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是從出生就生長在大員鎮的人,或者說他是一個從出生就處在荷蘭人統治下的人。雖然是一個漢人,但卻能說一口流利的荷蘭語,還信了西教。連老婆都娶得是一個流着歐洲人血統的東西混血兒。
這是一個從腦子到屁股全都坐在荷蘭人這邊的漢人。
東方人的軀體,西方人的靈魂,正宗的香蕉人。
要是在往日裡,劉元這樣的人會是荷蘭人的寵兒,就像抗戰時期的大員兵於小鬼子一樣,極受荷蘭人的親睞。根本不會敢在大雨天裡拿着火槍在棚子裡放哨這種辛苦活。
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鄭芝龍的到來恍如一把鋒利的尖刀,瞬間劃破了漢人與荷蘭人之間那層單薄的‘和睦’外皮。讓大員鎮內的漢荷關係愈發緊張。而如他這樣的人,過去的一段時間裡都不時的能感受到一股股從身後射來的充滿了仇恨的冰冷目光。
荷蘭人也對漢人愈發的嚴厲,別說是熱蘭遮城堡,就是城堡外的大員鎮都嚴厲戒備了。
每一個漢人的進出都要給荷蘭人做詳細彙報,荷蘭人更大張旗鼓的搜查了每一家每一戶,漢人漢商家中所有的刀槍和火器之類的都被收繳去。
往日裡經常會在鎮子內遊蕩的荷蘭士兵或是荷蘭商民也一個都看不到了。
據說島南的很多漢人都傾向鄭芝龍。
看到落單的紅毛會砍了腦袋獻給遠在安平的閩海王,一顆荷蘭人的腦袋就值五十兩白銀。
更有傳言說,一旦鄭軍殺進大員鎮,城內的荷蘭人,無論老幼,一律都要被屠乾淨!就連他這樣的二鬼子也難逃一劫。
所以,當荷蘭人徵召人丁的時候,劉元毫不猶豫的報上了自己的姓名。
不說荷蘭人,他也必須用自己的努力來保護他的家人不是?
何況,荷蘭人統治下的大員鎮,那種不平等的制度下的大員鎮,就是他的‘家’啊。
他已經接受了這種不平等,他的靈魂已經屈服於這種不平等……,所以,他也就不覺得不平等了。
如此,劉元成爲了與原住民的巡邏隊相對應的華人安保隊中的一員,還成爲了三名隊長之一。
只是在關鍵時刻,荷蘭人更信任原住民組成的巡邏隊,而不是華人組成的安保隊。這點從劉元現在出現在禾寮港便可看出。
大雨傾盆,空氣潮溼的厲害。更別說,今日白天裡,劉元他們幾乎都在外頭挖掘水溝,以便能叫港內的積水全部排入海中。
頂着瓢潑的雨水勞動個不停,這滋味絕不好受。可到了晚上,荷蘭人卻又叫他們來執勤放哨,自己縮回乾燥的房屋內睡大覺了。
安保隊的華人自然也心裡不忿,劉元麾下的士兵都累得夠嗆,卻還要分出一批人繼續值夜,而荷蘭人則舒舒服服的睡大覺,怎會不生出怨言?
當下就都在棚子下擠成一堆呼呼大睡了。
倒是劉元睡不着,抱着自己的火槍,睜大眼睛一遍遍看着前方的戰場。
他當然不是料到鄭軍會偷襲,而純粹是心裡煩,外加心中最後的那絲兒責任心。
之前從一鯤身沙洲被調到禾寮港,他心中就有不爽。這不只是危險不危險的事兒,更是誰更值得信任的事情。
在荷蘭人心中,他們竟然還不如那些野人值得信任?這叫劉元很傷心。
接着就是今天的一幕幕了,那就更傷心了。荷蘭人也太不拿他們當自己人看了吧?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有了對比,就是十倍的傷害。
劉元第一次對荷蘭人產生了真正意義上的怨言。
劉元渾身溼漉漉的,心情更是亂糟糟的。
但突然的,他身子一機靈,耳朵乎聽見了腳步的聲響,他都要以爲是自己的錯覺了。這種鬼天氣裡,鄭軍能來偷襲麼?
他睜大眼睛向外看,什麼都看不到。可豎起耳朵聽呢?雖然外頭大雨嘩啦啦的,但仔細一聽,還有能察覺出不對來。
“敵襲!”劉元的第一反應就是舉起火槍對準黑夜裡的雨幕開了一槍,同時扯開嗓子大喊。
“敵襲!敵襲……,不好啦,鄭匪打過來啦!”鄭軍在荷蘭人口中就是‘鄭匪’。
據點裡面頓時亂了起來,這本是一處四周都有沙堡壘砌的棚子,最中間的地方倒着七八個人在呼呼大睡,現在全部驚醒,亂七八糟的呼喊聲響成了一片,但是誰也不知道遇到敵襲的時候該怎麼辦?劉元也一樣不知道。
根據荷蘭人的吩咐,他們要在發現敵人痕跡後,據據點死守。
可這完全是等死啊。
現在是黑夜,雨點密密麻麻,人影兒都看不到,等看到的時候鄭軍都已經殺到跟前了。
“全體都有,快速向前!衝啊……”林習山大吼着。
槍響結束了他的悄悄前進,現在需要的就是速度,速度!
“把那些蠢豬們都叫起來。”貝德爾大聲的吼叫着。
禾寮港並沒多大,前頭的槍聲告訴他,鄭軍偷襲來了。所以,他們必須要撤退了。
在現在的天氣裡,他們沒有同鄭軍一較高下的實力。“阿爾多普,你立刻帶人在碼頭佈置防線,我要讓中國人在那裡流盡獻血。”
但貝德爾相信,只要組織得當,再加上早早做好的準備,自己雖然最終要放棄禾寮港,卻依舊能用一排排的齊射給鄭軍一個厲害——在碼頭那種空曠的地方。
大雨傾盆,鄭軍再多的火炮也沒辦法應用不是麼?
劉元狼狽的奔跑着,赤手空拳。他的火槍早就丟了,當大羣的鄭軍士兵挺着刀槍和上着刺刀的火槍衝到他跟前的時候,劉元轉身就跑。
他身後的那幾個人或是被殺或是投降求饒,劉元都顧不上了。這個時候他只想回到大員鎮,回到自己的家。
當初報名參加安保隊的時候,當初發誓要用自己的努力來保護自己的親人的時候,那滿胸膛裡充斥的勇氣,在刺刀應入眼簾的一瞬間,在刺刀沒入他手邊阿強胸膛,濺起血花的剎那,就全都煙消雲散了。
劍樣的刺刀在據點中火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殷紅的鮮血從胸膛噴嗤,彷彿一團血霧,太嚇人了!
還是乖乖的回到家中等待着命運的審判吧。
死亡真的很可怕,那一瞬間的衝擊,比待在家中等待命運的宣判更可怕。
“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劉元在心底大喊。
……
“或許那都是謠傳,鄭芝龍再狠辣,也不會真把他們這些人給斬盡殺絕吧?”劉元又在心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