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活路既然是殺手們給出來的,活路就不再是活路了。伺伏在那裡的一定是個極度危險的傢伙。
王不破認爲楚項舞是明白的,而且對方話裡也已經點透了,可是這小子還硬去施行,嘿,這到底是猖狂還是無知?不管怎樣,這人絕對跑不了,跟着就行了。
衣袂破空之聲連連,所有人都開始飛速移動。
楚項舞率先沒入了黑暗的路徑,然而下一刻,不等方位嚴謹的螞蟻追近,王不破分明看到那遠去的人急速折回,迎面照上,就有一道亮線突然閃現,亮線像是切碎了黑暗虛空一般,致命冷耀。
生死極速,一點小小的干擾就會導致可怕的後果,偏偏在旁人看來,王不破窺見那刀光的一刻,不知受了什麼影響,身形竟然有些僵硬。
其他人插不上手,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
杜風、周毅、伊敵分散左右,真切的看着那刀光細線抹上了王不破的小腹。
剖肉斷骨的攔腰斬?
咚!
聞聲不見血。
預料中的場面破滅於撞鐘般的沉響。
刀勢頓止,竟然傳來斬到厚重鐵板般的觸感。楚項舞眉頭軒起,赫然看到王不破胸襟爆裂,一物轟然而出,挾着蓋不住的盈盈炭火悶頭砸來。
什麼鬼東西?
楚項舞側身避開,卻有星星炭火溶穿絲衣,點灼肌膚,滋滋未滅的痛感提示着青年,那病秧子藏在胸腹擋刀又拋出的物件竟然是一具貨真價實的大號暖手銅爐。
青年捺住怒火,籠定心思。
他的秘刀得授於無量海某貴人的無聊演弄,追尋源頭確是來自一部無上典籍的幾個句辭,那典籍傳承之高貴久遠絕非楚項舞能夠染指研讀,就算楚項舞天資甚高,也只得表皮,難探真意,因此他這刀法雖然出手即詭譎莫名,奪機搶勢,但卻正像鄭翠娥所言那般無法長久迷人眼目。
殺人的話,第一刀最好。
幾個人中,楚項舞憑印象找上的王不破。面對合圍,甚至更有大敵暗藏,他分得出輕重,較得出緩急,這趟中原之旅並不是專來找人黴頭的,青年沒有正面硬撼螞蟻窩的打算,要來就來,要走就走,那才瀟灑,可是挑揀的軟柿子貌似也有點保命的活兒啊。
失手的剎那,數道氣機迅速鎖定了青年,強烈的殺意有若實質,火山噴薄抑或冰河凍結只在剎那,毫不遲滯,楚項舞果斷爆發在殺招到來之前,青年人刀合一、無所保留的向王不破悍厲衝切。
王不破擲出暖爐,手臂撐開狐裘,從厚重的外衣裡麻利閃出,脫掉的厚重皮襖似條巨蛇遺蛻般圈於臂膀,震膊抖腕間,狐裘大襖旋舞如大花,將刀客的凌厲攻勢全數籠覆。
柔能克剛,但是接觸之下立刻演變成利者爲先。
漫天的破碎皮毛好似一場早來的冬雪,栩栩飛舞,楚項舞已然消失在黑暗的林木之中。
杜風、周毅飈射而出,緊追不捨。
“哎咿呀呀,這天殺的殺不死我,卻是要凍死我啊。”王不破雙手抱胸,枯瘦身材瑟縮成一團,牙關打顫看着伊敵,疑惑道:“人頭就是功勞,當下天時地利人和,你不爭一爭?”
