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太陽照常升起,只是大約晚中原帝都一個時辰。
渡過寂靜的黑暗,這一線魚肚白躍動掙扎,驟然帶來無法逼視的璀璨顏色。日光初照邊塞城池,雄偉宏大之外是揮之不去的滄桑古意。人兒宛似晴朗日光下的水霧塵埃,點滴絲縷出現在小巷長街,不經意間又在增強的光線下剎那蒸發,不知所蹤。每一個人的腳步都是匆匆,不會總是留駐於一個地點,即使安居在恢弘便利的城邦,人羣也被各種瑣事繁緒驅趕,一天到晚的奔波不停,時間並不能促成他們卑微的願望,忙碌無有止境,但這就是生活,得到的永遠抵不過失去的,而失去的事物落在時間的長河之中,轉眼就迅速沉沒,泛不起一朵浪花。
沒有什麼敵得過無處不在的光陰。
人們好比顆顆沙粒,平朔城則是盛裝他們的巨大沙漏,沙粒不斷的翻滾,不斷的流逝,他們存在的價值或許只在於忠實的記錄時間的刻度。
走烏巷某家院落的門前立着一個少年。
旭日描鍍的晨曦光影裡,少年譬如朝露降人間。他不夠高大,亦不夠魁梧,甚至有點單薄,但少年負手而立的身姿卻無比挺拔,矯矯不羣,年輕的面容純淨真摯,令人一眼看去便難忘懷。這個時刻,大羅教的初鍾剛剛敲響,鐘聲鼓盪過處,平朔城早出的人們大多屏息而立,閉目祈福。少年的嘴角也透着微笑,依樣畫葫蘆的雙手合十,闔了眼眸。
對面院門“吱呀”開啓,簡單院落裡也走出了一個青年。青年乍見少年,特別是睹見少年的動作,正氣凜然的眉宇頓時扭結,本來脫口而出的敬語被收回,改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有什麼奇怪的嗎?總叫別人等,我也想嘗一嘗等候的滋味而已。今天啊,天氣不錯,就不乘車駕了,玉橋,咱倆走走過去吧。不必那麼準時,我好久沒在街市裡逛了,你陪我轉轉,順便讓大羅教多等一會兒。”少年保持雙手合十的姿勢,悠然道:“太乙真仙降凡塵,聽,這仙音渺渺,多麼氣派,你也拜拜,若靈驗也好啊。”
“啓稟無憂門主,在下對燒香祈禱毫無興趣。而且門主,您不會是在用諷刺的語氣來掩藏嫉妒吧。”事務繁忙,回玉橋大多數的時間都消磨在無雙門,偶爾纔回到這處私產休息。房子是陳舊的老宅,院落狹小,靠近無雙門的地理位置或許是它的唯一優勢。回玉橋平靜的應答,關好院門,他轉過身,卻看見李無憂未收回的目光仍有意無意的向院子裡瞟,回玉橋些微不悅的道:“無憂門主?”
“別緊張,我就是看看有沒有女人。”
回玉橋脫口道:“什麼?”
“聽說你十分喜歡異域血統的女人,而且你最近回家的頻繁程度似乎證明又有女人了。玉橋,這倒是個大事,能叫你看上的女人不多,擔心你終身大事的我,有點好奇心很正常啊。”李無憂惋惜道:“估計還是個異域美人吧,哎,那些異域女子看起來外表火辣,但真正弄上手,你就知道質感是多麼的粗糙,風情是多麼的欠缺,兩個字形容,掃興,玉橋,你要明白,還是我們中原的……”
“走吧,門主。”回玉橋躬身一禮,打斷了李無憂在道音滌心的清晨裡即將展開的長篇大論。
巷子裡還有兩個誠心禱告的員外,李無憂依依不捨的放棄了與他們一致的動作,搖搖頭,萬分惋惜的邁開腳步,回玉橋隨之跟上。
兩人的腳步一個隨意隨性,悠然放鬆,閒庭信步,逍遙自在;一個則步步精密的如同經過計算一般,與前者始終保持着一個肩距的恆定距離。兩人的步伐顯示出無比默契的節奏,然而這只是普通百姓看去的感覺。若叫武林高手窺見兩人搭配的步伐,心底涌起的就是駭然了,因爲那是一種近乎完美的韻律,誰想幹擾這種流暢的韻律,攻擊兩者中的任何一人,瞬間便會遭到二者的合力反擊,實力稍弱一點的,恐怕連出手的機會都把握不到。
“昨天,北漠人險些在西城門暴動,據說風紀營打傷了好幾個蠻夷,甚至殺死了一個奴隸。”李無憂邊走邊道。
回玉橋應道:“死傷的不光是北漠人,城門守衛受傷在先,所以趕來的風紀營纔會下狠手。因爲堵在城門是千人商隊,王府也有擔心事態擴大影響雙邊關係的顧慮,風紀營強勢扣押了傷人的鬧事者,最終還是放行了要求出關的商隊。”
李無憂冷哼一聲,道:“風紀營下手太輕了,這裡是涼州,不是北方的苦寒地,不給北漠人長點記性,他們就當你好欺負。打就打,戰就戰,難道怕他們不成。苗望北在燕州把他們殺得聞風喪膽,他們還不是徒呼奈何,毫無辦法,跟北漠人說話,要握着拳頭說,否則他們不會聽你究竟講了什麼。”
