油傘,放到門邊,又從懷裡掏出一個大油紙,層層翻開,裡面放了兩個熱氣騰騰的大饅頭。
挪過剩下的幾個菜壇,兩個人席地而坐,大吃起來。林君玄吃得很少,他決心離開臨安城,但看到興高采烈,自顧自說今天踏雪賞梅韻事的甘如葉,又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了。
“君玄,以後你就不要出去捕魚了,這裡有幾塊碎銀,足夠我們平安渡過冬天,”甘如葉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臉色唏噓不已:“有愧啊,今日在歐陽兄家叨擾一頓,還承蒙他贈銀。”
下雪之夜,甘如葉接濟了七八個乞兒,再加上第二天臨送他們走之前,又每人送了一些銅錢,甘如葉本就窘迫的生活更加捉襟見肘了。那歐陽姓同窗送來的年錢,對甘如葉來說,真是如同雪中送炭。
“老師,”林君玄放下筷子:“我要走了!”
甘如葉怔住了:“君玄,你……”
“老師,我要走了,”林君玄嘆息一聲,又重複了一遍。學館剎那間死一般的寂靜,兩人虛坐相對,寂然無言,火盆裡映照出的紅光在黑暗照出兩人的臉龐,在陰影中搖曳不定。
“能告訴我,爲什麼嗎?”漫長的死寂之後,甘如葉喟然道。
林君玄便把整個事情經過都一一道了出來,在談到老人的時侯,林君玄只說老人是位‘異人’。‘子不語怪力亂神’,儒生們聽不得神魔鬼怪,但對於‘異人’這個詞,儒生們還是能接受的。而至於巡天府少府主的報復,林君玄隨便找了個理由。如果如實道來,甘如葉未必能相信。
聽林君玄說完整個事情的經過,甘如葉心中思緒此起伏彼。作爲儒生,對於鴻冀王朝的官階制度甘如葉再清楚不過了。整個臨安城,爵位最高的,地位最顯赫的,乃是臨安紫衣侯,但若論起實權,卻是巡天府的權力最大。巡天府制衡百官,監察天下,見王侯不必下拜,就算地位尊崇如紫衣侯也無法節制他們。
甘如葉只是一個普通的儒生,門生得罪了一般的官府都不一定能護持得下,更何況是巡天府少府主。
“難道真是天意嗎?我剛剛準備寫封信送給帝京的老師,就出現這樣的事情,”甘如葉只覺得胸口如遭重擊:“難道我的‘孟學一派’的振興便這般艱難嗎?”
三百年動亂,三綱失常,孟學一派就此沒落。甘如葉很明白,一個學派的振興,必須能上達天聽,影響到中央龍庭,要達到這個要求,僅僅是一般般的天份和才能都遠不足夠。如今的天下,孟學一派最著名者,便是自已的老師。如此要實現‘孟學’振興,只能從小便開始培養。而在林君玄身上,甘如葉看到了太多優點,相比其他的同齡人,林君玄勝出太多了。內心甘如葉並不希望林君玄離開,但不離開,得罪了巡天府,特別是巡天府少府主,基本就是有死無生。林君玄只能離開!
巡天府,代天巡狩。‘天’要你死,你不想死也得死。巡天府的背後,是龍庭的威嚴!
喟嘆一聲,甘如葉睜開眼:“你想什麼時侯走?”
“今晚!”當斷不斷,必留後患,巡天府少府主能夠因爲算命老人,一句話不問便亂箭射殺自已,其性已顯露無疑。林君玄並不想因爲那一絲不捨,而連累了甘如葉。
“巡天府的人隨時可能找到這裡,事不宜遲,我送你去馬車行吧。”甘如葉站起身。
“不必了,”林君玄身軀前傾,跪伏在地上:“學生不想牽連老師。日後,巡天府問起,老師只說是偶爾收留了一乞兒罷了,只住了一晚就走了,這樣巡天府就不會爲難老師。”
“老師,保重!”林君玄叩了三個頭,推開門,快步走入了不知何時興起的風雪中。
“等一等,”甘如葉一把抓起地上錢袋,衝到門口怔住了,門外風雪迷茫,寒風悲嘯,瀰漫的雪沫中,只見得點點人家燈火,林君玄早已是不知去向。
濛濛的雪沫從門外吹入,甘如葉怔怔的站在門口,良久才轉過身,合上門,驟然之間,只覺這學館裡無比冷清,一種無比的寂寥涌上心頭,甘如葉悵然若失……
離學館不遠的地方,看到甘如葉進去後,一個小孩從不遠的屋宇後繞出來,正是林君玄,透過窗紙,林君玄默默看着窗後油燈照出的那道削瘦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感傷。甩甩頭,那抹感傷的情緒很快被他平息。
“老師,我們會再見的,”轉過身,林君玄在風雪中踽踽而行。一日之間,接連告別這個世界的兩位親人,那種感覺並不好受。
“叮!~”一陣風鈴聲遠遠的從街道盡頭傳來,風雪聲中掩藏着一股吆喝聲:“駕!”林君玄慢慢走着,並未在意。
“蹄噠!”聲音越來越近,那是一匹黑色馬車,林君玄並未在意,看那馬車駛來,便側身站到道旁。四匹漆黑如龍大馬馬蹄飛踏,濺起大股的雪沫,馬車駛過去後,林君玄繼續往走去,默默想着心事。
“就是那小孩!”猛的,平地裡一聲炸響,那越過去的馬車停下,車上發出一聲宏亮的叫喝聲。
林君玄下意識的回過頭來,只見身來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穿着黑色長衣,滿臉皺紋的老者。那老者上身微傾,正以一種奇異的神色打量着自已,而在他後方,馬車停在三十丈外,馬車邊緣,一臉粗獷的車伕正探出半個身子,打量着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