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紅裳

柳青衣突然出現在黑暗甬道的另外一邊,滿臉猙獰看着沈浪等人,換上了這副面孔的她根本就聽不進任何話。

剛剛纔如一個溫柔的慈母那般抱着醫者仁心的姿態救治了沈浪,這會兒竟又像野獸一樣嘶吼低吟着隨時都有可能動手。

根本不等衆人解釋,耳聽風聲“呼”地一下,柳青衣已高高躍起,手中翻起那根墨綠色的竹竿,竿頭一段無常錐寒光閃閃,兇狠地朝沈浪直撲過來!

“怎…怎麼……”啞毛這時候竟站在原地愣住了。他這人最大的優點也是最大的弱點就是永遠也不會忽略別人施予的任何一點恩情!

柳青衣剛剛救治過沈浪,而且又與無常鬼頗有淵源,啞毛竟一時沒有向他出手阻攔。

這廂身型一晃,早已從吳行身邊掠過,眼看那竹竿頂着的無常錐毒龍一般抖起碗口大小的槍花,狠狠朝沈浪兜胸刺去!

沈浪逼得連連後退,關鍵時刻,白星反手一把從腰間抽出短刀,急急往槍尖迎了上去,兩不相讓,結結實實撞在了一起。

那柔韌的竹竿竟像是一條毒蛇活了一般,趁着相撞的勢道突然一拐,竿頭寒光一轉徑直奔向白星手腕。

沈浪得了這點極短的空隙,當下更不猶豫,右手迎着柳青衣的面門虛搶一招,左手已自抽出了神兵陰陽書,只見划起一道銀光重重便往竿身橫挑下去,這下兩廂又是重重一撞,那神兵雖然無鋒但即使精鋼寶劍也難抵擋,遇之則斷,卻不知柳青衣手中這竹竿究竟是什麼製作的,一彎之下並未折斷,復又重新彈起,只是那股反彈的力道過猛,划着一道墨綠色的弧線脫手飛了出去。

柳青衣身型一晃,往後連退幾步終究跌坐在地上,復又一躍而起,雙眼赤紅幾欲噴出火來!惡狠狠等着白星,戳指怒罵道:“你……又是你!又是你這諸葛家的賤人!爲什麼……爲什麼幾次三番總要出現在他面前,爲什麼幾次三番……賤人!賤人!賤人……”越罵越氣,雙手狂亂拉扯着髮絲,神態瘋狂無比。

此時的柳青衣又想起了往事,那些陪伴沈天行身邊快意恩仇縱馬江湖的日子,也在不知不覺間將白星當做了另外一人,諸葛離離,那個始終阻隔在她與沈天行之間的女人,論輩分也正是白星的族中祖母。

白星被罵得眉頭微緊,看她既瘋癲又可憐的樣子也無法還口分辨,只得默默返身,站在沈浪身邊。柳青衣腦中意識更加混亂,雙手憑空亂抓亂舞,形狀更加可憐,此時不僅將白星當成了另外一人,更也將沈浪看做了已故的沈天行,口沫橫飛不斷跳腳大罵,越罵越是難聽。白星的臉色越發鐵青,終於也有忍不住的的時候,強忍着淚水冷冷道:“請你自重……”

啞毛這纔回過神來,對方就算再如何有恩於己但也絕對不容許傷了自己的好兄弟,悄悄走上前來橫在沈浪與白星身前,這裡數他身手最好,若再發生什麼需得先過了他這一關。

沈浪的臉色陰晴不定,沒人知曉他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忽而輕輕撥開了啞毛,獨自向柳青衣走近幾步,站直身子,竟雙手抱拳畢恭畢敬地向她行了一禮,垂首誠懇道:“前輩救命之恩,永遠銘記於心,謝謝你……”

這番舉動無異於送上門來,柳青衣的精神狀態正自極不穩定,眼見沈浪主動湊上前來,突然一躍上前,單掌高舉過頂,直直便往他後腦砸去!

俗話說:天子尚且避醉漢,沈浪這麼做又是何必呢?衆人對此十分不解。

白星、啞毛、吳行大驚失色,無不同聲喝道:“你敢!”

沈浪對這些變故卻宛如未聞,依舊垂着頭,雙手抱拳拱手在前,竟擺出一副引頸待割的神色,他難道料準了柳青衣不會真的對他動手?

柳青衣的手掌已經拍在了他後腦,此處乃是人身要害之一,不需多大力道便能讓沈浪立即送命!

“啪!”一聲脆響,沈浪依舊垂首立在那裡,後腦火辣辣生疼,眼中所見也有些暈乎,卻並沒有生命危險。

柳青衣雙手不停,重重又捶在他身上,捶得擂鼓聲動,而且邊打邊哭,歇斯底里的發泄着這些年心中積累的委屈和怨恨。

沈浪始終保持着那樣的姿勢努力站直站穩,既不怨恨也不躲避還手,臉上甚至還掛着一絲寬慰的微笑。他似乎早已料定柳青衣不會真的取他性命,但柳青衣已苦熬了這麼多年,再加上她那多重的人格和頻臨崩潰的精神狀態,她真的需要一個發泄的出口,不然從此可能就真的瘋了……

柳青衣是一個身世經歷既離奇又可憐的女子,她有堅強倔強的一面就有不爲人知的脆弱的一面,沈浪不恨她,甚至有些可憐她,若這世上還有人能夠爲她的過往贖回一分有溫度的人情,那他這麼做也值得了。

柳青衣越捶越慢,哭聲也漸漸平緩下來,最後雙手綿軟舉過了頭頂卻遲遲沒有放下,眼裡含滿了淚水,輕聲道:“你…你不是他……我心裡知道你不是他……但你這又是何苦……何苦爲他承受這些拳腳……”

