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相信

天剛矇矇亮的時候, 蘇苓順利帶着張弦月回到阜陽城。

張弦月燒了整整四日,蘇苓只能暫時拋下其他雜務,時時刻刻守在他身旁, 喂藥換藥都不假人手, 不分晝夜。人都瘦了, 瘦成了錐子臉。有時看不過眼的玉媚會來幫幫忙。

蘇苓休憩的小榻就緊挨着牀, 有時候張弦月半夜夢囈還能聽見他喊自己的名字, 瞬間難過的好似自己纔是躺在病牀上煎熬的那個。

造了哪門子的孽哦。

欠了哪輩子的債哦。

如果這次張弦月沒有燒成傻子,就把他綁起來,鎖在地下室保護起來吧。

她乾脆發了個誓。

好在男人福大命大, 靠着日日被蘇苓催成狗的軍醫回診加藥,在昏迷的第八天醒了過來。

福大命大, 既沒傻也沒失憶, 只是非常虛弱。

張弦月一身不知幾級的燙傷, 還有許多縫針的傷口,蘇苓每天扒來看去, 數來數去,觀察症狀,早就見怪不怪了。

於是熟門熟路的扒了他的衣服。

張弦月還是頭一次清醒,驚恐的抓住了她的手。

蘇苓光顧着上藥,一點也沒注意到對方的不自在, 甚至還在燒傷的地方吹了幾口氣。想着她第一次扒張弦月的衣服, 凍凝的血水根本撕不開, 嘆息真是對那個智障皇子太手下留情了!

許是高燒未退, 這個時候的張弦月極不善於掩飾自己, 騰的一下充血了臉又紅又燙。

蘇苓發現了他的閃躲,還以爲是被自己渾身的慘狀嚇到了, 不知能說什麼。畢竟這麼一身傷,不留下傷疤是不可能的。

張弦月……還是很在乎自己的形象的吧……

要麼回到現代,去移植個光滑的人造皮什麼的,或者豬皮……

蘇苓的思維又跑遠了。

她感到張弦月抓着她的手用了勁,一下回過神,無辜的看着他。

視線相交,是兩雙清澈的眼。

氣氛變得特別的詭異。

說是詭異,真是蘇苓兩輩子加在一起活了三十多年也沒見過的情況。

稱之爲詭異。

沒有藥啊,她能咋辦。這時候蘇苓腦中突然浮現了情深深雨濛濛中的智障情節,鬼使神差的湊着張弦月臉上的傷口親了親。

張弦月黑亮的眸子像泛起了滔天巨浪,只那麼一剎,又變得如潭水幽深幽深。

這回輪到蘇苓不自在了,就像對方的目光如一張網,她被鎖的動彈不得。

張弦月抓着她的手,順勢覆上了她脣,又涼又軟激的蘇苓一個激靈。

“唔……”

蘇苓不敢亂碰他,自然而然被他壓在身下。

真的,有點方。

然後她被親的手軟腳軟,整個脊背上的肌肉卻緊張的硬如鐵。

屋內的氣氛很旖旎。

再然後,張弦月昏了過去。

“……”

顯然,他這樣的病患根本經不得這樣的刺激。

這就有點尷尬了。

蘇苓躺在牀上抱着身上的人,輕輕喘着氣,忽然笑的很燦爛。

另一方,戎族大帳內,很是不太平。

受了傷的阿諾亞坐也坐不得,躺也躺不得,只得趴在牀上嗔喚:“廢……物啊!還取不下來嗎?”

正在他屁股上鑽研的大夫手一抖,惹得阿諾亞哎呦一聲,差點沒跳起三丈高。

“皇子……這,這,這個是怎麼插進去的。”

哈提提在一旁扇冷風:“和他的小甜心玩脫了。”

“這個嘛……”說起來阿諾亞可是又羞又氣,“再囉嗦就把你們剁碎喂狗。”

哈提提趕緊閉嘴,轉而想起另一件事:“你的小甜甜帶了一百多個人來夜襲我們,這個仇報還是不報。”

阿諾亞瞥了他一眼,不高興:“誰說是一百個人。”

哈提提詫異:“還更多?我根據我們的傷亡推算出來的。”

阿諾亞語氣不善:“他們就兩個人。”

“兩個人?”哈提提轉轉圓溜溜的眼珠,思考這仗還有沒有打下去的必要。

阿諾亞:“你去好好查查,那個樊城來這裡做什麼。”

“是。”

哈提提去查了,很認真的查了,卻怎麼也查不出爲何周謨的皇帝要派兩名如此牛逼的主帥來鎮守阜陽城,甚至懷疑,是不是要發力直搗他們的老巢了。

但是讓他查到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阿諾亞屁股還沒好,走路一瘸一拐不耐煩:“什麼?”