伊敵微微一笑,道:“高大人讓我辦的事情我已做到,功勞嘛,來日方長。”
王不破把伊敵的口氣在心裡慢慢品琢,這才悻然的想到,若說功勞,這女人已是今晚最大的得利者,他不無嫉妒的道:“你開了個好頭,希望你下面的路也這麼順利。”
“借你吉言。”伊敵退步而走,聞言面上笑容不變,一轉身就沒了蹤跡。
荒野餘留斑斑火焰,恰如晚之殘燈。
夜色中一騾一馬並轡而行,鞍上人均不言不語,遙遠的後方偶爾傳來斷續震響,那驚天音暴到了此處,弱得僅能壓過野草焚燒的噼啪聲,兩騎之後七八步的距離,一個頭戴大大斗笠的小矮子腳踩灰燼,如影隨形。
蔡書魚彎背垂顱,低落的神色佔據了整張面孔,他雖然勉力抓着繮繩,但給人感覺隨便一個大的顛簸就能把他甩下騾背。
容曼芙斜睨着年輕的諫言,伊本來心中是沒有多少情緒的,不過隨着心底一張慢慢浮現的臉龐,便泛了漣漪。拿兩人來做個比較,倒真有些類似呵,都是年輕人,都看上去書生氣十足。差別只在於選擇,那個單純的傢伙選擇堅持信念,遠赴外土他疆,音訊全無,想來此刻正在塞外的風雪裡苦苦打熬着吧。不知怎地,那個傢伙愈到絕境愈是不顧一切的執着天真總是讓她無法輕易從記憶裡抹消了去。
“諫言如此沉默,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麼?”容曼芙及時拉回心緒,輕聲問道。
蔡書魚沉聲道:“蔡某心亂如麻,慢怠了容小管家,還請見諒。”
“有失去就有得到,放下執念,方纔走得遠。除了你自己,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陪伴你一生,對自己好點沒有錯。再說,你也並沒有決定什麼,你我又能決定什麼呢。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這個世界的機會不多,抓住就是抓住了,錯過了,它再也不會回來。向前看看,風景大好,你已經走在正確的路上,沒必要難爲自己。這些話,我其實沒資格對你說,只希望你明白上面的良苦之心。”容曼芙既既然開了規勸之口,就無所忌諱,繼續蜻蜓點水的道:“你在青雲路的任期無法縮減,善始善終吧,待到沐光節至,回京述職,小芙給你接風洗塵。”
蔡書魚灰暗的心底亦有震動,他深吸一口氣,抱繮拱手道:“容小管家放心,蔡某行慎言謹,不會讓人輕看就是。”
容曼芙笑道:“蔡大人不必畏手畏腳,大人可是個言官兒,慷慨陳詞,忠直果敢應是你的本色啊。”
蔡書魚神色稍有振作,坦言道:“正因在下是個言官兒,所以更要知道什麼話當說,什麼話不當說,再深一點,什麼時候說都要考慮再三,做事也需格外嚴謹。禍從口出,災隨行動,不管對人對己,還是謹慎些好。”
容曼芙淺淺一笑,擺正了目光,道:“嗯,你是你,畢竟不是他,我算心安了。”
蔡書魚愣了愣,對於這個突然的“他”一片惑然,正猶豫是否要問個明白,那後方矮小的人影忽然閃到騾馬之間,曳住了繮繩,騾馬頓時定住無法向前一步。
容曼芙眯起眼睛,默默遠眺,作爲一個普通人,她的視距在黑夜中等於半盲一般,但是那遙遠的極目之處慢慢亮起了點點火光,再過一小會兒,奔蹄憾地之聲鼓盪耳膜,竟是有一隊騎兵迅速馳至。
這隊騎兵規模不小,約有百騎,軍馬接近容曼芙等人二十丈遠時纔開始減速,領頭的一馬當先,壓住陣勢,隔空喊話:“呔,對面什麼人?”
拉住騾馬的小矮個擡頭望向容曼芙,顯得有些怯生生的,馬上人輕輕點頭,於是小矮個清了清嗓子,沉着應對道:“你們是何方軍勇?”
那人哈哈大笑,催動坐騎緊跑接近,待到雙方相隔兩丈遠的距離,這才一拉繮繩,那駿馬立時擡起前蹄,仰天嘶鳴。馬上這名將官身材不高,但甚是粗壯結實,在夜色裡就像是一方黑鐵,他盯了容曼芙片刻,之後目光又移到對面的矮個和蔡書魚身上,反覆確認了,這才抱拳,肅聲道:“在下乃是青州北華正制使,洪都校尉邱許勝,奉了郡守大人的鐵令,依法巡邊。”
蔡書魚聞言當即眉頭軒起,厲聲道:“青州的兵勇?青州兵勇巡邊竟然巡到了雲州的地界,如此耀武揚威,簡直無法無天了!顧鐵心就是這樣推行政令的嗎?蔡某身爲青雲路諫言,定要將此事上奏朝廷,正法定名!”
邱許勝淡淡看了蔡書魚一眼,不慌不忙的道:“閣下是青雲路諫言蔡大人?嘖嘖,蔡大人說俺越權越境了?理據何在?俺可不敢苟同。且不論此地是不是歸雲州管轄,就論隔境突然走火,本校尉爲了防止火勢蔓延、襄助鄰州,當然可以越境查探,本朝律令的特殊條款俺並不是沒有讀過。亂扣的帽子扣不住俺!好了,我倒要問問蔡大人,現在夜色深沉,蔡大人深入這是非之地,意欲何爲?再有,這位大人言之鑿鑿,卻如何證明正身啊?”
心底暗罵一聲兵痞,面上蔡書魚還得捺着怒氣,他是個有備之人,不慌不忙便從懷中掏出御史臺的手牌。
邱許勝也不接過,只借着火光掃了一眼,就點了頭,之後聲音卻是更冷,向着容曼芙和矮個子道:“這兩位是?”
蔡書魚卡了一下,欲言又止,扭頭看着容曼芙,伊在馬上身姿挺秀,白紗掛麪,看不清面目,只聽見清冷的聲音:“草民而已。”
“哈哈哈哈。”邱許勝虎目熠熠,繼續逼問道:“草民?呵哈哈,他奶奶的,草民沒名沒姓嗎?來歷不明,含糊其辭,荒野孤騎,莫非恰好就是縱火尋釁的兇徒?”
