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大多是有着高度目的性與執行力的角色,除了偶在酒館等娛樂場所拋擲光陰,打發一下緊張的神經,其餘的大部分時間都會蒐集情報,打磨技藝,未雨綢繆。因此,蟻窩小鎮街道上很少見到漫無目的行者,沒有人會把寶貴的時間花費在無所事事的遊蕩。
此時日近薄暮,街道上卻有着一個瘦瘦的身影。小路子今天着實體驗了一把孤魂野鬼的感覺,他在街上踱了幾十個來回還是下不了決心。看着眼前的門院,腦袋裡頭亂糟糟的,平日嬉皮笑臉的進去討個指點,也是常事,不過揣着今天這般複雜的心緒,他還真不敢輕易邁進去。
苦心蒐集的信息究竟有沒有價值?
能說不能說?
說出來的,對方會聽嗎?
回憶以往接觸,雖然不乏關懷與善意,但那張看似親切的臉是否與蟻窩裡到處可尋的渣滓一般,只是面上掛着的虛僞容妝?
猶疑間他就縮在那人宅屋斜對口的角落裡,抄手蹲着,像是一塊木頭。連他都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變成了木頭,而且是一塊死木頭的時候,屁股忽然吃痛,竟是被人踢了一腳。
小路子眉毛糾結,雖然生氣,但是卻懶得回頭,果然就聽身後人居高臨下地說道:“沒膽量的小雜碎,來來來,爺爺幫你一把。”
衣領子瞬間緊勒,幾乎喘不過氣,脖子乍涼,就像是溜進了冰塊,來者竟然拖着他便走。
往哪走?
斜對口!
你奶奶的,這就過分了!
小路子掙扎兩下,無果,張嘴罵道:“王不破你個凍死鬼,趕快放開老子!你,你他孃的,快點!要不老子跟你沒完!”
王不破悠悠言道:“啥叫沒完啊?小兔崽子,以往贏了你王大爺那麼多銀子,你王大爺說過什麼嘛,你倒開始叫喚了,好個小惡人。”
小路子憋了口氣,然而不等他發作掙扎,整個人就飛了出去。
院牆倒掠,風聲灌耳,天旋地轉。
來不及想凍死鬼怎麼這麼大力量,甚至髒話都吞回了肚子裡,倘若就這般橫貫地面,絕對半天爬不起來。小路子全神貫注調整姿態,使出渾身解數,結果落地時還是一塌糊塗,手腳並用,像只猴子般連滾帶爬三四丈遠才卸掉力,腦袋更是差點一頭拱上房門,迅速站起撲棱衣服的小路子簡直火冒三丈,轉頭惡狠狠的瞪着慢慢走進院落的王不破。
王不破不緊不慢走來,慈眉善目的道:“看,不就是做個決定嘛,很簡單的,只不過需要有人在適當的時候推你一把而已。”
這叫推?推你妹啊。
咒罵之餘,小路子暗忖若老子擁有媲美高行天那種層級的武力,立馬就把這個凍死鬼給斬了!
跳腳的時候,背後的房門卻是緩緩打開了。
吱呀呀的聲音入耳,小路子身軀僵了僵,出來的人是誰,並無疑問,這瞬間他的腦袋就像被冰水澆過,世界忽然起了變化。何爲先何爲後,紛亂尷尬境地,如何自處,頓然透徹。他就是那種九分機智但是十分急智的人,之所以能在蟻窩混到今天,全是因爲其迥異於常人的敏銳感知力。
小路子感知的特殊在於他並不完全依賴眼睛,眼耳鼻舌身意往往同時作用,一齊給予他異常深刻的反饋。後來無數次的事實證明,這種反饋是絕對值得信任的,據此作出的決定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現在,那種玄奧的感覺又來了。
背後推開房門的必定是屋宅的主人,陸無歸。小路子雖然看不到,但是血蟻的意象剎那投影進來。
往日陸無歸給人什麼感覺?
