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孤身潛行在常家的公子終於等到了機會。
公子姐平時不愛說話,出事情也不會輕易表態,因爲蕭遠悠在她眼中,會讓自己的處境很微妙。作爲六如寮的大師姐,李師孚沒有選擇自己成爲傳衣人,這是一個恥辱。但在和蕭遠悠共同生活的這一個月來,她看到了師父的影子,以及連李師孚都沒有的一些魅力——而且還沒有師父那些要命的毛病。
公子的性格外冷內熱,即便她從來沒有直接表示過對蕭遠悠的好感,但她對這位掌教師弟的期望和關護並不亞於朱陽兩人。從她此前給他分享那一瓣酸橘子能看出,這個吃貨是真心接受了蕭遠悠。
所以掌教失蹤,作爲大師姐的她必須做點什麼,她的選擇相當明智——跟蹤常青彥。
這是一個鞭辟入裡的決定,因爲目前最尷尬的人不是蕭遠悠、不是常威、也不是林哲,而是這個師侄常青彥。
作爲孫思邈的徒孫、蕭遠悠的師侄,又同時是常家家主的次子,他目前所面臨的情況是被夾在師門和家門之間。簡單打個比方的話,他現在相當於岳丈的兄弟被本家的親爹給綁架了,他作爲上門女婿,無論是幫誰,都顯得有點那麼不是人。
當然,他要誰也不幫的話,就真的不是人了。
所以,在公子下網正確的情況下,常青彥這條魚,的確給了她回報。
公子離開後的下午,常青彥就在書房找到了常威。
“父親。”
常威經常皺眉,皺眉紋再次形成了一條深深的溝壑。他的書桌上正鋪着那封孫思邈的信,可見他還沒想出兩全其美的對策來。
“青彥,進來吧,我正要找你。”常威輕描淡寫地放下手裡的書把信擋住。
常青彥進了書房,袖手立在一旁:“父親什麼事?”
“坐吧,也沒什麼事,”他拉過一把椅子讓常青彥坐在書案對面:“只是問一問你最近的情狀。”
“這個——我在孫真人門下練武甚勤,真人常讓我修身養性,莫使脾氣,這一點自覺魯莽,還有待改正。其他似乎亦無話可說。”
“無話就是無事,安安分分即是對了,看得出你在真人那裡未添麻煩,甚是令人安心——”
沒添麻煩,常青彥聽到這句話,就想到了和蕭遠悠初次見面那兒會。
常青彥苦笑一陣:“其實也添了一些麻煩事,多虧真人醫聖仁心、溫和待人,還不至於被責罰過。”
常威撫須笑道:“這就好。”
“只是——”
“只是?”
“只是前些日子起了些誤會,孩兒曾無禮衝撞過師長前輩。”
“你從小向來對錯分明,嫉惡如仇,又豈會如此?”
常青彥回道:“回父親,日前替師父下山採買藥材,曾遇一賊道,帶一同夥,挾一女童,指着失物據爲己有,更偷盜女嬰,不知是要做何歹意。我逢上便打,搶了失物與女嬰,將那賊道重傷在地。”
“你做的很對,我們常家立足江湖,多是行俠仗義之舉立名,雖然貿然動手確實魯莽,但不失爲義舉,哼哼!有何不妥?”
“是,而後我安置女嬰給了一戶人家,第二天大明,方覺事畢,欲將失物物歸原主,回到道觀,看到此賊居然公然入觀。我再將其綁縛,高掛於堂前,供來往鄉民辱罵譏刺。”
“好!這纔是我常家任俠之輩,你做得對,做得很對。”常威沒有精力去學武功,但對行俠仗義也是提倡和嚮往的,所以聽見兒子沒有誤入歧途,一生坦坦蕩蕩,爲人父母,胸中這等欣慰愛憐實在高興。
常青彥看了父親一眼,話鋒一轉:“可不料,那道士本就是來尋訪師祖歸還失物的。”
“啊?”常威興頭上一愣。
“而那女童和女嬰,則是那位道長在路上偶遇,出手捨身救下的。我貿然與其交手,知道他雖有修爲,但對武道一竅不通。他更不辭辛苦逃避追殺,將人安全送至藥王觀方纔罷手。後被師祖收爲弟子,我不知就裡,一怒之下將其吊於堂前示衆,他事後卻只呵責幾句。”常青彥說得真情流露:“我本嫉其福緣過人,又得罪於他,不願和他交往。而他不計前嫌,更在武道一途對我不恥下問,從不以長輩身份以大欺小——”
“行了……不必再說了。”常威結合信裡的內容,大致也猜到了常青彥說的是誰:“青彥,我懂你的意思,但這世道上……有很多事是沒有黑白對錯的。”
“可您方纔說過,常家立足江湖,是憑的行俠仗義。我輩任俠天下,這等忘恩負義的行徑,實在爲人不恥啊。”
常威愕然,原來兒子是給自己下了套,眼神漸漸變冷:“看來把你送去藥王那裡確是有益,你這心性算計,也成了不少。”
常青彥不發一語。
常威也沉默良久,隨後嘆道:“鶩遠真人我已經保住了,但他看到了伏火爐入常家,這消息不能走漏出去。”
“難道不能物歸原主?”
