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開天巖,就離了盤古路。過了開天巖,便是斑雨鄉。
斑雨鄉就是楚紅玉的故鄉。
一天下來,楚紅玉、金寒窗、唐表三人已能望見開天巖。
此處峭壁臨空,長谷一線,向峽上望去,可見一塊巨石跨越絕崖,懸空凌雲,這塊斧狀巨石被稱作“開天石”。
金寒窗看巨石如浮雲,驚歎自然的偉力與神氣,暗想這纔是鬼斧神工。
時辰近黃昏,近鄉起情思。出谷這一路上,楚紅玉在前方以歌相引,歌聲與暮色四合,憂傷而婉轉。
三人踏歌而行,偶爾金寒窗聽到傷悲之處,就聞唐表縱聲長嘯!
嘯聲激越,一蕩三折,追着歌聲久久不絕。歌中的苦思被長嘯一衝,如同茶葉散在泉中,淡合香新,變悲怨爲奮取,化悽清爲纏綿。
金寒窗聽着兩人的一唱一和,只覺荒草亦有情,野花也含笑,眼前不再是不盡的夕陽山外山,行路也來了勁頭。
山谷的地勢逐漸開闊,遙遙接上平原,依稀更可見一片桃林在前。
行出盤古道,歌聲驟停,楚紅玉回頭嗔道:“唐表,你一路上鬼叫什麼!”
唐表屈道:“你把我的龍吟說成鬼叫?”
金寒窗一邊搖頭如撥浪鼓,心想這個混蛋自大的口氣是萬年不改。
楚紅玉一笑,搖曳如花。
唐表惑道:“爲何不走了。”
楚紅玉笑道:“前方是桃花廬了,也不知你的鬼叫是否驚動了廬內之人,現在需要你這個跛子去打探一下,我是不方便的。”
金寒窗眼睛轉了轉,自告奮勇道:“我去,我去吧!”
一路行來,他對唐表和楚紅玉的關係再明白不過了,金寒窗自認爲打探這活兒還是由他來做比較合適。
“紅玉不行,你這個通緝犯更不行。你們在桃林邊等我。”
說完,唐表搖身一縱,入林去了。
金寒窗不服氣道:“爲何只有他行,我們不行。”
楚紅玉應道:“因爲那是桃花廬。”
金寒窗看着綿延數裡的一片桃林,黃昏裡桃花嬌豔如霞,正是花期鼎盛之時。桃花開的這麼晚的,豔色卻這麼重的,應是壽星桃了。
金寒窗凝重道:“是居老侯爺的所在?”
楚紅玉道:“開天巖下桃花廬,桃花廬中獨眼侯。居右禪雖說不問世事,但也不會輕易讓一個殺手、一個要犯從眼皮子底下招搖而過的。”
金寒窗慌神道:“這怎麼辦,這豈不是很難過去!”
楚紅玉嫣然道:“我倒是無妨,你恐怕就難了,你現在可是名動天下啊。”
金寒窗認真道:“你真的不做殺手了?”
楚紅玉道:“已經兩年了。”
金寒窗望着桃林美景,心懷耿耿道:“他老人家要抓就抓吧,落在居老侯爺手上,我也算心甘情願。”
楚紅玉隨口道:“你情願,那唐表呢?”
金寒窗暗自咬牙,他深知唐表的性格。居右禪要是對他動手,唐表就會翻臉,這個人才不會顧忌什麼晚輩禮節,唐表從來都是當機立斷,動手不動口,並且完美秉承了唐門護短的優良傳統。
楚紅玉見金寒窗神色幾次變化,淡然道:“你現在知道這個人有多麻煩了吧。”
金寒窗睏乏無力的道:“楚姑娘,你人這麼好,爲何卻喜歡上這個混蛋?既然喜歡他,爲何又要殺他?”
“不殺他,就不會認識他。混蛋?呵呵,你知道這個混蛋身手了得,我費盡心思也奈何不了他,纏的久了,不由就愛上了他。”楚紅玉頗爲無奈道:“只要瞭解他的爲人,很難有誰不喜歡他的,尤其是女人。”
金寒窗慧黠道:“表哥的確是混蛋得可愛,嫂子的眼光真準!”
