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闌珊處,玄機這般身姿立於老樹下,似乎霍青魚這般俏皮的回答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不禁秋波一瘦,別開了顏。
霍青魚倒也大方的朝她那邊走過去。
村子還是狼藉一片,但是被殺害的一些村民,玄機已經命手下埋了,故而此刻輝映着燈籠的光,地面上的血跡依舊斑駁醒目。
還有幾個村民,事出的時候正好外出,沒有受傷,但是也和霍大當家她們失去了聯繫,正好玄機下山尋找曹猛,就將他們一併收容了。
一羣兇巴巴的土匪將他們帶着,村民們也不知道他們想做什麼,只能挨在一起小心謹慎着。這會看到霍青魚回來,這幾個村民眼裡纔有了光。
“青魚,你可算回來了,到底發生什麼事?”
“青魚,你母親呢?大家都去哪兒了?”
霍青魚還沒開口,就見寇占星走了過來,邊走便說:“看樣子,誅邪司把這周圍清乾淨了,這裡暫時應該不會有危險,只是不知道村子裡其他人藏到哪裡去了。”
寇占星過來時,正好霍青魚也過來,寇占星旋即似想到什麼,轉頭問:“你們村子平時有沒有什麼隱秘的地方,不爲人知的。”
霍青魚想了一想,搖搖頭,可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又點頭,“有一個地方,我也是剛剛發現的。”他看向糧倉那邊的方向,那是他娘隱藏的秘密。
就是現在,霍青魚也無法確定,自己的母親,究竟會不會是邪?
霍青魚安頓了幾個村民之後,對玄機說:“我帶你們去。”只是,目光在接觸到玄機的時候,她一雙秋水總不起半絲波瀾,這讓霍青魚到底有些心虛。
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似乎此刻說什麼都顯得刻意,於是他乾脆閉嘴,只說:“走吧!”
玄機將的這裡交給白花花照料,回頭囑咐了寇占星一聲跟上,轉身自己也隨着霍青魚的身影走去。
周圍原本錯落的房屋有些已經倒塌,斷壁堆了滿地,將原來通往糧倉那邊的路也給封死了,霍青魚只好帶着他們繞了一圈纔到的糧倉。
深夜臨影,又再度回到這糧倉前面,比起昨天之前這裡還一片安寧的景象,這會整個糧倉也滿目瘡痍,看得霍青魚不知道心裡是何滋味。
他將那半掩的門給推開,手纔剛觸到,門便“嘭”的一聲整扇倒在地上,蕩起地上一片塵埃滾。霍青魚走到那掩蓋的地磚前面,將那地磚一掀,下面的通道口一覽無餘。
“這是什麼?”玄機瞥了一眼那通道口,信口問道。
“祭祀臺下死的那個孩子你還記得嗎?”霍青魚提醒道,他指向這通道,“我後來,見夫子用村子其他小孩,重新復活了他,從這裡走出來。”
玄機陷入了沉吟當中,仔細斟酌着霍青魚的話。
寇占星卻是擰着眉,疑惑道:“這裡,不會是龍脈入口吧?”說着,他擡起眼來看了看這四周圍,“不該呀,龍脈入口這麼寒磣?”
玄機不發一言,率先走在前頭,“下去吧!”
通道剛下去的時候一片幽暗,但到了地下倉庫的時候,那裡面一片亮白的光忽如其來,玄機站在最後一級階梯那裡,一動不動的看着這個地下倉庫。
“這是個……制邪的地方呀?”寇占星接受了這下面的光亮度之後,也看清楚了這下面的一切,不覺間驚呼了出來,“你們村子可以啊!”
霍青魚走在他們最後邊下來的,“我也不知道他們爲什麼要製造這些邪在這裡面,一開始我以爲他們只是僞裝成人生活在這裡而已,可後來邪卻開始襲村!”
“定然是指令崩壞了唄!”寇占星隨口應聲,他的不像尋常人見到邪那樣避之如蛇蠍,反倒是眼中驚喜連連,“父親誠不欺我,不荒山裡果然才能見到真正的邪。”
玄機聽到“指令”二字從寇占星口中說出,有些震驚!
