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湖的思維跳變是很快的。
從馬伕、趟子手、鏢師,再到金牌鏢頭,獨臂神劍二十七年的鏢行生涯是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摸爬滾打過來的,他曾因醉酒導致斷臂,再因斷臂重修劍法,久經風雨的蓋幽早已習慣站在對手的角度去思考問題、捕捉真相。陸無歸非常剋制,他的言語行動皆表明其不想和遠威衝突。雖然,某次抑制不住的殺機昭示着年輕殺手的內心遠非表面那般穩定,但這種焦躁襯托出殺手的行爲更真實,陸無歸的確想用最低的成本來解決糾紛。殺手提出和遠威一起送達鏢物,這樣不需要拼殺,不需要搶奪,陸無歸只需把匣子放到最終方的腳下,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至於遠威是否相信所謂的最終方,最終方又怎麼從遠威手中得到鑰匙,那些都不關殺手的事。陸無歸的選擇非常合理。當然,論斷建立在年輕的殺手真是下家的基礎上。螞蟻窩竟是鏢物的下家?這個靠譜嗎?
蓋幽仍然覺得難以置信,他只能說:“我們要達成一致,很難。”
陸無歸搖頭道:“這趟鏢之所以分成兩段,因爲它牽涉重大。託鏢方面不希望我們知道太多,也不希望我們之間有交流。最理想的情形是鏢物順利到達,我們各守秘密。我不知道莊家是誰,你們不知道最終方是誰。不過,他們算差了我這個銜接點,不是每個殺手都喜歡冷酷固執的解決問題,螞蟻是有區別的,並且我厭惡完成額外的任務。駱小姐,蓋鏢頭,我們爲什麼不遵循最輕鬆的途徑呢?既然我碰巧得到了鏢物,火拼就更應該避免。如果不想任務失敗,我們必須達成一致。我已經不想再反覆說這種詞句了。”
“所以你選擇把秘密拋給我們,泄密的懷疑和風險都交給我們承擔?”蓋幽的語氣帶着幾許不平之氣。
陸無歸坦然道:“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蓋幽收了劍,退至駱鈴身旁,躬身道:“大小姐,決斷吧。”
駱鈴瞪大了眼睛,盯着蓋幽,不情願的道:“跟殺手合作?”
蓋幽低着頭道:“是的。”
駱鈴的大眼睛狠狠地瞪向陸無歸,道:“你可千萬別耍滑頭哦。”
陸無歸還以微笑道:“駱小姐放一百個心,祝我們合作愉快。”
平地望月,月在山崗。崗上望月,月在溪中。溪中望月,顧影自憐。溪水源自山崗上的一口溫泉眼,汩汩水流沿着山坡迂迴流瀉,在稍有落差的地方形成驚喜的小瀑,在起伏蜿蜒的地方九曲十八彎,溪水星星點點,連成了一條時隱時現的瑩瑩玉帶。此時的夜空星月同輝,光明穿過溫熱溪水蒸騰的薄薄霧氣,照映着山崗林間那名比溪水更靈秀,比霧氣更嫺靜的女子。女子素面無妝,青衣迎風,正是鄭世家的鄭潭心。一名男子盤膝坐在她的身邊,雙手抱胸,威武不凡,卻是膝上橫放着丈六方天畫戟的方獵無。
兩個人都是靜靜地不動,但給人感覺他倆時刻都有可能打破這種狀態。他們眺着百十丈外的遠處,那裡野鳧低飛,林木倒伏,高大而茂密原始森林掀起了鋪天的煙塵,沉悶的響聲隱約的能傳到這邊山崗來。
方獵無即使坐着也顯得身量雄偉,他捏着指骨發出聲聲爆響,本自無聊的待着,忽然間興奮地站立起身,叫道:“潭心,‘逝者如絲’!哈,‘逝者如絲’!有光殿的連這玩意兒也調動過來,我說雷沁的底氣怎麼那麼硬。”
鄭潭心似是被他嚇了一跳,撫了撫胸口,斜眄了他一眼,嗔道:“你剛纔不早看見了嗎?安靜些,嚷什麼嚷!”
“對不起,對不起,潭心,我不是說那些線,我是說操控絲線的暗殺者,足有十好幾個啊,可惜離得太遠了,無法細數。潭心,我們也追吧。”方獵無擺出一個充滿爆發力的姿勢,便要衝下山崗。
鄭潭心漸漸收回眺望的目光,淡淡道:“不必追了,高行天其實已經發現我們了。”
方獵無不解加上不悅道:“還放?仙人巖上早該解決了他。這次若還有人阻撓,管他有光殿還是千秋幫,一併解決算了!錯過機會,下次抓住姓高的不知是何年何月。潭心,難道你認爲得我們兩個還拿不下他?”