大約就像天邊懶洋洋去留無意的一朵雲,或者地上舒曼曼自在無礙的一棵樹吧,看出什麼慾望,也不愛爭鬥。
血蟻雖然年輕,但是情緒圓融絕少顯露停滯的一端。這既是所謂的氣量,對上這種人,如果你跟不上對方的氣量心胸,那就永遠不捉不到對方的想法思緒。換種說法,即是對方想讓你信什麼,那你看到的就是什麼。
而如今這雲似乎不飄逸,這樹彷彿不寧靜。
因爲什麼?
是什麼山雨欲來?又是什麼風滿了樓?
小路子卻不敢繼續窺探,再略微深入,很可能產生氣機相鎖的情況。
那就犯了大忌。
小路子收回望向王不破的嫌惡眼神,緩緩轉身,表情恢復了自然與生動,他對上負手而立的年輕血蟻,撓着頭皮,嘻嘻笑道:“陸爺,小路子給您請安。”
陸無歸“哦”了一聲,溫和的道:“找我有事?”
小路子有點赧然道:“新開了個賭局,想找陸爺給捧個場。”
陸無歸視線穿過小路子,坦然問道:“什麼賭局?”
“賭高行天何時成爲血蟻。一個月之內晉級?一年之內晉級?以及兩者皆否。陸爺是否有興趣投一注?”
“高兄何時晉級血蟻?就賭這個麼?這對高兄簡直是一種侮辱啊。”
小路子接不上話,輕咳幾聲,訕訕然。
陸無歸拍拍小路子肩膀,順勢幫着撣去灰塵,微笑道:“想要我投注,那就要換個吸引人的賭局。”
小路子眼珠轉動,嘿聲道:“陸爺給指條生財的路?”
陸無歸正色道:“不如賭高兄會不會是下一個王。”
小路子長吸一口氣,傻掉了。從拋出賭局的一刻,他就選擇了閉口不言,形勢是他看不透的。這種局面下,能張嘴說些什麼?自認爲有價值的那些東西,說出來很可能不值一提。訊息並不適合賣給聰明人,交易的代價太高了。在陸無歸這裡,還是做原來的自己最保險。起碼陸無歸向無惡意,如果貿然貼近,反而顯得居心叵測。小路子拍拍自己的臉蛋,賠笑道:“陸爺,這個賭局誰敢開吶,小路子的脖頸兒太細,扛不住啊。”
陸無歸笑道:“屋裡有茶,飲上一杯?”
小路子不敢正視陸無歸,那股隱約迫人的壓力依舊存在,而後邊王不破已經湊了上來。此地?呵呵,哼哼,再多留一會,恐怕就揣不住幾多勾曲的心思了,於是尋個藉口便告辭。
陸無歸的目光沒在小路子的背影上過多投注。
他,意興蕭索。
王不破行至跟前,看似無意的道:“天色已晚,庭院未掃?”
陸無歸聞言,不由得失笑道:“什麼時候了,你還顧得上別人家庭院?”
王不破雙手交錯籠在袖子中,搖晃腦袋,卻有點點霜花從眉間掉下來,他也想笑,但是笑不出,表情到了一半僵住,王不破於說不出的古怪中拋出問句:“就那麼明顯麼?”
陸無歸凝神打量一番,側側身,引手做禮,道:“屋內一敘?”
屋子整潔乾淨,一如捧在手心的白瓷茶杯。
王不破感受着熱茶恰到好處的舒服溫度,喃喃道:“我狀態如何?”
陸無歸併未認真審視,甚至都沒正眼看過去,只答了一個無情的詞語:“病入膏肓。”
聞言,王不破陰鬱面容倒有幾分舒展,他緩緩道:“那就不是我的錯判了,一直以來,疑神疑鬼,竟存了幾分心存僥倖的可悲念頭。”
“琢磨着出海?”