玄機沒想到除了自己之外,竟然還有人知道機械指令的事。她不禁擡起眼瞟了他一眼,默不作聲,繼續聽他往下掰扯。
寇占星在那裡這翻翻,那摸摸,一邊翻着那圓臺上那架機械人,一邊嘟喃着,“這不對呀,怎麼這裡的機械全是死物?難道它們沒有安上‘心’?”
“什麼心?”霍青魚不懂這些。
寇占星卻一副你問對人了的樣子,掏出那本天官一冊來,翻了幾頁之後,“找到了!你看上面寫的,邪能類人而活,唯‘心’是關鍵,七情六慾皆在其中,否則便只是一架鋼鐵人偶,無知無覺。”
“可想而知呀,它這個邪必須有的個心,才能像人一樣活過來。咱們人也需要一顆心才能活啊,是這個道理!”寇占星陷入了自己的邏輯自洽中。
霍青魚半知半解,看着這架上半截完美如真人,胸腔下卻依舊還是鋼鐵紋路的機械人,他道:“也就是說,製造出這些邪來還不算完成,必須有心,它們才能活過來。”
“是這個理。”寇占星點點頭。
“那心是什麼?”霍青魚翻看着這架機械人,“它肺腑齊全,可全是假的呀!”
“你等一下啊,我再找找,這裡有寫。”寇占星繼續翻着他父親留下的那本書。
“龍脈!龍脈中有蘊育人心之力,其符文操縱結構看不懂,我亦不知機械之心如何製造。不久後龍脈關閉,再不能窺探其一二。”
“沒了?”霍青魚聽到這裡,感覺寇占星說了跟沒說似的。
“沒了。”寇占星異常認真的點點頭,“家父曾進過龍脈,他在裡面看到過如何製造機械心的過程。”
但隨後,寇占星說出了連霍青魚也無法反駁的事實來。
“也就是說,在龍脈關閉之後,你們村子裡一直在偷偷的研究怎麼製造邪,但只學了個表象,造得出框架,卻不會製造機械心。”說着的時候,寇占星還伸出手推了推身邊的鋼鐵架。
“母親和夫子他們,爲什麼要製造這些東西?”這是霍青魚想不通的地方。
玄機一直在旁邊沉默着,任憑他們兩人在那裡說,一邊聽一邊將這地下倉庫饒了一圈。
她的目光流連過這些排放的鋼鐵架半成品,掃過牆上那些排放的金屬齒輪和那些鱗次櫛比的畫面,以及另一面牆上那些書寫的程式。
她越看,心裡越是激動了起來,伸出手摸在那上面,眼角竟有微微溼潤,“不會錯的,這些都是我們那個時代的東西,這裡竟然保留了這些!”
“不是心,是芯片的芯!”玄機看着牆上勾畫出的這些東西,幾近肯定的說道。
機械之芯!
上面這些書寫的程式也好,這放在牆壁上發着光的燈管也罷……都是隻有她以前的那個世界纔有的東西。而她能看得懂牆上那些疊放的如同高樓一樣的畫面,那是放大的芯片面板結構圖!
機械人,植入了芯片便活了過來。
而誅邪司誅邪,則是毀了它們的芯片!
如今看來,芯片確實是驅使機械人的動力源。
玄機總以爲,自己重新醒過來之後,距離以前的世界已經很遙遠很遙遠了。可現在這些東西又在自己眼前的時候,玄機才覺得,那個世界也曾經真實的存在過。
其他人呢?
她曾睡在冰下那麼多年,又被喚醒了過來,一定還有其他人也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眼前這些就是證據。
宣姬,應該也是,她們纔是曾經共同生存過的人。
想通了這些,玄機長舒了一口氣,接下來她轉向霍青魚,話語突如其來,“你們是守龍脈的,研究這些也並不爲過。”
雖說她表面維持着震驚,但卻止不住心裡的激動。
“現在看來,寇占星手裡有天官一冊,你們霍家村又有人保留了這些東西下來,這就足以證明,當年進入龍脈的不止寇天官一人。”玄機說着,目光停落在寇占星的身上。
寇占星則是瞠大了雙眼,一副驚恐的模樣,“你怎麼知道的?”
