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也會感到寂寞麼?”桓因下意識的問到。
老者不答,反問桓因:“你會感到寂寞麼?”
桓因想了想到:“偶爾會吧。”
老者又問:“你是爲何會寂寞?”
“是因爲沒有人同我說話吧。”桓因面帶疑惑的看着面前這位老前輩,不知道他想要說什麼。
老者聽了桓因的話,點頭笑到:“這就對了,語言是表達自己思想的一種方式,你寂寞,與其說是想與人說話,不如說是你苦於自己的思想悶在腦中不爲外人所知。你說對不對?”
桓因眼前一亮:“前輩對人生的體悟至深,小子受教了。”
老者接着又問到:“你是爲何前來翻看這些典籍?”
桓因又答:“自然是爲了增長自己的學識。”
“恩,學識也是人思想的一種。這書上所記載的,便是著書人的思想,所以這裡的思想有千千萬萬,你說它們會不會寂寞?”老者看着桓因,一臉笑意。
桓因一驚,他沒想到本來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情,這老者卻能說出如此深刻的一番道理來。不過此刻他心中仍有疑惑,便又問到:“前輩,那你來此又不翻看這些典籍,這裡的思想不依然還是寂寞的麼?”
老者搖了搖頭到:“這裡的典籍我早就看過無數次了,甚至它們之中的很多還是出自我手。我過來,只是陪陪它們,又哪裡能夠幫它們緩解寂寞?”
“前輩也有很多思想留存於此?”桓因問到。
老者點了點頭:“不少。”
桓因突然醒悟:“前輩,是您寂寞了。”
老者哈哈一笑:“那你可否陪陪我這個寂寞的老人?”
桓因當即到:“前輩請說。”
這一次,老者看了桓因好一陣,才問到:“你爲何要學習鑄劍,而且如此拼命?”
桓因下意識的就想到了自己的師傅段雲,是段雲引他走上了鑄劍之路。然後他又想到了藍羽,他是爲紅顏,纔來參加這一次的器師選試。最後他又想到了藍通天,他與藍通天打賭自己能夠通過這一次的器師選試,是爲證明自己的道沒有錯。
不過到了最後,桓因卻不知怎的,覺得剛纔他想的那些都不能代表自己想要學習鑄劍的心,於是他只能慚愧的到:“前輩,晚輩也不記得自己爲什麼要學習鑄劍了。”
誰知老者聽了桓因的話,不但沒有皺眉,反而哈哈一笑到:“忘了好,忘了好。”
桓因不解,反問到:“前輩,那您爲何要修習鑄劍之道?”
老者爽朗一笑:“我也忘了。”
桓因沒想到這個看起來高深莫測的老者竟然給出如此低淺的答案,而且似乎還隱隱以此爲榮,臉上的疑惑更重。
“每一個人都有他踏上某一條道路的動因,比如鑄劍,也許最開始你是爲紅顏,爲親友又或者是爲了證明自己,不過若你總把這些動機留在心中去修習,那你的修煉便脫離不開那些膚淺的目的,最後也難以成就大道。反倒是有的人,隨着他修習的程度越來越深,他便漸漸忘記了自己爲何要修道。這種人,拋開了雜念,看似沒有目的而修,其實他的目的便是自己所修一道的本身。爲修而修,爲道而修,等他修成之時,心中早已沒有雜念,那顆純粹的只含道唸的心,便是道心,他所成之道,便是大道。”
老者的話語始終平靜,可是他這番言語聽在桓因耳中,卻是如有千萬個奔雷同時炸響。
爲修而修,爲道而修,沒有雜念,方成大道!
桓因沒想到,老者的隻言片語間,竟然蘊含了他這十幾年來都沒有聽過的至理。甚至他現在根本都還沒完全反應過來老者話中所包含的全部意義,似乎老者的幾句話,需要桓因感悟很久才能明白。
桓因對着老者深深的鞠了一躬,鄭重說到:“前輩點化之恩,桓因銘記於心!”