常威又道:“此事我也無奈,因爲我只接來了鶩遠真人,伏火爐卻並不在我手中,若放了人卻拿不出失物,於家族名譽有損。”
“那爲何不尋回失物?難道我常家真與那寒食教有染?”
常威閤眼按着太陽穴:“有很多事,你不明白,你先出去吧。”
“父親。”常青彥無動於衷。
常威怒拍桌案:“出去!”
常青彥心裡頓起退意,但他知道自己最多挨幾鞭子家法,蕭遠悠卻可能會在家族利益之中變成“意外身亡”。他和蕭遠悠相處不久,但很喜歡這個小師叔的直爽爲人,加之殺人誅心也有損家族聲譽,現在退可能就是害他死,故一步不退。
“反了你們了!一個一個都如此忤逆!”
父子之間惡狠狠地對視,卻沒有一人退讓。
室內的氣氛令外人敬而遠之,令家人潸然淚落。
良久後——
常威嘆了口氣:“罷了,你有情有義,既尊師重道,又顧全家族,何罪之有,不過是我無理取鬧。你很好的,爲父沒有訓斥於你的理由,”能說出這種話的父輩,不能算無能:“不過——也有些隱情,你的確不知。”
“什麼隱情?”
“你的大姐。”
“青藍姐?”常青藍無論性格或行爲如何,但在常青彥眼中,幼年時她一直是自己的榜樣,無論武功、心性、德行都是自己的良師益友。否則他也不會因爲孫思邈救過常青藍而甘心前去奉劍報恩,並以此爲榮。
“這些事我本該對你一生守口如瓶,但今日之事實在難辦……”這件事他不願讓青彥知道,就像蕭遠悠在門前不肯當着他說出真相,但常威此時左右考量,還是隻能選擇讓常青彥知道真相:“搶奪伏火爐,扣留鶩遠真人,煉製五石散……其實都是青藍的手筆。”
“啊?”常青彥頓時呆了。
“而所謂的寒食教……她用常家長女的身份已經接手了教主之位。前夜搶奪伏火爐,並且傷了你的,就是她親自領的人。”
“不可能?大姐怎會與寒食教妖人結識?”
“因爲青藍服散已經五年之久,屢戒不成,已逐漸深陷其中。”常威看他不敢相信,問道:“你記得你十六歲時,青藍生過一場重病吧?”
“記得。”
那次重病常青藍渾身高燒不退,幾乎病死,孫思邈的道觀就在常家四十里外,飛馬去請,等他出手相救才救活常青藍。不過卻因爲救的晚了,落下右腿殘疾的後遺症。
“那次是因爲青藍藥癮發作,誤用冷酒服散,結果無法散發藥性所致,右腿殘疾。而此後範家公子知道服散和跛足的事後,藉故解除了姻親,青藍失了婚約,久嫁不出。又因腿上殘疾無法追求武道,只能終日以五石散渾噩度日,我不便管教,由是認識了寒食教妖人。說來……是我教導無方,實在汗顏。”
常青彥卻知道父親對家裡萬事不問鉅細一手掌管,且謹慎不已,絕不至於對長女的事情無所察覺:“難道父親當真沒管嗎?”
這件事,不是他不管,而是他心裡有愧不敢去管。因爲常青藍第一次服散,是在某次練功走火時內傷隱痛服用鎮痛的,而讓常青藍服散的人,正是常威。此後常威害怕她服散的事實暴露而耽誤了救治時間,也是她跛足的罪魁禍首。
但他不敢承受女兒的恨,只好任她將錯就錯,而現在想來,每每只能一醉消愁,悔不該當初,也受不住當下。
常威不敢說這件事,只好避之不提,只道:“此間……事出有因,總之是爲父的錯。”
然後,常青藍變得越發乖張偏執,以這種藥“能增加功力境界”爲由而給一些族內武者服用,並用藥控制了一幫武士,憑此一舉奪得了寒食教首領的地位,再借用常家的身份制散販散,領着寒食教越變越大,隱然已是一座龐然大物。
家主的偏心,世家的背景,雷霆的手段,五石散的毒癮,率領萬衆的成就感,常青藍或許知道這不是正道,但她已經沉溺在這個世界之中無法自拔,因爲在這塊領域之中,她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能夠證明自己有所作爲——令人可悲可嘆的成就。
爲主,他不敢爲家鐵面無私,用大義滅親來以身作則。爲父,也不敢爲女偏袒呵護,以屍橫遍野博兒女一笑。
家主,沒有那麼光鮮亮麗,有些事難保兩全,更會難死自己。
“都是,爲父的錯……”
常家父子一聲嘆息,各有考量,但卻都感無措,唯有抱頭痛哭。
“常青藍……”而南邊房檐內側,如蜘蛛俠一樣附在房檐邊的公子輕聲唸到,隨後一閃而逝,不留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