楚紅玉故作惱怒道:“通緝犯竟也油嘴滑舌,小心我挑斷你的手腳筋,捉你去報官!”
金寒窗拱手笑道:“好,好,好。我反正就要蹲青州的大牢了,敬請女俠動手,小的束手就擒,挑斷手腳筋的麻煩事就不要做了,小的保管老實聽話。”
清俊少年眉開眼笑,心表如一,毫無做作之態,楚紅玉不由問道:“你娘就是當年唐門第一美女棠夫人?從你的面目來看,我也信了幾分。”
金寒窗單眼一眨,嘿聲道:“你可切莫喜歡上我啊,我可不敢和那混蛋搶女人。”
楚紅玉當即飛起一腳,嬌叱道:“小混蛋,竟敢拿姐姐尋開心。”
金寒窗兔竄而逃,扶着一株桃樹,老氣橫秋道:“阿表啊,小玉啊,俗世姻緣,就讓我給你們牽一條紅線吧。看到你們,老夫就看到了一片光明前景,唐門未來的新鮮血液就靠你們兩個了,萬勿令老夫失望啊,萬勿,萬勿。”
楚紅玉抿着笑意道:“你究竟是唐老爺子,還是月老啊?”
金寒窗撓頭道:“呃,我扮的既是月老,也是外公,或者是月老附體的外公。”
楚紅玉被他逗得格格嬌笑,衣衫再黯淡也掩不住她的清麗。
桃花人面相映紅。
眼前明媚動人的少女曾經是無情冷酷的殺手?
金寒窗不信。
這女子一笑能奪了桃花的顏色。
兩人言談輕鬆,渾然忘了難關在前。
此時,從林間折出了一個青年,一朵桃花在手的唐表已返了回來。
楚紅玉看他一眼,臉就紅了。伊人玉靨紅得像天邊的晚霞,側着面避開了唐表熾熱的眼神。
尤爲深情的唐表,深情得恍似一片花海都在爲他搖旗吶喊。
夕照之中,花香在燒。
金寒窗心中也浮上了美好的感情。
唐表腳步還帶着點跛,跛得如同一隻小舟,正一杆一杆的在花海中撐起,駛向在水一方的佳人。
近前了,唐表一手護上楚紅玉的柔肩,就像暮風擁着晚霞。
楚紅玉知道唐表要給她戴花。
戴花,那男人笨拙的就像小孩子一樣。
楚紅玉偎在唐表懷裡,想笑又忍着笑。
花枝很短,插不上,別不上,唐表折騰了半天,只怕弄亂伊人的發。
“噯。”楚紅玉等了許久,只好輕喚一聲。
唐表技窮道:“戴不上。”
楚紅玉接過桃花,柔聲道:“你摘了花,樹會痛的。”
唐表道:“不折,它也會凋零。有花堪折直須折麼,此時它離了樹,卻開在我們心中,不會謝了。”
金寒窗一直眺望着桃林內的動靜,終忍不住打破兩人的甜蜜,急道:“居老頭呢?”
楚紅玉也在唐表懷中掙開,問道:“對啊,居右禪呢?”
