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翎一番話,以爲會引起玄機更加肆虐的反撲。
可誰知道,玄機的動作卻停了下來,順帶着也大聲喝令了一句。
“停!”
周圍山匪們也歇了動作,紛紛朝她這看過來。
玄機指向霍青魚,“我說過,你若是誑我,提頭來見。”
“你殺了我泄恨,放過我娘和村民們。”霍青魚不畏死,反倒硬氣慷慨。
“我殺了你,誰幫我找人?”玄機斂了斂色,低頭看了一眼霍翎。
從霍翎此刻的神情來看,不像是再說假話的樣子了。
玄機道:“你們不是看守龍脈的嗎?既然你說宣姬就是從那裡走出來的,當年龍脈入口能開一次,就想辦法找出龍脈再開一次。”
“宣姬一天沒找到,我的人就一天留在你們這裡。”
霍青魚眉心一擰,這幫烏煙瘴氣的山匪留在這裡自是不妥,但……好過讓這幫山匪屠村,他走過去攙扶起霍翎。
與母親面面相覷時,都在腹疑,玄機接下來到底想要做什麼?
現在整個村子都被這幫山匪圍住,霍青魚不好輕舉妄動,也朝母親暗中搖搖頭,示意先不要張聲,伺機再動。
曹猛聽到玄機這話的時候卻不樂意了,“好不容易打痛快了,接下來就大開殺戒,東西、女人全搶回去,男的全殺光。”
玄機盯着他看了一眼,“你不漏風了?”
曹猛才反應過來,伸出手摟了摟自己的門牙,“葫蘆幫我打了個假的,塞進去正好。”
玄機一見,的確是這樣,點點頭,“葫蘆手藝不錯。”一邊說着的時候,一邊吩咐,“看好他們霍家村,一個也別溜走。我沒下令之前,你們不許傷人,不許搶東西,也不許動人家姑娘。”她特地囑咐這最後一句。
這羣土匪是什麼德行,玄機約莫有個瞭解。
“那你讓白馬叫我們來幹什麼?”曹猛大叫了一聲。
玄機“噓”了一下,示意他安靜。指了指周圍昨夜被誅邪司毀了的房屋,還有剛纔他們打鬥的時候撞到的屋蓬,她說:“實在無事做,就幫忙修建房屋。再無事做就請教請教村裡老人,種種紅薯,別一輩子想着打打殺殺。”
“我堂堂二當家,來這裡種紅薯?”
“你想學種土豆也行。”
白花花也看不明白了,“我們不是下山來搶東西的嗎?”
玄機一手拉過白花花,一手拉來曹猛,將他們兩個頭全部往下一按,三人圍成了一個小圓,玄機對他們小聲地說:“我在找他們的龍脈。”
曹猛不適應後腦勺被人強按,一挺起來,“找這玩意做什麼,他們自個都八輩子沒見過那玩意。”
曹猛這話,證明霍翎剛纔沒說謊,看樣子龍脈不知所蹤,整個不荒山地界裡的人都知道的事。
“聽我說完。”玄機又將他強行按了下去,“據我所知,龍脈裡埋了不少寶藏。現在只要好好看着他們,別把人逼急了,再想辦法從他們嘴裡套出龍脈入口的下落。”
下話不用說,曹猛忽然安靜了下去,白花花也安靜了下去。不用玄機再伸手去按,他們都維持着那姿勢,不再出聲。
玄機知道,拿捏住他們了。
於是,她放心的將霍家村交給這兩人看着了,而接下來她轉頭看向霍青魚,“你陪我走一趟。”
“去哪?”
玄機乜斜了一眼霍青魚身邊的婦人,“你娘不是說了嗎,祭祀臺下或許有線索,你去幫我找。”
“你就留這幫土匪在這裡?”霍青魚一激動,伸手指向後面,“他們什麼德行你不知道?”
“小子,你說誰呢?活膩歪了?”曹猛聽到了,罵罵咧咧,喊打喊殺,“信不信老子一刀劈死你,讓你看看老子的德行?”
不荒山上的土匪個個兇殘,而今玄機將全村人都交到這些凶神惡煞的人手裡,霍青魚如何能放心得下。
玄機卻走到老白跟前,一個翻身上馬,順手將那杆銀槍別在馬鞍上,回頭應了句,“有何不妥?”
“自然……不妥!”
霍青魚怒眼回頭,望向身後的時候,整個人都愣住了。
不止霍青魚愣住了,就連剛纔和土匪們對抗的村民們也聚攏在一處,目光帶着難以置信以及震驚的神色。
看着曹猛開始帶人搬起木頭,修起了房屋。
白花花也真的只是帶人看着村中老人,順便問起怎麼種紅薯。
這幫土匪,莫不是都傻了?
霍青魚嚥了咽口水,一時半會竟不知該如何形容眼前所看到的,比見鬼還可怕!
