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城頭,這已經是突厥軍圍城的第三十一天,元封面龐消瘦,臉上長滿了鬍子,眼中卻是精光閃爍,看起來絕不像是十九歲的青年,城牆上硝煙瀰漫,城牆下屍體堆積如山,幸虧是夏季,倘若是春天肯定會引發一場瘟疫。
元封和他的同伴們在戰鬥中摸索,在實踐中學習,原來看都看不明白的涼州城防圖現在已經完全印在腦海裡了,士兵們越打越熟練,彼此間的配合也越來越默契,可惜的是每天都有戰友犧牲,此時城內已經起了一大片新墳,而且這墳地還會越來越大。
趁着敵人暫停進攻的空當,士兵們蹲在垛口後面吃着戰飯,馬骨頭熬的湯加上烤的焦黃的饢餅,管飽管夠,但是細心的士兵卻發現這湯裡的肉越來越少了,他們當然不知道,城內的後勤工作嚴重到了何等的地步,爲了保證一線士兵的供應,普通百姓只能喝稀粥了,而且還得靠幹活換,那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達官貴人們成了最可憐的人,金銀在涼州已經成爲廢物,最值錢的是蓋着官府印章的飯票。
本來元封還打算在城裡實行敞開的供給制,後來糧倉告罄,不得不終止這個政策,戰爭是殘酷的,不可能照顧到每一個人,只有能爲城防做貢獻的人才能獲得飯食,不光是食物緊張,凡是能穿在身上禦寒的東西和能燒的東西都很緊俏,突厥人連天加夜的往城裡扔燃燒彈,把靠近城牆的房子都燒垮了,又有大批百姓淪爲新的難民,嚴寒的季節裡,沒有房屋遮蔽,沒有木柴煤炭取暖,沒有充足的飯食,很多老人悲慘的死去,但所有人都無能爲力,因爲物資要優先供應給城防部隊,沒有他們守着,涼州人全都得死。
三十萬百姓的生計可是個大難題,這段日子周澤安的頭髮都白了一半,事無鉅細全都要靠他操勞,吃飯穿衣尚且不提,就說這幾十萬人的排泄物如何處置就夠讓人頭疼的,圍城之前還能運到外面去肥田,圍城之後就只能堆積在角落裡,糞堆每天都在以驚人的速度壯大,長此以往不但影響生活還會導致傳染病的發生,幸虧有人獻了一策,根據古時候兵書上的記,將人糞尿燒沸了做成一種叫做“臘汁”的東西,可以當作兵器使用,當敵人進攻的時候迎頭潑下去,只要燙破一點皮就能毀掉一個士兵,輕則截肢,重責感染而死。於是這個獻策者得到了一斗米的獎勵。
同樣道理,只要是能爲防守涼州獻計獻策之人,就會得到糧食的獎勵,一時間民衆踊躍起來,鐵匠木匠讀書人整天都挖空心思想着怎麼製作城防器械,怎麼發明先進武器,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還別說,真從民間得到了一些有用的辦法。
昔日高大雄渾的涼州城牆已經千瘡百孔,垛口被砸的七零八落,敵樓也被大火燒燬,民夫擡着石頭修補着缺口,士兵們披着皮襖警惕的望着遠方,突厥人的回回炮終於停止了射擊,倒不是因爲他們發了善心,而是方圓幾十裡內的石頭全被他們砸光了,現在得從百里外的戈壁灘上拉石頭回來。
城下的屍體已經不多了,大概是突厥人覺得踩着自己人的屍體進攻對於士氣有所損傷,所以每次撤退的時候都儘量把傷員和死者擡回去,守軍樂得他們這樣做,城牆下隨時堆砌着幾千具屍體對於視覺和嗅覺都不是什麼舒服的事情。
一連數日大雪,鵝毛般的雪花席捲了天地之間,將戰爭的痕跡全都遮掩起來,溫度倒是比以前高了一些,涼州城內,民夫們賣力的打掃着積雪,雖然很是辛苦,但是每個人都不希望這雪停下,倒是巴不得大雪一直下下去。
從下雪那天開始,突厥人不再攻城了,因爲他們的炮彈已經告罄了,最早抵達涼州城下的東察合臺汗國先鋒部隊,現在已經淪落爲輜重部隊,專門負責給大軍運送炮彈,昔日的蒙古勇士們再也不能彎弓縱馬,只能彎着腰擡石頭了。
“快!不許停!”新任東察合臺汗黑的兒火者揮舞着皮鞭抽打着他的士兵們,將馬車上的石頭卸下,整齊的碼放在軍營一側,石頭卸完,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熱湯,車隊就再次踏上了旅途,寒風裹着雪花撲面而來,黑的兒火者騎在馬背上回望營門,高高的木柱子上懸着一顆腦袋,因爲天氣寒冷,面目還沒怎麼改變,只是花白的頭髮上積滿了雪花,那是他的汗,他的救命恩人,他最敬重最愛戴的義父禿黑魯帖木兒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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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兒火者,亦可稱之爲楚鍵,望着義父那被冰霜凝結的人頭,他百感交集,眼前不禁浮現出多日前王帳內的一幕。