“是啊,還能怎樣?只有這一條路啦。路線尋好,舟楫備下,今夜就出窩。”
“這時候倒是急切了。即使你能尋到蓮月羣島的天生地火溫泉,就能解決問題?除非一直泡在地火溫泉中苟延殘喘。”陸無歸抿了一口茶,看着對面呼寒呵霜的辛苦模樣,便轉了口氣,諷道:“哦,那樣似乎也不錯,畢竟保得一條殘命,多活幾年。”
王不破澀聲道:“祛除這一身寒氣,完全根治的法子倒是有幾種。不過這些法子都需要一個……嘿嘿,一個能夠徹底壓制冰血暴寒氣的內家高手!當初受傷,還任性逞強,沒有及時醫治調理,導致後來寒氣多次復發,傷勢幾不可控。現今,不借助外力,已經完全抵禦不住。要說當世功力穩壓過雪山老祖一頭的人物,有是有的,但是太少了,而且那個層級的人物也離我太遠,我就是變作一隻狗,伏貼上去跪舔,亦不會有人垂顧一眼。”
陸無歸默然片刻,方道:“我幫不了你。”
“我不是來找你做這個的,此番只是留個消息,以備後事。你知我生機程度,如果此後我渺無音訊,那必然是邁不過這道險坎,冰死於滄海荒島了,窩裡不必興師動衆,非要尋個究竟。”王不破眯着眼睛,慢慢嘬着茶湯,輕笑道:“說實話,這次出窩若真能覓得一線生機,那我也不會再回來了。我就借地火維持幾年自在光景,逍遙無慮,窩裡要是看不下去,大可叫人來取我首級。呃,不要發作,我的話還沒說完。將死之人的大實話,你要不要聽?”
“……”
“陸無歸,不要笑話別人了。的確,我是個可憐的凍死鬼。不過想想你自己的處境,如果沒有變通,你覺得你能活過這個冬天麼?”
陸無歸併沒有因爲這句危言聳聽的話而產生情緒波動,他提起茶壺,將各自杯盞斟滿,緩緩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王不破瞪眼過去,明顯不信的道:“你會坐以待斃?”
陸無歸沒有否定危機的存在,道:“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王不破道:“高行天那邊兒,最近真沒什麼動靜?你畢竟是他的接引人,還是存在合作空間的。高行天若成功躋身血蟻之列,你的境遇也不會這麼艱難。白追、霍離生這次刺狩如果收穫豐碩,必會挾着大勢餘威向你發難,說真的,要我是那兩位,早幾年就對你暗地下手了,絕不會給你任何成長的機會。不過怕是誰也沒有想到,你一直韜光養晦,不溫不火,就等待着一鳴驚人的機會。這麼多看走眼、看不透的人。或許,只有桑玉躡是個例外?哼,當初她選擇你,一羣蠢貨都認爲桑玉躡空閨春深,寂寞難耐,只爲尋個男寵罷了。其實這個女人的眼睛才真是毒辣!”
“桑後當然目光遠長,巾幗不讓鬚眉。”
“嘿嘿,也是,也是,也是啊。”王不破的聲音低沉下去,然而深沉乃至陰暗的情緒卻摻了進來,他怨懟道:“因爲我就是那麼多蠢貨中的一個。但我還是要問,陸無歸!做桑玉躡入幕之賓的滋味如何啊?那個騷婊怎麼個叫法?”