“走吧!”玄機催馬前行,目光最後卻注視了霍翎一眼。
當所有人都被曹猛他們吸引去注意力的時候,玄機發現只有這個婦人的目光一直是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而後,霍翎和玄機對視了一眼之後,霍翎才伸出手拉起了自己兒子的手。
霍翎拉住霍青魚手的時候,脣齒暗暗低啓着,思量了許久之後,霍翎才又淡淡的說了一句,“去吧!”
霍青魚一震,目光幾經震疑,而後也從馬廄裡牽出一匹棗色的馬,跟上了玄機的身影。
身後,隱約傳來曹猛呼喊的聲音,“老子當年倒拔垂楊柳都沒問題,修個房子算什麼?”
“塌了再修!”
玄機騎着老白走出村口,遠遠的聽見曹猛這話,不覺暗自皺了下眉頭,這話……怎麼聽着忒不靠譜呢!
村子一波三折,本就亂糟糟的了。
這會被不荒山上這幫土匪一來,意味不明,村民們表面上不說什麼,但心中也是更亂了。只能一個個的挨着在一塊,做好了戒備。
但看着曹猛這廝兇狠模樣的人,竟也真在那替他們壘起了房屋,所有人又禁不住面面相覷,猜不透他們到底意欲何爲,也不敢輕舉妄動。
只有霍翎一個人,一直就像是隔絕在外似的。她的目光始終如影隨形的跟着玄機他們兩人,直到看不到他們的蹤影了。
霍翎雖說颯爽幹練,但風姿卓越,身段也依舊婀娜,站在蕭索煩亂的房屋中顯得格格不入。
身旁有其他土匪帶着垂涎的目光,摸着下巴從她身旁繞過的時候,小嘍囉正打算捏一把老孃們的腰身的時候,卻叫旁邊的曹猛一記罡刀拍了過來。
“沒聽機姐說的嗎,不許動娘們。”
那小嘍囉被拍得捂着頭跑。
霍翎白了他們一眼,兀自轉身回到自己的房子裡面去,木門被關上,外面的塵囂半點飛不進。
曹猛將罡刀架在自己肩膀上,看着霍翎關上自家大門,不搭理他的樣子,二當家也無所謂。
此刻曹猛便如同巡視着即將唾手可得的江山一樣,神清氣爽,“有寶藏,要啥娘們!”
一扇門關上,隔絕了外頭的塵囂,可隔絕不了內心的塵囂。
霍翎站在門內,緊挨着身後那粗糙刺禿的門板,內心久久難以隔絕。“爲什麼,這麼多年了,還要找宣姬!”
她幾乎是將銀牙咬碎,雙手緊緊的攥着自己兩邊的衣袖。
“不荒山現在,哪還有宣姬!”
……
千里荒山,已然是赤涼一片。
白日焦灼的地面發起滾燙的熱浪,就連馬蹄鐵踏在其上,都能蒸騰起一層層熱氣,熱得馬兒呼哧個不停。
兩匹馬,一前一後的走在草木枯萎的路旁道上,饒是白馬也好,棗馬也好,皆都煩躁得不斷甩着馬尾。
一路上,兩人都不說話。
出了霍家村,玄機便將馬蹄速度放緩下來,心中不知在思量着什麼,任憑着老白帶着她往祭祀臺的方向徐去。
霍青魚也是故意將蹄速放緩了下去,跟隨在玄機的身後,目光緊緊相隨。
女子身影纖長,在駿馬走動的時候,她腰間衣帶與束起的墨發翩飛。她就如此臨風走馬於這蒼蒼莽莽的荒山之間,恍惚有種謫落人間的錯覺。
霍青魚時不時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常年握刀的原因,虎口上都已經摸出了厚厚的繭了。只不過,此時這手上,卻似乎承託了另外的重量。
霍青魚的眼眸沉峻了下去,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是剛纔臨走時,母親拉過他的手,脣齒低啓之間,她對霍青魚吩咐了一句話。
“找機會,殺了她!”
不荒山上的土匪常年擾民,與山下百姓勢成水火不假,可累下殺債的是獨眼豺,現在掌管着不荒山的是玄機。
剛纔她使喚白馬上山去召喚同伴前來圍村的時候,霍青魚心中也是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打算。一開始總覺得玄機總該與獨眼豺那等嗜血殘殺的人相差無幾,但今日所爲卻讓他刮目相看。
可這個女人,說翻臉就翻臉。
但翻臉之後呢?
她卻也什麼都沒做,這讓霍青魚再次看不清這個女人了。
霍青魚長吸了一口氣,再度擡起眸來看玄機的時候,她卻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回過頭來打量着自己,彷彿剛纔的怔忡失神全在她的眸光下。
霍青魚心裡一咯噔,“看什麼?”