“燕州是完全的軍事管制,向來與北漠人針鋒相對,從未通過邊,亦未開過商,東北有的只是無止盡的血腥故事。殺戮這種事,無休無止,現在贏了固然好,可是若有一天燕州敗了呢?燕州埋下的仇恨是不是我們也要一起承擔?”回玉橋跟隨李無憂的腳步不緊不慢,他的聲音也是一樣不急不緩,不卑不亢。
李無憂聞言,臉色不豫,他特地轉眸瞥了回玉橋一眼,漠然的道:“敗了?戰敗便按照戰敗的規則辦,古來最烈無非屠城之後一把火。贏了宰人,輸了被人宰,敢打仗就要接受這個規則。燕州是個絞肉場,涼州又少死多少人嗎?當下佔了優勢,就要趁勢追擊,打得他們爬不起來。我們不是神,我們是凡人,凡人要保持謙恭,要實際一點,刻薄一點,凡人怎敢濫施那莫須有的仁慈。朱相嘛,治國可以,但是對外那一套,哼哼,軟弱不堪,一點不靠譜,苗望北抵制他的和議,我完全支持,抵制的一點沒錯。敵人是用來消滅的,不是拿來做生意的,想做生意?打贏了全是生意。我們和北漠通商多年,玉橋,你覺得北漠人的貨物給這座城市帶來了什麼?什麼也沒有,你看看,只不過造就了多少炫富的傻瓜啊。”
兩人一會兒功夫,就出了走烏巷。巷外連通平朔城有名的載瑞大街,這條街的兩邊都是茶樓酒閣,素來熱鬧,只是現在時辰尚早,涼州人並沒有早起的習慣,再加上昨日北漠人鬧事,街上要比往日冷清許多,行人寥寥。剛纔李無憂最後言語所指,乃是向着一個穿着雪貂皮,大清早就在酒樓門口敲打喊着買酒的醉鬼。
“門主,以您的地位,委實不宜發表這種言論。您對朱相的不滿是您個人的意見,但請不要衝着我說,也不要對着門下宣揚,這種抱怨通常是在家裡對着牆說的。”回玉橋轉而打量着酒鬼哆哆嗦嗦的背影,皺眉道:“他好像真的冷,醉到發癲了吧。”他仔細觀察,這條大街可疑的人似乎並不止那披着名貴雪貂皮的酒鬼一人,街下樓上露面的稀少的八九個人,卻至少有三人投來打量的目光。
其中表現最明顯的則是一個迎面而來,赤裸上身的推車漢子。漢子體格精壯,小車滿載,車上堆着幾個鼓囊囊的大面袋。另有一個抱着長劍的潦倒中年人,此人倚在前方牆角,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李無憂。還有一個站在茶樓二樓外欄的女子,她清麗脫俗,一襲青衣,靜靜俯瞰着長街,淡雅無言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女。
“呵呵,說姓朱的兩句又如何,我又沒要求他下臺。坐在那個火山口的位置,怎就不讓人評論了?你不想聽,那你捂上耳朵啊,我權且把你當面牆,就算面壁思過了,哈哈哈哈。”李無憂放聲大笑起來,然而他一直目視前方的目光卻忽然偏移,盯上了那個推車而來的半裸漢子。
漢子與李、回二人相對而行,愈行愈近,已然推着小車進入了李、回兩人身前三丈的距離。李無憂含着笑意的眼神就在這個時候落在了他的身上。漢子沒有擡頭,可是他的裸背瞬間密佈細小汗珠,推動小車似乎變成了一項異常艱鉅的工作,他的腳步也變得遲緩,沉重的呼吸聲連街邊人都聽得見。
兩丈五。
兩丈。
丈八。
道路平坦,神經緊繃的漢子卻像是走在垂直的山峰,他的手抖得厲害,以至於車上的口袋即將掉落。漢子終於停車,他慢慢放下推車扶手,極爲好心謹慎的固定好口袋,側一步彎腰,平伸汗溼的雙手,竟然選擇滑伏於地,口中唸唸有詞的開始膜拜,此時山上宮的鐘音餘韻未消,他的舉動完全符合一個最誠信的教徒。
李無憂的面容閃過失望之色,他從漢子的身邊走了過去,懶得再看此人一眼。不過他已然被激怒,猛虎獨步,雄獅領行,王者的路上可以有挑戰者,但不容螳臂當車的冒犯!李無憂森冷望向牆角那名抱着長劍的潦倒中年人。而那中年人竟是一直瞅着李無憂,雙方剎那一對,中年人瞳孔急劇收縮。李無憂的眼神彷彿過眼雲煙一樣飄渺,恍似萬物不在心,超脫凡俗,這一雙眼睛因高貴而純真,因純真而高貴,可是它之所以如此高貴不可攀,純真不可褻瀆,卻是因爲內裡暗藏的無盡殺機。
中年劍客的臉色大變,他拔劍!
選擇拔劍,完全是他下意識的一個舉動。
雖然,他守候在此處就是想尋一個拔劍的機會,一個揚名立萬的機會。
但拔劍不是現在。
可是沒有辦法,劍客無法控制自己的氣機。他絕非不懂蓄勢的庸手,然而他積蓄已久的勢竟被李無憂一眼望穿,一眼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