“殺手和俠客不同。一個頂級的殺手不光得有極高的成功率,還要有一擊不中,遠遁千里的逃命本事。”鄭潭心幽幽道:“這樣追殺是沒有用的。就算我們僥倖追上他,也只能勝了他,卻殺不死他。想殺他必須封掉他所有的退路,在他孤注一擲的時候出手。黑森林是殺手完美的戰場,在這裡你能留住他嗎?沒有準備的交鋒,一不小心,吃虧的是我們。”
方獵無眼眸中閃爍着精光,皺眉道:“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潭心,讓我試試,我倒要看看他的刀有多快。”
“行,那你去吧。”鄭潭心心不在焉的應了一句,她擡頭藉着北斗星的指引,徑自順着北方下山。
“哎?潭心,方向不對啊,高行天在那邊。”方獵無愣了片刻,不甘心的望了望山崗下的戰場,但立馬掉頭追上鄭潭心,呼喚道:“潭心,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甘心嗎,你別生氣了,我聽你的還不成。”
鄭潭心一言不發,驟然加速,如風般飄遠。瞬間目標丟失讓喋喋不休的方獵無迅速安靜了下來,埋頭狂追。
山崗的西南方,來不及收束恐怖威力的逝者如絲,無情的摧毀着森林。倒伏的林木像是巨浪般追襲着金寒窗三人。錦瑟傘已經無用,金寒窗將其收成阻力最小的槍錐狀,才收完傘,他便被架空,高行天與江浪雲一人攥住他一條手臂,拉着他狂奔。騰雲駕霧與粉身碎骨的感覺穿梭交疊着向金寒窗襲來,森林茂密,金寒窗感覺數次就要撞上近在咫尺的參天古木,但是總在危急關頭,一左一右的拉扯力經過協調,三人竟能鬼使神差般的繞過粗大的樹幹,安然無恙。
雷沁在不聲不響的接近。
兩匹快馬套着一匹劣馬明顯跑不過一匹脫繮的良駒。而金寒窗的作用連劣馬都算不上,只能算個車廂。
金寒窗暗想三人分開走是不是會好些呢?
就在此時,他聽到高行天低吼了一聲:“一!”緊接着,江浪雲沉聲喝道:“二!”然後兩人在呼嘯的風中同時喊了一個:“三!”金寒窗只覺這次是真的騰雲駕霧,一切的事物都在快疾離他遠去,古樹參天的枝葉嗖嗖的在他身邊掠過,伸出手來,彷彿能夠摘到星辰,等回過頭來,斑駁閃爍的光痕像夢一樣流逝向遠方。
享受飛翔的同時,金寒窗劇痛的肩膀提醒着他:少年,你被甩了!
金寒窗沒有吸引雷沁或者逝者如絲的注意力。沒有一個人去追擊少年。乘着高行天、江浪雲的分心降速,雷沁與逝者如絲進一步拉近了雙方面的距離。
有光殿的獵物是誰,高行天非常清楚。他和有光殿雷沁定是不死不休的結局。他捉摸不透的是風流閣江浪雲的態度。高行天傷愈復出之時,曾經連殺七人,七人當中包括了風流閣的副閣主何秋池。風流閣原閣主“蝶主”徐盡歡失蹤之後,其子“花蝶”徐壽齊繼承閣主位,不過風流閣的大權實際上是掌握在副閣主何秋池的手裡。死了這麼一位實權人物,江浪雲理應是來尋他報仇雪恨的。兩人雖然短暫的同在一把傘檐下,但陣雨方歇,翻臉也是必然的。他一直沒有放鬆對這個人的警惕。雷沁在後,江浪雲在身邊,兩者誰的威脅更大,高行天心裡有數。甩飛金寒窗,他與江浪雲存在着無比的默契,這是拋卻負累,清空戰場的需要。如今兩人之間沒有少年與傘,只剩下了飈血的危險距離,然而雙方沒有隔開分遠的意思,只是迫於有光殿的壓力,持續奔行。
“我有件東西。”江浪雲的話音很淡很輕,但卻字字清晰地傳入高行天的耳朵。
高行天眼角的餘光早在江浪雲的身上,只見江浪雲右手打開,拇指與食指捏着一塊方形的令牌。令牌兩寸長方,墨黑色澤,露向高行天的一面邊緣雕琢着花紋圖案,居中刻着文字古篆。夜色再加上兩人高速奔行,即使高行天的眼力再好,這簡單的一眼也看不明那令牌上是何內容。但是眼睛看不清楚的,不代表腦子裡沒有答案。
那是一枚來自蟻窩的觸鬚。
地位較高的螞蟻,或者被蟻王所認同的螞蟻會擁有一枚觸鬚。螞蟻們的觸鬚各不相同,每一枚觸鬚所刻的圖案文字獨一無二。觸鬚配屬給螞蟻,平日則由蟻王執掌。觸鬚的價值就是代替蟻王發話。見令如見人。螞蟻的觸鬚,它是密令,只能通過蟻王的親衛黑螞蟻來傳達。當它握在一個外人的手裡,這隻代表了一種情況。
任務的失敗。
“那人還活着。”江浪雲雙指合併,觸鬚向前飛出。