陸無歸劍眉一挑,不過看着王不破因爲生命力即將凝凍而迫出來的放肆與獰惡,搖了搖頭,嘆道:“你似乎忘記了桑後原本的姓氏,那不過是個儀式,這個話題就到此,適可而止吧。”
王不破充滿期待的眼神並未黯淡,發出譏笑,道:“哈!這個騷婊改名換姓,蟻窩九成九的人對她的來歷不清楚,可不包括我。她那個族姓稟賦卓異,男性煉麟掛甲,天魔護體;女性則是個個尤物,善蠱能巫……”
“王不破!”陸無歸沉聲打斷道:“你自覺將死,行事也沒有那麼多禁忌,只是你有話儘可對他人講,不要逼我殺你。”
王不破面對凸顯的殺氣,倒是住了嘴,抿了兩口茶,方道:“說說我的慘痛教訓,只爲給你提個醒罷了,沒有丁點別的意思。我到了這個程度,不可能再懷有什麼心思,一切都不可能了。”
王不破與蟻后桑玉躡之間的糾葛,陸無歸多有聽聞。王不破江洋大盜的出身,但是武功根底極爲紮實,再加性格狡黠多謀,一度身邊也響起血蟻的呼聲。可惜他打錯算盤,爲了討好桑玉躡,竟然打上雪仙子的主意,結果不知被人設套還是運氣着實糟透,恰巧撞上回返的雪山老祖,遭雪山派獨門奇功冰血暴重創,野心破碎於大雪山山神廟前。多年內傷折磨下來,王不破的能力亦從巔峰滑落,貪婪愛慕都化作了刻骨怨恨。只不過那一位佳人高高在上,並不把這些當回事兒。是了,這樣才最可恨。你把一切都賭上了,對方卻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裡。
可是,又能怎樣呢。
陸無歸低頭看茶,靜默不語。此時該回應些什麼?說聲謝謝去諷刺?
王不破也沉寂了一會兒,然後才試探着道:“陸無歸,幫個忙吧。”
陸無歸低垂的眼皮緩緩擡起,道:“有話直說。”
“能送一程嗎?”
“……窩規說不結黨,卻未禁止私相僱傭。只不過,我陸無歸是殺手不是保鏢,護送這種事我沒有興趣。”
回答早在意料之中,王不破清清嗓子,咳出的痰液分明帶着碎碎冰渣,瑟瑟中仍不緊不慢的道:“這幾年我主持的聯絡點不止西北那幾處,除了爲窩裡盡心之外,我還有所旁顧。資源人脈精心累積,即使拼湊不成一張完整成熟的網絡,就效用性來講也差不多了。這網網不出太深的淤泥,但是於江湖中撈出些雜魚爛草,一點問題沒有。我願將其和盤托出,不知你意如何?”
情報永遠是殺手最需要的東西,沒有之一。失去情報渠道的殺手就是瞎子。將一個獨立於蟻窩之外的情報網納入囊中,這具有什麼樣的價值與意義,不言自明。
王不破緊盯着陸無歸的眼睛。
年輕的血蟻神色無異,卻也陷入一陣靜思。
大約三口茶的時間,陸無歸忽然開口道:“對不起,我拒絕。”
王不破難掩失望之色,不甘心的解釋道:“情報網認信物不認人,一旦易手,絕對就是你的。”
陸無歸搖搖頭,道:“該拿到的東西我一向能拿到手,只是你這物品藏得太深,究竟有益還是有害,無法查驗。來歷不明的,我從來不收。”
王不破愣了愣,喃喃道:“來歷不明嗎?”他終於意識到這是一個關乎信任與否的問題。沒有信任做基礎,所有的交換都只是投機,而不能稱爲買賣。
陸無歸顯然不是一個喜歡投機的人。
王不破放下茶杯,搓揉着眼睛站起,體內冰寒愈甚,這個動作就越頻繁,他喟息道:“就此別過?”
陸無歸揚眉注意到王不破的動作,卻也不擡頭,只淡淡回道:“一路走好。”
“有件事,你大可放心。”王不破已經走出門外,忽然回頭笑道:“我跟焦縣縣衙那邊熟悉的幾個官吏通了氣,讓他們儘快聯繫逝者門派與家屬,那幾具屍首茲事體大,萬萬尊重遺體,尤其那具女體,定要盯緊了那些粗鄙的下屬,醜惡的潛規陋俗概不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