東察合臺汗隊作爲突厥大軍的前鋒,肩負着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開拓西域到中原道路的責任,此前帖木兒大汗下過死命令,要在涼州過漢歷新年,但是涼州太難攻了,禿黑魯貪生怕死,竟然畏戰不前,一直等到帖木兒大汗的中軍來到,涼州依然屹立在那裡,按照軍中制度和大汗賞罰分明的作風,恐怕很多人都要遭殃。
覲見大汗的時候,禿黑魯竟然從懷中掏出利刃意圖行刺,帖木兒一向以成吉思汗的子孫自居,做派豁達開放,和安達見面的時候王帳內竟然沒有侍衛,再加上他腿部曾經負過傷,行動不甚方便,禿黑魯雖年老,但是體力充沛行動迅猛,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陪同禿黑魯一同覲見的東察合臺王子黑的兒火者竟然猛撲上前,擋住了他父親的利刃,趁着這個時機,王帳外的侍衛一擁而入將禿黑魯拿下。
帖木兒到底是見過大場面的人,自始至終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待禿黑魯被侍衛拿下之後,淡淡的說了一句:“砍成肉泥。”
侍衛們正要動手,忽然黑的兒火者大吼一聲:“且慢!請讓我來送父汗歸天。”
帖木兒眯起眼睛看了看這個面生的年輕人,冷笑了一聲:“好,我倒要看看你們父子倆玩的什麼把戲。”
黑的兒火者撿起掉在地上的匕首,走近父親低低說了一句話,然後一刀刺進老人的心窩,又攪動了一下,迅速終結了他的生命,而後慢慢的將屍體的頭顱割下,血浸透了王帳的地毯,侍衛們冷眼看着這匪夷所思的一幕,兒子殺死父親,割下父親的人頭向仇人獻禮。
帖木兒依舊是一副見慣不怪的表情,譏笑道:“你以爲這樣我就會放過你們東察合臺人麼?”
黑的兒火者一言不發,對禿黑魯的首級拜了一拜,倒轉匕首插入自己的胸膛,直到這時帖木兒眼中才閃過一絲讚許的光芒……
楚鍵醒轉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後了,據軍中郎中說,如果不是大汗下了死命令救他,他早就見真主去了,所幸這一刀是擦着心臟過去的,流了許多血,卻無內傷,能下地之後,楚鍵就掙扎着帶領隊伍拉石頭去了。
禿黑魯的人頭依舊掛在高杆上示衆,父親在事發前夜的叮囑依然在心頭回響,楚鍵的眼中無淚,心中也無淚,此刻他只感到肩上沉重的責任。
東察合臺的部隊負責在這嚴酷的大雪天從百里之外的戈壁灘上運送巨石,石彈的消耗極大,對後勤運輸的壓力也很大,雪大路滑,飢寒交迫,很多士兵長時間對着雪地勞作而變成了雪盲,軍中怨氣沖天,對王子殿下的怨恨更多,背地裡罵他的人數不勝數,這一切楚鍵都忍住了,因爲他無時無刻都沒忘記父親的囑託,一定要忍!忍!
王帳內通明,大汗的軍師們徹夜都在研究破敵之策,現在帖木兒終於理解禿黑魯了,不是他畏敵怯戰,而是涼州實在太難攻了,城牆高大堅固,存糧充足,守衛者意志堅決,就如同一道堤壩般攔在自己東征道路上,百萬大軍停滯不前,每日光糧草耗費就是個天文數字,再不有所突破,恐怕軍中就要亂了。
好在軍師們終於想出一個辦法,集中所有力量攻其一處,只要有一個突破口就好辦了,於是大軍暫停攻城,儲存石彈等候時機,十天過去了,石彈的儲存量終於達到了要求,楚鍵的部隊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又被派到陣前去執行一項重要的任務挖地道。
天寒地凍,土地硬的象鐵一樣,鎬頭砸下去只能刨出一個白點,那些腦殘的軍師們竟然要求把地道挖到涼州城下去,想起來就恨的人牙根癢癢,但是楚鍵依然不折不扣的執行了命令,他告訴士兵們,就算用手指甲挖,用牙齒啃,也要把地道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