並行的高行天一抄手,令牌已落於手中,“日後必會給你一個交代。”他捏實了觸鬚的花紋與字,密密實實的拋下一句話,猝然轉了方向。
江浪雲沒說什麼,該交代的已交代完畢,他慢了下來。高行天聽見身後傳出一道、兩道、十道、數十道利刃破空的激響,然後是雷沁聲如狂獅一般的怒嘯。六十四股劍迸射出急似湍流一般的寒芒,席捲了人劍合一飛斬而至的雷沁。一場劍刃風暴劇烈升起,刮濺的塵土像是一粒又一粒的暗器,打的樹晃草伏。
高行天回頭看了一眼江浪雲與雷沁的戰鬥,再掃了一眼踏着樹梢飛馳而來的“逝者如絲”。他鐵青了臉色,沒有選擇加入這場戰鬥,轉瞬投入了暗夜森林。三次深呼吸的時間,高行天的耳邊便只剩下自身衣袂被風不斷抽擊的聲音,但是他仍然保持着極速的狀態,轉了數個不同的方向,繼續跑了兩炷香的功夫兒,這才逐漸放慢速度,開始縝密的回憶刺殺何秋池的細節。
意識化作一記刀光,精確無比的切到記憶中儲藏的地點與場景。
鋒銳的刀鋒自何秋池右肩斬入,割裂臟器,直劈至腹部,其間還削斷了何秋池試圖握刀的手。噴出的鮮血能夠瞬間傾注滿所有看客的酒杯。
他只有一刀的機會,所以來不及親手割下何秋池的頭顱。但受了這麼重的傷,失了那麼多的血,何秋池若還不死那隻能說是神仙附體。
那個人一定死了。
但是掌內雕滿凹紋居中刻着“王下七輪八十一”的觸鬚推翻了高行天的事實。
不管江浪雲是不是出錢買何秋池命的背後金主,江浪雲一定是先接觸了蟻窩,極有可能還得了屈灑的訊息,所以這枚觸鬚纔會由江浪雲轉交過來。螞蟻窩信譽卓著,答覆刺殺成功但目標還活着的事例幾乎從來沒有,高行天思索着西北的任務完成,他會挑選恰當的時機再下中南。如果何秋池真的從墳墓裡爬出來了,那就再送他回家一次。而在這之前,找一處蟻窩的聯絡處,瞭解一下何秋池一事的內情也很有必要。他倒要看看一個人如何可以死而復生。
離黎明還有三個時辰,高行天只在一處溫泉簡單清洗了傷口,上了點傷藥,做了些簡單的包紮。
他要在黎明之前走出黑森林,第二天的未時抵達定邊城,再花費大約二十天時間抵達目的地西北的中心平朔城。他必須充分利用每一點每一刻的時間,這裡已經是西北,他的任務已經正式開始。
黑森林快到了盡頭。許多人紛紛計較着下一步的打算。出了這個芙蓉鎮、鷹眼峽、黑森林的路徑,西北的道路就寬闊、縱橫起來,四通八達,鎖定追殺一個人的難度一下子成倍提升。尤其是你的目標還是一個殺手,能不能覓到基本只能靠碰運氣了。因此心有念想的皆欲以最快的速度穿越黑森林,以逸待勞尋找可能的機會。
第一個走出黑森林的是一個樣貌普通的樸實青年。他抱着刀,腳步不穩的越過森林最後一顆古樹,仰頭向仍未放亮的夜空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青年腥鬆的睡眼絲毫沒有好轉,他扶了扶歪斜的頭巾,猛地搖了搖頭,含糊不清的咕噥着:“我的運氣怎麼這麼差,狼啊,熊啊,女鬼啊,仙鶴啊,殺手啊,什麼都撞不見。”他晃着又向前走了幾步,忽然腳尖踮起,捂住了嘴巴。
前方十丈外的平原曠野之上,停着一駕翡翠色的馬車,拉着馬車的兩匹黑色駿馬靜靜的吐着鼻息,像是深曉吐納的武林高手,不急不躁,安穩馴良,馬車伕立在馬旁,輕撫着馬背,他穿着深藍色的衣褂,武者緊身的打扮,手握馬鞭,背系斗笠,高似鐵塔,眼神如電,惡狠狠的盯着青年。
青年像是酒後被人潑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他踮着腳尖,尷尬的向四周望了望,似乎在尋找是否有其他的路徑可走,可是曠野無邊,平坦小路只有一條。儘管如此,他還是小心翼翼、悄無聲息的向荊草荒野裡挪移,試圖避開前方的馬車。
“呔!那小子可是紅葉亭的蕭衍,咦耶,你小子磨磨蹭蹭的幹什麼,夫人喚你呢,還不趕緊過來!”那馬車伕一聲大喊,聲如洪鐘。
正自貓腰猥瑣前行的蕭衍“啪”的一下站直,面部表情僵硬了片刻,他一咬牙,然後就像一塊被彈弓射出的石子,兩個縱掠就到了馬車旁邊。蕭衍立定,深吸一口氣,先向車廂窗口鞠了一躬,禮道:“晚輩蕭衍,見過唐夫人。”然後又向馬車伕抱拳,道了一聲:“見過郭前輩。”
郭伯勳冷哼了一聲,沒有回話。
馬車內環佩“叮噹”作響,美妙動人,一個更悅耳的聲音卻漠然地說道:“自稱晚輩?難道我很老麼?”