從那一天起,桓因每天都會去往九重塔的第八層,而老者也每次都會在那裡等着桓因。
桓因從來沒有開口問過老者到底是何名號,老者也沒有提起過,他們一老一少二人就這樣保持着難以名狀的默契,每天都會在第八層中談論上好一陣。不過這種談論,其實更可以說是老者在爲桓因解惑。
老者每天對與桓因談論的話題都沒有定數,也許今天二人談論的是人生,第二天又談到了修仙,但是第三天又會變成別的什麼。談論這些話題,對於馬上就要參加器師選試的桓因來說幫助應該是不大的,可是桓因卻沒有感到絲毫不耐,甚至常常與老者在第八層中連續交談數個時辰。
今天,是器師選試的前一天了,明天所有的參試器修都將要迎來他們爲之準備了多年的一劍峰器師選試。所以今天,所有的器修都在抓緊最後的時間提升自己,好讓自己通過的機會能夠再更大一點。
可是,桓因此刻依然走在了去往九重塔的路上,他不是要去翻看典籍,而依然是要去見那個老者,然後與他再聊上一陣——這已經成爲了桓因這一個月來的習慣,風雨無阻。
“前輩,我來了。”上到第八層,桓因向着盤膝地面的老者打了個招呼,像是老友間的問好一般。
老者點了點頭:“恩,明天你就要參加器師選試了,所以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來此。”
桓因有些詫異的到:“老前輩,我以後都不能再見到你了麼?”
老者看着桓因到:“何必執着?”
桓因突然纔想起自己與老者談到過的“緣”之一字,老者更是提醒過他,緣太過飄渺,難以琢磨,所以不可執着。若是執着,便成了求緣,要知道,緣本就是不可求的。
桓因隨即醒悟到:“是晚輩膚淺了。”
“恩,今日我只有兩個問題要問你,問完之後,你便離去吧。”老者點頭到。
桓因對着老者一拜:“前輩請問。”
老者看着桓因,手指衝上到:“你爲什麼不去試試?”
桓因看着老者所指的方向,他知道老者所問的乃是桓因爲什麼不去嘗試闖最後的一層九重塔。桓因想了一會,才答到:“晚輩過不去。”
“爲何過不去?”老者再問。
“晚輩雖然不知道上一層的考覈是什麼,可是晚輩清楚自己的積累還遠遠不夠,哪怕晚輩對悟材之道略知一二,可如果基礎不紮實,又哪裡蓋得出空中樓閣呢?”桓因回答到。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自己不行?”
“晚輩不闖,不是怕自己不行,而是不想妄自託大。因爲晚輩知道,最後一層乃是屬於一劍峰老祖藍炎子的一層,晚輩不認爲自己的識材造詣能他相比。所以哪怕我以此刻的學識僥倖闖過了第九層,也根本不配與藍炎子前輩齊名。”
“與藍炎子相齊的名你也不要?”老者似乎有些詫異。
“晚輩要實,不要名。”
這一次,老者點頭連連:“好一個要實,不要名。若我一劍峰的後輩弟子都如你一樣,也許有一天我一劍峰的鑄劍之道真的能夠獨步天下也不一定。你作爲一個新人後輩,能夠不妄自託大,認清自己,不斷追求務實,當真是十分難得的。”
這一句話,桓因不知怎的,竟然是從老者的語氣中聽出了幾分哀嘆之意。
老者停了一會,才重新定了定神又說到:“好了,第二個問題,劍是什麼?”
這個普通的問題,桓因作爲一個修劍鑄劍之修,已經思考過了無數次,甚至他也與自己的親近同道甚至長輩談論過。不過這個問題的答案,衆人不一,而且這些答案乍一看都個個在理,可是細品之下又總覺得缺點什麼。於是乎,其實桓因現在對這個問題也沒有很深刻的體會。
最終,桓因搖了搖頭到:“晚輩愚鈍,對於這個問題還沒有深刻的見解。”
老者看了一眼桓因到:“看起來越是普通簡單的問題,其中所包含的道理卻往往越是深奧,你年紀輕輕,對這個問題沒有很好的體悟也屬自然。你我有緣,所以今日老夫便把自己對這個問題的感悟告知你,算是了緣。”
老者這句話一出口,桓因不知怎的,突然覺得眼前的老者與自己相處一月有餘,爲的就是問出今天這兩個問題。而第一個問題是索求,第二個問題是回報。
還不等桓因再對這莫名的感覺想更多,老者便已經接着說到:“老夫一生鑄劍早已超過千年,而出自我手中之劍,更不下三千。在老夫看來,劍是如雪,若落於枝頭,便是保持本性不變,可若附與地面,則凝結成冰,若落於湖海,則化爲清水,若遇烈日炙烤,又當轉爲霧氣。所以,其實劍從來都不曾主動改變,劍是什麼,只因鑄劍之人不同,而劍不同。桓因,你鑄出的劍是什麼,就看你是枝頭,是大地,是湖海還是烈日了。”
說完,老者哈哈一笑,身影漸漸模糊,消失在了桓因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