果然如此!
玄機的目光停留在他手裡的天官一冊上。
寇占星抿了抿脣,看出了這女人眼裡的掠奪之意,他不禁後退了一步,“此乃家父臨終前所留,囑意不可落入外人之手。”
“拿來吧!”玄機伸出手來,目光堅定如鐵,不容置喙。
寇占星嚥了咽口水,不敢纓其鋒芒,只能肉疼的將天官一冊交付她手中,“千萬記住,得還我啊!”
玄機沒有應答,接過天官一冊之後,信手翻開。
此書書頁泛黃,玄機翻動此書時,有馝馞香氣傳來,許是防蟲蛀用的。此書確實獨特,從書寫到後面可見歷經年歲,爲怕書頁跌宕掉落,甚至還用粗線從外頭重新束了一遍,可見珍藏之細緻。
她從前頭開始翻動,前面寫的盡是機械零件結構組成,並且有些關節銜接處,寇天官當年還附註了圖解上去,可謂用心之至。
到了後面,則是說到寇占星剛纔說道的“心”了。
按照的寇天官留下的說法,最開始邪不是稱之爲邪,而是“械”,械器所製成的人偶。
玄機翻開後面,便是以寇天官的口吻讀了出來,“不荒山處,有皇家鎮守的一處皇陵,乃國之龍脈,自古以來只有皇家血脈得以鎮守。我寇家與霍家,輔助瑤少主戍守龍脈,世世代代。”
寇家,與霍家!
玄機在念到這裡的時候,不禁看了寇占星一眼,隨後卻將目光落到霍青魚的身上去。
“我與瑤少主從未曾想過,龍脈之地究竟如何!未曾想過龍脈之地裡面究竟藏有怎樣的天機,卻偏生最後闖了進去,更加不會想到這一次闖入,竟改變了兩個少年的命運。”
瑤少主,乃天潢貴胄,生來便戍守在皇陵的皇家子,但所有不荒山的人,全都有一個共同的命運,詛咒!
這個詛咒致使得他們踏不出不荒山半步。
玄機見識過,全身皮膚爆裂,流血窒息而亡。
寇天官當年,與他稱呼的這個“瑤少主”,同時闖入了龍脈之地,寇天官所言。
“我從未曾想象過龍脈之地究竟是怎麼樣的,卻也從未像那天那樣大開了眼界。我彷如置身雲端,夢入仙境,又好似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光怪陸離,似假還真。炫彩霓虹,無邊幻影尤其令人震驚,如似鬼魅一般,看之得見,觸之不着,委實嚇人。”
從寇天官的記錄中,玄機能夠想象得到當初寇天官與那的瑤少主,兩個少年無意中闖入龍脈的場景。
他們推開禁門,進入了一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世界。
那裡藏有他們想都想象不到的東西,無邊的地底世界,那是得多麼浩瀚的工程,才能夠建起的?
而在那裡面,炫彩流光,那如同閃電一般既有光影又難以觸摸的景象,彷如活在夢裡,渾然分不清楚究竟是在九重天上,還是十八層煉獄下。
只知道,那裡有着這世上沉睡的另一種東西存在。
械人!
寇天官的手冊中有記載:
“後來才知,天下之械盡出龍脈!唯龍脈之心能賦予機械之心,我與瑤少主於此處,得到了第一架……械人!械人一旦有了心,它們便有械之力,睜眼便如同真人一樣,喜怒哀樂俱全,真假難辨。瑤少主驚喜異常,大呼得此物可出不荒山,得此械能得天下,天公造物竟是如此之完美!”