這是江湖標準的擠兌語,它能夠爲後面的刁難找到一個理所當然的突破口。
“不不不不不,晚,晚輩沒有這個意思,不不不不,不是晚輩,是小,小,蕭,小蕭,嘿嘿嘿,小蕭……”蕭衍改用腋下夾刀,儘量解放雙手來完成更多的肢體語言。無情的車簾過濾了他的動作,能傳達過去的只有蒼白而結巴的言辭。
“紅葉亭遠在東南蘇州,你來這西北有何打算?”唐棠的話音裡透着冰凝雪凍一般的寒意。
蕭衍乾澀的笑笑,琢磨好每一個字眼,答道:“俺,俺來殺高行天。”
“哦,之後呢?”
“沒了。”
“之後呢?”
“沒……沒了啊,幹完活兒,小蕭就回蘇州。”
“之後呢?”
唐棠的問話難改天生音色的柔和,但卻是一句比一句冰冷,在她連續第三次用這種溫柔的冰冷質問蕭衍的時候,蕭衍終於停止了抓耳撓腮的小動作,表情認真,慎之又慎的道:“不瞞夫人,小蕭會去一趟平朔城,還一個人情。”
車廂內沉默了片刻,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蕭衍,看來你還算誠實,不過我聽說你和某些人好像要捉我家寒窗,一直在圍堵他,擒拿他?”
“啊,這個沒有,沒有,這個絕對沒有的事,我,我的目標是姓高的,姓高的。”蕭衍一聽這話又慌了,雙手擺個不停,差點連刀都掉了。
唐棠轉向郭伯勳問道:“雲伯,你有什麼意見?”
郭伯勳收回兇惡的眼神,像兩匹黑馬一樣馴良地回道:“夫人,這小子人還不錯,沒有搬出紅葉亭的老刀把子壓人,答得也誠實。”
“嗯。”唐棠應了一聲,車廂內的靠墊發出沙軟的響動,“因爲誠實,那放他過去吧。”
郭伯勳不耐煩的揮了揮手。
蕭衍抱拳一禮,再向車廂裡的唐棠道:“多謝夫人愛護,小蕭告辭。”
蕭衍喉嚨動了動,方纔鎮定的邁步而去,當他錯開馬車車窗的時候,一陣長風吹起了墨綠色的簾幕,雖然只能看見冰山一角,唐棠絕美的容顏卻像是即將到來的黎明一般令星月失色。鳳釵鈴響,一朵小小的素白花朵隱在其下,蒼白的那麼哀傷,如同唐棠眸中明亮的陰影。心魂震動之際,蕭衍極力想把素白小花的瓣數數清,但是風已經歇了,簾幕輕合,不知不覺他竟汗流浹背。蕭衍忽然很同情即將被唐棠撞上的人,他知道運氣不好的不會只是自己。
“雲伯,我有多久沒有見到我的窗兒了?”
“……快有兩年了吧,夫人……”
“呵呵,是七百一十九天,天亮之後,就是七百二十天整。我呀太相信金月遊了,事情發生,我總覺得他一定會做點什麼,但是他太讓我失望了,因爲兒子,我失去了侄子,他卻還讓我等,還等什麼,他難道不知道多等一天我就多恨他一分麼……”
“夫人……”
郭伯勳想勸兩句卻被立馬打斷,唐棠冰冷的道:“不必說了。雲伯,你跟我這些年,東奔西走,不辭勞苦,我很謝你。但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我把該辦的事情辦完,就回唐門,與他老死不相往來。”唐棠頓了一下,又喃喃唸了一句:“是的,老死不相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