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當家,終於回來了。
日光從東來,晨光依稀透過站在山道上的葫蘆頭頂,他的頭頂上歪歪扭扭地彆着一根枯樹杈,上面還有一片枯黃的葉子,隨風搖擺,似是隨時都要掉落的樣子。
晨曦就透過那片搖擺的葉子穿來,耀目有光輝。
玄機攥緊了拳頭,迎頭而上,一拳頭就這麼摟過去,怒氣還未消呢,“回來打……”一拳頭揮打過去,還沒打到他呢,卻見站立在山道上的葫蘆像是再也站不住了似的,整個人栽倒了下來。
這一栽倒,倒是將玄機嚇了一跳。原本掄起來的拳頭也沒落下去,只錯愕地直直的站在那裡,看着葫蘆就這麼倒了下來,下巴點在她的肩膀上。
玄機呆住了。
眼角的餘光看去,只見葫蘆的後背處,正正地插着一把劍,劍刃在打鬥的時候已經斷裂,但餘劍柄處五寸許,插在葫蘆後背上,鮮血淋漓了一夜,早被冷風吹得乾涸了。
玄機肩頭承接着這個又矮又胖的萵瓜,任憑着他一點點地重量往下滑落,最後重重地倒在地上。她下意識地想要伸出手去,卻接不住他。
玄機的身上一輕,卻不知怎麼的,心頭卻猛地一重,忽然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葫蘆。”
玄機麻木地開口,低下頭去看,葫蘆業已一動不動,氣絕於此。這一刻,心頭的重量像是有刀鋒一樣,開始鈍鈍地,一刀一刀地剜着自己。
玄機只覺得頭痛欲裂,她抱着自己的頭蹲身下去,有什麼東西在快速地噴薄而出。手心撫過自己的臉頰,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臉上已經被淚雨沾溼。
玄機怔怔地看着自己掌心糊過的淚水,滿臉的疑惑,“爲什麼,爲什麼要哭?”
不就是,死了個不相干的土匪嘛!
她一呼吸,那種鈍刀刮過心臟的感覺,直讓她站也站不穩,“爲什麼心也會痛,刀刮一樣地痛!”
爲什麼要哭?
爲什麼會心痛?
“這裡的人死絕了,和我又有什麼關係?”玄機大聲呼喊着,期希讓自己的言語顯得更加決絕一些,但是,臉上的淚雨卻越發地滂沱。
五官因爲痛楚,已經開始扭曲與猙獰。
她不懂,也懂不得。人和械,從來都不是一路的,不對嗎?
什麼情義,什麼兄弟,都是騙人的,全都是騙人的。人類狡詐虛僞,人類虛與委蛇,人類沒一個好東西……
可是,爲什麼要回來?
爲什麼一定得回來?
玄機想不明白,直到她看到尤葫蘆的那一刻,她忽然記起來了。
她還有承諾啊!
她承諾這個山寨,一定會守護他們。
“吾名玄機,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從今往後,我來當你們大當家,由我罩着你們!”
她承諾過尤葫蘆,放下機關後就回來。
“替我擋住他們,我去山下將機關籠好,回來將他們一鍋端了。”
“好咧!”
那是何等的信任,意氣風發,甘灑熱血拋頭顱的信任啊!
可唯獨,她……
食言了。
可他們卻用生命,在寨子裡守了一夜,等了一夜。
心裡的痛楚隨着記憶一併爆發,玄機一聲長呼嘶鳴而出。
她看到了自己當初孤身一人,身騎白馬入荒山。她看到了這一路春秋冬夏,見過黃沙彌漫,也見過滿天繁星;有過生死崢嶸,也有過烈酒如刀摔壇一笑,潑酒當詩,莫忘相忘。
從紅崖一路馳騁,快馬躍過黃沙,是他們將玄機從折戟塵沙中重新撈起。
是他們教會了自己,要笑,就要響噹噹地笑,酒要大口喝,肉要大口吃。是他們教會自己從一個械怎麼當一個滿布煙火氣息的人。
記起來了,她全記起來了!
失去的那些記憶,在這一刻全都回來了。就像身體裡原本某個卡頓住的零件,在這一刻重新恢復運轉,那些失去的記憶全部回來了。
她彷彿一個姍姍來遲的主將,回到了自己的城池裡,卻早已經潰敗成灰,只看到自己的將士們戰死在沙場,等不到他們的將軍歸來。
“不要,不要啊!我爲什麼會做出這種事,我爲什麼要拋下你們獨自抵擋?我……做錯了!”
“我錯了,葫蘆,曹猛,花花……”玄機踉蹌着起身,朝着山寨上跑去,在旗墩的不遠處,探花青衫薄逸,銀絲纏繞地半倒半懸在那。
風甫一而過,書生就像紙片人一樣,晃了一晃。吹得青衫亂飛,吹得斯文殘敗,無邊蒼涼。
“探花!”
玄機看到的時候朝着半懸着的書生跑了過去,伸出手向扶住他。
但銀絲刻勒入了骨肉,從身後纏繞到頸部,像投入了蜘蛛網的食物,生生地截住了半個身體,稍微動彈銀絲就勒得更深了。
書生的背後又有劍痕狹長,就這麼流血一夜。
“我,我救你下來。”玄機想要出手,卻發現銀絲胡亂纏繞,幾乎無處下手。
書生孱弱地睜眼,看到玄機的時候,眼裡劃過一絲歡喜。
“大當家,你,你回來了?”