唐表吟道:“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
楚紅玉截道:“居右禪不在?給你一點機會就賣酸。”
“草廬裡只剩一個守門童子,居老侯爺不在廬中。我問童子老侯爺何往,童子就給我吟這首詩。”唐表笑道:“是侯爺的童子風雅,可不是我弄酸文。”
金寒窗也是一喜。如果居右禪在這,不問緣由向他發難,他還真不知如何應對。獨眼候指掌雙絕,其人一直修身養性,雖然年老,只怕功力尤深。這可是讓螞蟻窩幾乎放棄盤古道路徑的高人。沒到青州,沒到暮望城,還不能束手就擒。金寒窗崇敬這個德望極隆的老前輩,硬要讓他一戰,他沒有勝算,也沒有戰意。
唐表入林時,金寒窗內心實在是兩難的。
幸好人不在,不用去想了。
離了桃花廬,三人一路經過環山的梯田,斑雨鄉近在眼前。
楚紅玉像一隻花間蝴蝶,拉着唐表在田間小徑穿梭來去,碰上樵夫就打聽楚家的境況,還不忘時時向落後的金寒窗招手。
金寒窗是故意落在後面。
幸福就在前方的感覺讓他很快樂。
即使身處絕路,能看到別人的幸福,也是一種幸福。
村落比以往繁盛許多,能看出走了好些老住戶,但是來了更多的新民。經路上樵夫指點,楚紅玉尋到了楚家的新址。
四間茅屋,籬笆院落,玫紅色的牽牛花像是一個個精靈跳在柵欄上招着小手。院中一隻老黃狗,一頭壯水牛,一圈舍雞鴨,正屋的煙囪升着裊裊炊煙。
斑雨鄉變化大,楚家變化更大。眼前的農戶不再窮困潦倒,望去蒸蒸日上。
楚紅玉推開柵欄,那隻伏地黃狗立時竄了起來,它呲牙咧嘴的叫了兩聲,見女子並不畏懼,它也停下打量,嗅了幾下聞到久別了的氣味,老黃狗低低嗚咽起來。楚紅玉用手撫着老黃狗的前額,黃狗更加確定了這個人是誰,吐舌伏耳,露出一副享受的神情。
此時,茅屋的木門一開,走出一個大眼漢子。他看着院口三個陌生人,一陣迷惑。漢子細看暮光中微笑的少女,忽而意識到發生了一件大事,必須要喊屋裡的人了,他顫聲叫道:“娘,大哥,可能是,哎呀,你們趕快出來下啊。”
屋內人不知發生了什麼,最先跑出兩個幼童撞進漢子結實的懷裡,做着鬼臉,隨後走出一個慈眉老婦,一個憨實漢子,內裡還有兩個面容姣好的婦人一邊操辦着晚飯一邊向外張望。
楚紅玉眼眸裡霧氣濛濛,喊道:“孃親,哥!”
老婦一震,趕忙小跑衝前將女兒一把抱住。
楚紅玉離家八年。
她的父親是獵戶,早年在山中斷了腿,傷重不治而死,只留下妻子王氏和三個孩子。楚家是佃戶,再辛勤的婦人也難養三張嘴,何況丈夫的藥費、喪葬費還壓在一家的頭上。楚紅玉的兩個哥哥逐漸成年,開始撐起農務,一個女孩則無法成爲家裡的助力,等待她的命運是賣給大戶做丫鬟侍女。
當這條路越發清晰的時候,楚紅玉抓住機遇做了唯一的選擇。
她賣了自己,賣給江湖。
如果一定要賣,爲什麼不自己選擇?
某夜,楚紅玉留下三兩銀子,孤身離開楚家。她去了殺手組織“一家親”,成了組織的棋子,一名隨時可犧牲的小卒。
當百死未死,十殺十捷後,楚紅玉得到大力提攜,晉升爲“一家親”的三號人物。
楚紅玉坐於桌前,不時看看唐表。唐表和王氏搭話,和楚老大、楚老二閒聊,春風滿面,彷彿回家的是他一樣。
沒有這個人就走不回這一步。
楚紅玉原以爲在殺手路上會一直走到盡頭,直到在某次行動中失手,被人殺死。
結果她失手是失手,卻連心也失守了。
殘酷的殺手生涯幾乎耗光了她的柔情,這一點愛意讓她不可思議,也讓她加倍珍惜,無法自拔。
三人來得正巧,趕上農家的晚飯。
楚家一家與唐表、金寒窗兄弟圍攏在一桌。