玄機面上清冷,乾脆佇停白馬,“不荒山大有千里吧?”她這沒頭沒尾不着調的一句話說出來,迎着烈日往前看去,肅清之色與這烈日格格不入。
“你說這麼一片千里赤涼的地方,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她正視着霍青魚。
“不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嗎?”霍青魚玩味的反問了一句。
說着的時候,霍青魚放眼看去,見前方羣巒低矮,赤禿山間隱隱透着熟悉。霍青魚這纔想起來,是上次來這裡找小孩,掉下去的那片懸崖地。
“找,自然是要找的,但眼下不是最重要的。”調轉過馬頭,將步伐回到霍青魚的跟前去,上下打量着霍青魚。
她忽然問:“如果,有個人與你實力懸殊,你在他面前毫無招架之力,他翻手之間便能掌控着你的命脈短板,怎麼辦?”
玄機第一次被人那樣掣肘着,在黑衣人輕飄飄的一句指令下,她整個世界就像是被關閉了。即便玄機再勇狠,在他面前,根本就毫無招架之力。
霍青魚瞥了她一眼,不禁覺得好笑,“你在說你和我?”
玄機卻異常認真,點了點頭,“對。”
“那就殺了她!”這次,換霍青魚認真了。
霍青魚這回答,很顯然出乎了玄機的意料,但卻又莫名的契合她的心思。她指腹間細細的揣摩着手裡的繮繩,低下頭來沉吟了一句。
“我也這麼想的。”
這個世界,“邪”不容於世。
而這個世界,所謂機械卻有着獨屬於他們的靈魂。在這之前,玄機只見過誅邪司的人誅邪,直到這個黑衣人出現,玄機才發現事情未必有那麼簡單。
邪是從什麼時候由來的?
這背後,是否有人在操控着?
她醒過來只是個意外,意識不知道怎麼的,被人嵌在了一架被銷燬過的機械人身上,她不是被篡改或者被賦予過的數據,她是真正有自己的思想的人。
所以……她是玄機,她不與這個世界裡任何一架機械人一樣,她不可能被人在背後默默用指令操控着。
絕對不可能。
所以,她必須找個機會,重新改變現在的局面,機械人既然有指令,那就必定能將指令重設。
她對霍青魚說:“從我睜開眼之後,記憶中僅餘兩人,一個是你,一個是宣姬。”
霍青魚這下詫異了,原想說開什麼玩笑,可看玄機的樣子,卻半點不像開玩笑的樣子。霍青魚怔忡了許久之後,纔對她說:“我發誓,懸崖底下,我是第一次見你。”
玄機不知該信與否。
但看霍青魚這麼認真的模樣,玄機權當信了。
她此刻想來也可笑,思量了好一會,她纔對霍青魚道:“宣姬,是我姐姐。”
那個黑衣人是這麼說的!
霍青魚瞠大了眼睛。
“她叫我一定要活着找到她,但與此同時,有個很可怕的人,也在找她。所以我猜測,宣姬應該是爲了躲他而藏起來了。”玄機徑自捋着自己目前所知道的線索。
寥寥無幾。
“這人找不到宣姬,所以將希望放在我身上。現在在我身上唯一能扭轉的契機,就在宣姬身上。”
可得利用好這一點才行啊!
玄機說來,覺得可笑,“我有種感覺,我找不到宣姬,這個人會殺了我,我找到宣姬的話,他也同樣會殺了我。”
霍青魚聽到現在,忽然只覺得背脊發涼,“所以,你今天特地在我們村子裡鬧上這麼一出,就是拿我娘當幌子?”
“對,我就是想讓這個人知道,我在很努力的找宣姬。”玄機毫不避忌的承認了,“我既不能不找,也不能太賣力的找,我得想法子把那黑衣人揪出來先。”
“你這是把我娘推在火架上烤。”霍青魚登時怒了起來。
想起今日玄機的所作所爲,居然只是爲了虛晃一槍,實則拿他們霍家村抵擋在前頭,替她遮掩。
“你娘支吾其言,在她肯將知道的全說出來之前,烤她一烤怎麼了?”
玄機蠻不講理的模樣,霍青魚豁然有種攥緊拳頭的衝動,“霍家村與你無冤無仇……”
霍青魚這話還沒說完的時候,玄機豁然一指前面懸崖的地方,打斷了霍青魚的話,“走吧,先陪我下懸崖,你娘有一句話提點到我了。”
如果,宣姬真的是從龍脈之地走出來的話,那麼按照不荒山的規矩,就在祭祀臺下。
玄機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忽然心裡一涼,她自己……何嘗不是從祭祀臺下醒過來的?
如此,懸崖底下的那一夜,她被黑衣人呈扇形包圍住的時候,那黑衣人就如此站立在自己的跟前,冷漠的望着她。
玄機在想,黑衣人在將自己釘在祭祀臺之前,到底說了什麼?
努力的去回想,那個黑衣人低垂下來的帽檐,脣齒緩緩啓動着。“你就在這祭祀臺底下……”
記憶的畫面電光火石。
“等着宣姬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