面紗下的面容略有些疑惑,但美目一個閉合間就釋然,伊挑起面紗,露出一張笑意融融的柔美面容,清聲道:“草民的姓氏大人知道也無妨,只是不到萬一,實在是不便透露。草民與家僕夜深失路,偶然至此,我二人手無寸鐵,囊無燧火,能做甚麼勾當,請大人明察。”
邱許勝引着座下馬兒原地打轉,聽言觀色,他就知道這個女子並非簡單人物。不過,今夜此地,他領的可是不管遇到何人等,都一併控制留審的郡令。顧鐵心雖然掌州時日不長,但絕對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兒,顧鐵心剛來青州就藉着聖命就地革職了一大票本地官吏,究竟其中幾分聖命浩蕩?幾分私心假借?沒人說得清。邱許勝能夠坐上這個官位還是因爲前任正制使董襲就倒在那一波清洗裡。
都言顧鐵心顧青天,邱許勝卻明白這個青天卻是青裡帶着那麼一點黑的,一個軟弱的官員休想理順青州的爛攤子。
如不言聽令從,差池就大了。
這個命抗不了。
“將此二人,拿下!”
邱許勝號令一下,百騎立時齊進合圍,赫然聲威,憑空就有肅殺之意。
面對凌壓來的軍馬,小矮個鬆了騾馬的繮繩,身體下傾,腳掌抓住地面,像一隻隨時都在積蓄着力量的鬥獸,側耳等待着命令。
百騎已然成軍,面對一整隻軍隊,區區一個不起眼的小矮個竟然還展現出抗手之勢。
邱許勝看在眼裡,不由冷笑。不給這些自命不凡的江湖匪類點教訓,還真自以爲個個都是能從千軍萬馬裡取上將首級的神人了。爲了應對突發局面,他今夜領的可全都是軍中以一當十的精銳,兇狠老辣,都有幾分功底在身。
便在此刻,容曼芙素手在馬頸輕撫,俯下身來,輕笑着叮囑道:“小小,用不着的。”
小矮個一愣,馬上回頭看向伊人,碩大斗笠仍然壓住了他的面容,只漏出了裡面委屈、不滿還有十分不屑並存的聲音,“爲什麼?難道你認爲我做不到嗎?”
容曼芙認真的看着他,柔聲答道:“不是。我一向相信你。即使螞蟻窩那些兇名昭著的殺神到了,你也絕對能護得住我。我不讓你那麼做,只是因爲沒有先例。”
小矮個斗笠下的倔強的嘴角略有舒緩,不過仍不甘心地回道:“先例?前段的青州呢?算不算?”
容曼芙搖頭道:“那種混賬做法,怎能作數。你也想犯渾麼?”
小矮個想反駁,卻一時間再舉不出什麼例子,頗爲泄氣。
而一衆騎兵中,挑頭出來兩騎,馬上兵勇皆是身披輕甲、手提長槍的老練悍厲之輩,其中一個搖晃着鎖鏈,大喝道:“下馬,立刻!聽到沒有!”
如此粗暴拿人?
真把這兩位當做作奸犯科的罪民看待了?
蔡書魚頓時驚了。
他扭頭看向容曼芙,卻見伊還是從容淡定,只是斜瞥過來的眼神在火把的光暈中顯出了幾絲女兒家的嫵媚之意,美人側傾臉龐,手指輕輕滑掠過鬢際青絲,表情似笑非笑。
青雲路諫言何等聰明,思緒急轉,隻手張舉,呼喊道:“且慢!”
邱許勝騎姿端正,好整以暇道:“蔡大人既然有話說,本校尉便聽聽。”
蔡書魚長嘆一聲,搖頭莫可奈何的道:“事已至此,有些境況也不能瞞着正制使。唉,這位乃是蔡某定了親卻未過門的妻子,不是什麼沒有身份的嫌疑人等。家嶽一直從事海商貿易,月前老人家逢上一件大利潤的茶瓷交易,匆忙間親自赴了遠洋,因此拙荊來投我安身。折羽山匪類盤踞,險惡非常,若尋短途卻正是個必經之地,拙荊雖有稍通武學的家僕護持,我亦放不下心,今夜碰見正制使也算長出一口氣。正制使因公想盤查也可,只是不要鎖拿,在下與拙荊一切配合,蔡某以官身擔保,正制使務必留些顏面予我。”
容曼芙手指勾覆,放下面紗,悽苦道:“奴家孃親早早故去,家父愛財逐利,眼下除了夫婿可以依靠,實是無人可投了。”
蔡書魚說完剛纔那番話,眼角餘光一直不忘容曼芙,此時察言觀色,才把提着的心緩緩歸位。
但聽對面的邱許勝一聲沉吟,緩緩的道:“哦,原來也是個可憐的人兒啊,何不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