書生一開口,便一大口血噴涌而出,染紅了青衫,而後才苦澀地開口,苦笑道:“這副模樣見人,實屬……書生失禮,斯文有虧啊!想我書生,自詡探花……”
“不要說話,我都知道。”玄機捂住他的傷口,“你詩畫雙絕,寫得一手好文章,乃前朝探花,才絕天下。”
書生的血順着她的指縫流出,他似乎很開心,但是卻搖着頭拉開了玄機的手,“書生不行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書生只說予你一人聽。”
“我其實,並不是什麼探花,我當年科考落第,尋死不成被擄上山來,爲乞活命賣身獻計。”書生說着,無奈地笑,“前大當家是個草包,我說是前朝探花,他也信……我不過,讀了半卷四書,唬他足矣!”
“我從來,都,不是,什麼……探花!”
書生孱弱,說話斷斷續續,但這個秘密壓在心頭多年,今日一吐爲快,他甚至有些激動,死死地抓着玄機的手。
玄機任由書生緊抓着自己的手,他的話越是真摯,越發讓玄機羞愧當死。她緊咬着自己的下脣,幾乎出血,只能從牙縫間擠出言語:“不消說了,探花,不消再說了!”
垂眸看去的時候,書生卻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僵硬,握住她的手也保持在這個弧度。
青衫沁血,書生已死。
玄機禁不住大聲痛哭,“你永遠是我的軍師。”
她茫然地看着前方,一路尋去,山寨裡弟兄的屍首,械人的零件,草木折腰,甚至連山寨上的石頭都被過了刀。
雞犬不留,不過如此。
前方堆煙濃烈,昨夜澆酒叫喝的地方。
原本已經滅了的篝火,剩餘零星火光,可在打碎的酒罈子流出來的酒水加持下,又開始燒得猛烈了起來。
而在那旁邊,倒着兩個熟悉的身影。
花花一襲紅衣,渾然分不清是血染的顏色,還是她本來如花般的年歲美好。
曹猛持着鋼刀,直挺挺地倒在血泊中……
隆冬的風,吹入了心肺,冷得令人心膽發寒,玄機抹了抹自己臉上的淚,拖着自己麻木的身子走過去。
眼前的狼藉,死去的人似乎還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嬉笑言語,親切如昔。
“機姐,你看我這樣好不好看?”
“哎呀!娘們唧唧的,喝酒啊,五魁首啊六六六……”
可現在,只剩下冰冷的屍體躺在那裡。
玄機跪在兩人中間,“我回來了,你們的機姐回來了,花花,曹猛,我回來了,這次是真的回來了,你們起來啊!”
她推了推曹猛,又將白花花抱起,貼在懷中。
可,無論如何她都覺得心口像是漏了似的,冷風直灌,刮入了心坎,也痛入了心坎,怎麼都熨不平這抹痛。
“我錯了!”她將臉貼在花花的臉上,期希着尋找到往日的溫度。但人已去遠,只留下這一地的酸甜苦辣由她遍嘗!
死去的人,回不來了。
有些東西,一旦放手,就真的徹底失去了。
隆冬!
開始有雪花漸漸飄落了下來,依依稀稀,如這風中薄絮,還沒落下便在半空中消散了。
原來,不荒山也會下雪啊!
風,雪,還有濃煙烈酒,澆灌着空氣中濃烈的血腥味,隱約有旁邊篝火燒得劈啪作響的聲音,還夾雜着遠處傳來的廝殺磕碰聲。
那是利器劃過金屬,發出的鋒銳聲。
玄機直起身來,看着那一抹劍氣尤銳的方向。
葉輕馳一頭的散發,左邊的下頜到胸裸露出的胸膛骨骼,再加上他散發下殺紅了的雙眼,陰冷如毒蛇,銳利如鋒芒。
這活脫脫的殺人機器。
他殺瘋了!
而在他一劍劃去的時候,九尾被劍氣掀翻,飛至半空中又狠狠摔到山石上,一身羅裙撕開,那一雙如玉般的腿上,依稀有鮮紅色如注而下。
九尾也不復往日般的妖嬈與嫵媚,臉上和身上的劍傷數不勝數,葉輕馳下手,真是毫不留情。
昨夜葫蘆那把武器,暫時抵擋住葉輕馳可以,但論作戰,誰都不是誅邪司的對手,他們天生就是上陽京畿培養出來的誅邪利器。
葫蘆折了,九尾苦苦支撐至今。
只是,葉輕馳這一劍過來,這一摔下去,九尾能夠感受到自己核心在向四肢百骸斷裂,她已經……快完了。
只要再來一擊。
她看着昔日曾深愛過自己,自己也曾深愛過的人,兩人……甚至連一句甜言蜜語都沒說過,天生,就是如此的你死我活。
死在他手上,真是不甘哪!
可那又如何,九尾還是閉上了眼睛,引頸就戮。
在劍氣落下的時候,“叮”地一聲,取鱗抵擋住了劍鋒劈向九尾。
九尾詫異地睜眼,卻見玄機手執長槍橫來,抵擋住了葉輕馳這一劍,救了她的命。
“玄機?”
九尾喃喃地開口,似是這一刻見到玄機,是多麼驚訝的事。
她不是,策馬遠去,拋棄這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