親人重逢,貴客臨門,楚家兄弟特意殺了兩隻雞。座上兩個幼童是老大的兒子,兩個小淘氣用竹筷敲着桌子,齊齊扭頭向廚房,把正講故事的金寒窗拋在了腦後,再精彩的故事也敵不過香氣誘人。
當最後一道菜香菇雞端上桌子,飢腸轆轆的金寒窗也被征服了,拼命嚥着口水。他的饞像過於誇張,兩個幼童頓時向他投來充滿敵意的眼神。金寒窗有心嬉鬧,放下架子,半真半假的用眼光回擊,三方眼神相交登時擦出了火花。
座上人都不禁失笑。
王氏慈聲慢語道:“粗茶淡飯,兩位公子一定不習慣吧。”
金寒窗猛扒飯菜,聽到王氏問話就一律點頭,也不管內容說的是什麼,饕餮的樣子逗得老太太合不攏嘴。
唐表雙手合掌,誠摯道:“兩位嫂嫂的手藝非同一般,在下能吃上這種粗茶淡飯是一種福氣。”
兩位婦人笑意融融,楚家兄弟更是高興。
楚紅玉在桌下一踩唐表,輕聲道:“油嘴滑舌。”
唐表叫屈道:“踩我做什麼,你看我現在就是油嘴滑舌,好吃得油嘴滑舌,我怎就沒這樣的好嫂嫂。”
王氏早看出點出兩人的端倪,心中歡喜,夾一塊鮮蘑給唐表道:“好吃就多吃點,這個菜呀,味道都在這蘑菇裡。”
唐表吃了一口,露出恍似被暗器擊中的表情,讚道:“好,好。”
王氏亦笑道:“好,好。”
兩個貴客一個童心未泯,一個禮貌客氣,都沒有絲毫架子,這讓楚家人感到很舒心,一頓飯吃得很盡興。
席間楚紅玉不斷問起家中的事情,感慨楚家終於殷實。
楚家老大喜道:“還不是你時常賙濟家裡,咱家才置了地嘛,你哥娶了一房好媳婦也是你的功勞。”
楚紅玉聞言一愣,詫異道:“我賙濟家裡?”
“小妹,哥哥都知道,你還裝傻。”楚老大先怨後褒道:“你離家出走,我和媽,還有你二哥,都很記掛你,現在你有本事了,我們很高興。”
楚紅玉小心翼翼道:“那大哥,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
唐表放下了碗筷,向王氏微笑示意吃飽了。
“綢料啊。”楚老大笑道:“小妹你穿得這身卻不像,是故意的吧。這些年家裡也覺得對不住你,有事就別再瞞了,哥都從那員外身上打聽了。”
楚紅玉疑道道:“員外?”
楚家老二不禁道:“小妹,有什麼差錯嗎?”
楚紅玉淡淡的笑笑,眉間卻是多了一股抹不去的憂愁。
唐錶停了杯箸一直察言觀色,他感覺到楚紅玉的笑容不是那麼自然。
楚紅玉神色不變道:“那員外生的什麼樣子?”
楚老大回想道:“四十上下,一身珠光寶氣,大商家的氣度派頭,起初我都不敢和他打招呼。他說在暮望城經商,生意上和小妹有往來,算是朋友。他隔個年許就給咱家捎些銀兩,說小妹你離家太遠,不方便,所以讓他代勞。哥哥聽他描述的有譜,就沒多想,便收下了,你也知道家裡的境況,這些賙濟可是雪中送炭啊。小妹,這事不對嗎?”
“沒什麼,我就是問問,別那裡差了。”楚紅玉追問道:“那員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楚老大見小妹表情嚴肅,努力想了想,道:“那人哥哥只見了一次,餘下都是他的下人來的,要說特別,嗯唔,只能說那人蠻和氣的。”
楚紅玉搜遍腦海也沒找出這個人,只有再笑笑。她身爲殺手,忌憚身份,從不敢和家裡有半點聯繫,也沒有半個朋友,家人所說純屬空言。楚紅玉心神顫動,望一眼身邊唐表。唐表看過來的眼色安定柔和,像是屋外的月色。
楚家兄弟再有疑問,楚紅玉都在微笑中默認。
兩個嫂嫂主動把話題轉到廚藝、嫁娶、農桑上去,席間算是波瀾不驚,晚飯在金寒窗捧腹悠然嘆息中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