哈提提神神秘秘的說:“樊城帶了一位姓郭的姑娘。”

“姓郭?郭……”阿諾亞默唸半響,突然想起了什麼,“你是說……”

哈提提點點頭。

“八百里急件通知父皇。”

此時他們討論的主角之一樊城,正在自己房間忙着整理自己的密函。自上次與蘇苓一去暴露了身份,他深刻的認知到自己時日無多。

待不下去了。

而他此行的目的更是還沒碰到邊兒,毫無建樹。

更不知道,本該被強烈關注的自己被意料不到的人搶了風頭。

總之,他活了二十多載,頭一次生出了一種委屈的憋屈感。半月相隨,無所事事,只在城中日日打架,到底圖什麼?

無非是想看依在一旁笑看熱鬧的玉媚。哪怕她正爲自己的對手鼓掌叫好,爲自己的一次次退後歡欣雀躍,能得她多笑一會,便也算了。

像個戲文裡唱的碌碌無爲被妖姬迷惑的“昏君”一樣。

“十天,最多十天,我就要離開了。”從軍五年,打仗都沒這樣的緊迫焦灼,樊城左思右想,覺得再不想點辦法他就只能涼涼了。

直接擄走吧,現在的玉媚不比從前,性子早被黑熊精帶野了,玩刀玩馬玩弓箭,三天兩頭就敢弄出點流血事件。

說服她吧……難度是直接擄走的一百倍。

樊城想了一個他本來這輩子都不可能會去嘗試的辦法。

——向死對頭黑熊精求助。

難,真是難。

適逢蘇苓近日加大了操練士兵的難度,成天跟變態一樣選拔人才,打着要培養幾個“大將軍”作爲接班人的旗號,把城裡的駐兵氣氛炒的熱火朝天。

讓小兵們從早到晚,不輟學習。

他也去看了。

明明去之前告訴自己態度要誠懇,但就是沒忍住潑涼水:“你這麼急功近利,揠苗助長,是着急回去了?”

蘇苓壓根就沒想過否認:“是啊,等張弦月身體好一點,我要帶他回去養傷。”

樊城用一種鄙視你不配當將軍的口吻:“沒想到,在家國利益面前,你竟然選擇兒女私情。”

蘇苓極其坦誠:“是啊,那我都承諾了,總不能出爾反爾吧。”

將軍還可以選,但是張弦月只有一個啊。

兩輩子就這麼一個。

樊城被狗糧餵了一嘴:“你在蘇宇面前表現的能力,朝堂上許的滿腔的抱負……都棄了?”

蘇苓反問:“那你就沒有以公謀私過?就你說的私情?”

她只是隨口一問,沒想到真問到了重點。

有的,是有一件。

那是一段已經塵封的記憶,可是刻在他心中卻不曾褪色。樊家世代尚武從軍,家訓很嚴,精忠愛國四個字早就刻在他家中每個人的骨血裡。

凡是涉及到家國之事,絕無小事。

無論是誰,只要觸犯,都會領教他在這方面的不近人情,鐵面無私。即使是親人也不例外。

可是有一次,他卻違背自己的原則,踏到了家規的底線,甚至違背了自己的良心。

他這輩子的唯一一次。

蘇苓沒聽到樊城的回答,等她注意力從士兵那邊移回來的時候,留給她的就只有一個遠遠的背影:“你不是說有事問我嗎?怎麼走了?”

“算了。”

她擺擺手,仰望天空,一如她初次見到那麼澄澈高遠。

天氣真好。

高樓上還有白衣人迎風而立,身上披着黑熊皮,也未見身段臃腫。

蘇苓登高望遠,出現在白衣人身後,爲他彈了彈衣裳上不知哪裡沾到的細碎小雪花。

“這裡風大……”

張弦月充耳未聞,聲音在冰冷的空氣中幽遠:“蘇苓。”

蘇苓打起十二分精神:“嗯?”

“你信我嗎?”他的聲音彷彿與那日的風雪夜重合,迎着風,“我與胡情倩,從來都沒什麼。”

他要解開蘇苓的一個心結。

“嗯……”蘇苓點點頭,腦中一片空白。

她心中信了,嘴上卻忍不住:“那你與她出去那日……”被大堂哥看個現行……

張弦月轉過身來,消瘦令他臉上的輪廓更加突出,面色冷峻:“我說是她找的我,你也信嗎?”

若是以前的蘇苓,必不會信吧。

他不屑於說,蘇苓不想細問。

同牀異夢的兩人漸行漸遠。

蘇苓腦中更空了:“那,這世,我還看着她的手帕落在茶樓……”

張弦月:“蘇宇落下的,與我有約的人是你的堂哥。這世……我並未見過胡情倩。”

“哦……”蘇苓想起張弦月墳前吊念父母的那日,曾對她說過只要她想知道,他必不會隱瞞。細細回顧,除了與她一般穿越之事,他真是沒有騙過她……

她突然有些後悔,爲什麼之前沒有好好問問他呢。

蘇苓:“那,那我真的沒有推你……你,你聽到了吧?”

張弦月重又望向遠方,天空把他的身影襯的渺小:“嗯。”

怎麼是……這種反應呢?

“你,你相信嗎?”確實太離奇,她真的不知道怎麼解釋。

張弦月的聲音在陽光下,很輕很輕。

“我信,你說的我都信。”

無論是何種緣分,你在這裡,我在這裡,我們又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