玄機讀到這裡時,忍不住全身一僵,就連臉色煞白了幾分。
在她醒來斷斷續續的記憶當中,是有這麼一段回憶,有個和霍青魚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將她從地下挖了出來。
那人撥開她滿臉黃沙的那一刻,也是有過這般驚歎連連的言語,“天公造物,竟然這般完美無缺,我要帶着你離開不荒山。”
回憶起這個片段,玄機順帶着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翻書的手止不住的顫抖。
她的回憶和寇天官記錄口吻無甚差別,是否……當初挖出自己的人,是寇天官?
如此作想,玄機越發的想要查明究竟,手便也越發的顫抖得厲害。她這異常的舉動,讓霍青魚和寇占星兩人狐疑的對視了一眼。
可玄機不在乎,她繼續往下翻,可再往下,便是最後一頁了。
正確來說,後面應當還有的,但是卻被人生生撕開兩半,不知道是誰毀了下半本。唯獨剩下這最後的一頁,讓玄機原本顫抖的手的冰凝了下去。
她看着寇天官當年寫下的這一手字,端正方剛,力透紙背卻又不失秀氣,他前面皆都是小心翼翼的謀求而言,可直到這最後一頁,卻是異常的嚴峻。
“械有了心就能仿人而活,少主得到一架,我亦從中得到一架。”
玄機唸到這裡的時候,徹底忍不住了,她衝着寇占星大喝了一聲出來,“你父親真的也挖出過一架械人!”
寇占星訥訥的,面對玄機呼入起來的話語,他無所適從。
說實話,父親的天官一冊,他向來嫌看不懂,故而也少翻。如今看玄機這樣,寇占星倒是接過了玄機手裡的書,繼而往下念:“可後來我發現我們都錯了,械終究是械,它們模仿人類再像,終究是死物。它們只能依照指令而活,若是指令一旦出錯崩壞,機械之心盡是殺戮之心。”
寇占星的傳入玄機耳中,也傳入霍青魚耳中,他們兩人聽到這的時候,皆都眉心一蹙。
不同的是,玄機沒想到最後會是這樣,而霍青魚則是想起了村子被邪襲擊的下場……
寇占星見兩人面如土色,有些小心翼翼捧着書,繼續往下念:“人力難以阻擋機械之力,屆時人類難求活路。我萬般勸阻瑤少主,最終勸動少主將那兩架械人,俱都毀了!”
就是寇占星似乎也沒有想到居然會是這樣的結局,他念完之後不禁又提高了聲音,尖叫了出來,“毀了?”
毀了!
寇占星擡起頭來,半是震驚,半是無所適從的看向玄機,見她臉如青黎,目光如有殺意,尤爲可怕,他不禁扯了一抹蒼白的笑,“他們毀了!”
玄機看到這最後,目光一直滯凝在寇占星的身上,目光炙熱如火,又仿似冷冽似冰,在冰火反覆之中,她慢慢的移步,一步步的跨近寇占星的跟前。
寇占星被她這目光看得瘮得慌,“別,別這樣,機機姐!”
娥眉緊擰間,她忽然一手提起了寇占星的衣襟,聲音極盡的剋制,卻又極盡的迫切,“他挖出來的那兩架械人,是不是……”
玄機?
玄機的話戛然而止,因爲她的目光停留在寇占星手中的天官一冊上。
那最後的頁面上雖然發黃,卻剛正有力地不被這黃倦所累,尤然紙背地映着一行豎字,赫赫在目。
“龍脈非正地,天下邪皆出此地,須誅之。”
“龍脈毀,邪盡!”
玄機沉默了下去,她的心裡像是忽然掠過了一道痕跡似的,在波瀾過後,忽然平靜了下來。她轉頭看了一眼這地下倉庫。
又掃了一眼霍青魚。
霍青魚正好對上了玄機的目光,談不上友善,更兼之有着探索與打量,玄機這忽如其來的動作讓霍青魚心裡疑惑。
玄機旋又將目光落到寇占星身上,“如此說來,你父親當年,將他的那架械人給毀了。”
從睜開眼之後,一直縈繞着自己的疑惑,在這一刻玄機也恍然大悟。
她爲什麼會在祭祀臺下醒過來?因爲她被毀掉了,只是無意中,被霍青魚重新喚醒了。
寇天官當年毀掉的,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