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浪一陣一陣逐漸遠去,一如當年黯然離開南浦的港口。
那艘載着陸思賢的輪船消失在了海平線,她的希望也消失了。
那個說會帶着她私奔的少爺,最終還是帶着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離開了。
而她,因爲懷上了來歷不明的孩子,被陸耀武丟棄在了臨州——她到最後也沒有說出孩子的生父是誰,因爲陸思賢答應過她,會帶她私奔。十八歲,她真的什麼都不懂,他說什麼,都相信了。
他說他們會乘坐比家裡晚一班的輪船,讓她去港口等,她照做了。
看到的,卻是他登船的背影。
港口的鐵門關了,她拼命地喊着他的名字,她知道他聽見了,但是連頭也沒有回一下。
茫茫的大海,一如她的人生,不知去往何處。
她不會再回南浦,從父母把她賣到臨州那一刻起,她就發誓不會再回家鄉。
然而,對於普通人家而言連飯都吃不飽的年代,沒有人願意收留一個十八歲的孕婦。和狗搶吃的,被流浪漢玷污,天曉得她一路經歷了什麼,最後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要活着,這念頭裡,滋生的恨意,讓她最後那口氣始終吊着。
她從未想過被拐賣的命運會第二次降臨到自己頭上,那個傻子,用家裡僅剩的一塊大洋買下了她。
那時候的村民,有着格外強烈的宗族意識,她試着逃跑,換來的只有全村人的圍捕和暴打,打得體無完膚。
即便如此,孩子竟然奇蹟般地保住了。
那孩子,是在竹林裡生下的,全靠她自己,九死一生,剩下半條命,她給他取名叫:竹生。大約是她那年噩夢人生裡唯一的亮光。
繁重的農活、脾氣暴躁的傻丈夫,一切都變得可以忍受,因爲她要拉扯這個孩子長大,漸漸地,她從內而外地成了一個農婦,那些發生在深宅大院的浮華往事,那隱藏於商鋪二樓的你儂我儂,那些山盟海誓終究成了一個笑話。
如果,一切只是這樣,此刻,她或許已經長眠於村郊的某個野墳,和那個傻子合葬在一起,就這樣認命地過完這一生。
但是,命運呵,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給劫後餘生的人一次補償。
那個人,竟然回來了。
風光體面的華僑,陸思賢。
真諷刺,陸思賢回來的消息,是她在撿垃圾的時候,偶然看到報紙上的消息。
沒錯,她識字、會畫畫,曾經聰慧過人。
他要找的竟然是沈盼,那個曾經的自己。
她抱着那張皺巴巴的報紙,蜷縮在土牆下抱頭痛哭,這哭,不是喜極而泣,而是恨,那無處可去的恨意,本以爲此生無法消解的恨意,只有化作厲鬼才能被消解的恨意,此刻忽然從靈魂的深處被釋放出來,如萬箭穿心。
如果陸思賢沒有那麼執着地找到她,這一切,也不過就是這樣一場牆角的痛哭而已。
然而,他竟然找了過來。
當他出現在她門口的那一刻,她太失望了。
那個始亂終棄的男人,看起來這些年過得很好,而她,早已被生活折磨得千瘡百孔。
“跟我去美國吧,我會補償這些年虧欠你的一切。”陸思賢一開口,還是那副深情款款的樣子,但是她現在只在乎一斤舊報紙能賣幾塊錢,她不信這些了。
果然,陸思賢說完之後目光落在了她身後那個已然成年的竹生身上,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還沒有娶上媳婦。
“這是我們的孩子?”他問着,語氣多少有些刻意。
那時候,她其實沒有很清楚地知道這個男人回來找她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但是,生活允許她的意氣用事只有那短暫的避而不見罷了。
凡是能讓她過上好日子的選擇,她都會做,不去爭論這選擇的好與壞,是與非,要活下去,是唯一的原則。
更重要的是,她忽然意識到,這或許是上天給她的第二次機會,讓她可以留在陸思賢身邊,做她曾經幻想過,卻不奢望實現的事。
陸思賢要的是家產,而沈盼要的是被他奪走的人生。
……
“聽說當年,陸先生的骨灰就灑在剛纔那片海灘,您一定想他了吧?”傭人推着沈盼在密林小徑中往山莊的方向走着。
“今天是他的忌日。”沈盼的聲音已經很蒼老了,語調含混着,只有親近的人才聽得清楚。
“您可真愛您的先生。”傭人由衷地說。
沈盼沒有再說話,只是乾癟的嘴似乎是笑了。
這是勝利者的笑容,陸思賢去世的這麼多年,每年他的忌日,她都會在莊園舉辦盛大的舞會,縱情狂歡,這是她的勝利,那個笑到最後的人。
……
葉蘼蘼步行離開了霍桑東路,和往常一樣,阿若的車停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低調地接上葉蘼蘼去往江南醫藥。
“看來一切進行得很順利……”阿若默默地開了一會兒車,試探着問。
“怎麼看出來的?”葉蘼蘼坐在後排輕柔細語地說着,平靜如常。
“你有心事的時候,會看着車窗外,今天沒有。”阿若狡黠一笑。
葉蘼蘼也微微一笑:“你好像說得沒錯。我想,至少有一年的時間,臨州會太平下來,一年的時間足夠了。”
“但是我不覺得你會和對方做交易。”
“嗯,不是交易,我想他只是權衡了一下,目前的形勢,不想有我這個敵人罷了。不干擾江南醫藥,不代表他們會放棄臨州。”
“的確,一年的時間,林曉東能不能活下來也都知道了。”阿若說着。
“他肯定能活下來。”葉蘼蘼篤定地說着。
車子駛入了江南醫藥的大院,葉蘼蘼準時出現在了上午的董事會。
時近黃昏,在臨州公安分局二樓的辦公室裡,林曉東忽然收起了關於徐斌勇案件的分析資料,按時下班準備走了。
最近的林曉東都是如此,和從前沒日沒夜拼命調查的樣子比起來,就好像換了個人。
在衆人詫異的眼光中,他獨自離開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