沈浪緩緩站直身子,臉上已經可見多處青紫,眼神裡卻帶着一絲溫柔,忍者淤腫疼痛擠出一抹笑容,答道:“前輩,你錯了,我這麼做是爲了您,爲了您不至繼續沉淪苦海,爲了您將來還能更好地生活下去……”

柳青衣聽得呆了,手指點着自己的鼻子,滿臉疑惑:“爲了我?這……”愣愣半晌說不出話來,來回踱步,突然停下,擡起頭牢牢看着沈浪的眼睛:“我…我還……還有資格擁有生活嗎?我配嗎……”眼角兩行清淚再次流向腮邊,嘴裡雖是這麼懷疑,但心裡還是期盼着對方不一樣的回答。

沈浪微笑道:“您當然能擁有這樣的資格,也配擁有更好的生活,活着,好好活着,好好的生活下去……”回頭看了看吳行,又看向柳青衣,那意思再明顯不過,無相鬼能選擇自己將來的路,不管時間還剩多長,青衣鬼也同樣可以。

柳青衣腮邊的清淚更加流淌不停,喃喃道:“我也能……原來我也能的嗎……”一雙眼裡終於有了久違的光彩,時隔多年也彷彿終於找到了更好生活下去的希望。

有時候一個選擇便能打破的困境卻糾纏人們幾年甚至幾十年……可一旦心裡知道了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一切便也如同雲煙般飄散,即使回頭去看時會覺得當時的自己有多麼的傻得可笑,也終究是選擇,當年心裡的那個選擇。

柳青衣彷彿又看到了當年的那個他,迎着陽光,輕微的山風吹拂在臉上,撥亂了他的髮絲,也撥亂了她的心絃……

沒有多餘的表示,柳青衣盈盈向沈浪還施了一禮,她的嘴角已有了欣喜的笑意,輕聲道:“謝謝你……”當年的她在一個清晨的微風裡做出了選擇,今天的她在這黑暗的地室裡也做出了同樣重要的選擇,一次爲了他人,一次爲了自己。

吳行看着柳青衣的樣子也欣慰地笑了,就彷彿他從一開始就相信這年輕人身上有着一種說不出的、非同尋常的魔力一樣,他相信,沈浪既能改變自己便也同樣能改變柳青衣。

白星也展露出微笑,輕輕貼近在沈浪身邊,趁着別人都不注意的時候低聲在他耳邊道:“我一直以爲自己比你更聰明,但現在我已明白,你卻是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更有智慧的那一個……”

沈浪微笑道:“你一直都比我聰明、比我更有智慧,否則我又怎會對你如此難捨難分。”白星害羞地紅着臉跑在一邊。

等衆人的情緒都更平靜了一些,沈浪這才撫摸着那面引起柳青衣神情激動的石壁緩緩問道:“前輩,您不讓我動這石壁,是因爲這對您來說很重要麼?”

柳青衣聞言微微一怔,隨即便也釋懷,點頭笑道:“是,它對我很重要,並不是因爲這面石壁,而是因爲石壁後的那個人。”

那個人?誰又能躲在岩石之中?而且是一個對柳青衣十分重要的人……

不等衆人再問,柳青衣已翩然來到那面石壁之前,雙手依次在石壁上那些陷落石坑中依次拂去,耳聽石壁之內隱隱傳來機簧響動聲,那面看似天然無琢的巨石竟悄悄滑開了一面,露出一道通往內部的門戶!

門戶寬及一人,恍惚還能見到其中燈火晃動,這地底石室中竟然還別有洞天。

柳青衣閃身讓在一旁等着衆人進去,面對她這樣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啞毛一時難以接受,正想開口詢問,旁邊的沈浪卻已微笑着點頭而入,沒辦法,只好硬着頭皮也跟了進去。

只見那密室內約有兩丈見方的空間,中間拔地突起一張天然石牀,周圍點了數盞油燈照亮了一切,最令人意外的還是那石牀之上,竟平整的躺着一個少女,渾身紅衣似火,烏黑的長髮散在石牀一側,鼻樑高挺,櫻脣緊閉,一副絕美的容顏下卻感受不到一絲活人的氣息。

沈浪進來首先就愣住了,他發誓自己之前從沒見過這一身紅衣的女子,但他也發誓自己一定在哪裡見過她,那時的她——還是淡藍色的,渾身散發這微光。

緊跟着進來的白星看清那女子面貌後更加驚訝,失聲叫道:“紅裳!段紅裳!她怎麼會在這裡!”

這一聲呼喊更加令其餘衆人吃驚,驚的是這毫無生氣的女子竟然就是段紅裳,之前打聽到的重病之下危在旦夕的段家的掌上明珠,大理段家段承恩的千金!

但,她怎麼會在這裡?而且這般模樣哪像是得了什麼重病,根本就像是一具保存完好的新鮮屍體而已!

柳青衣面露難色,想來也是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白星此行的目的就是來探望這位兒時的故人,正待上前仔細查看,卻被柳青衣攔住:“你不能過去!”

“爲什麼?!”白星心裡更加詫異,同時更多了幾分懷疑。

“因爲她現在看起來雖像是死了,但其實還活着,雖然還活着卻又偏偏醒不過來,全身的機能都陷入了一種奇怪的假死現象,或者更像是非常深沉的睡眠狀態,任何不必要的打擾都有可能破壞這種平衡,從而讓她真的死去。”

柳青衣雖這麼說,但白星心裡卻依然不太相信。

吳行眯着眼睛,仔細打量着石牀上的紅衣少女,忽而拍了拍白星肩膀讓她稍安勿躁,低沉道:“四妹說的是真的,此地深處地下,溼氣、溫度、空氣流動的速度、周圍環境的菌羣……等等這些微妙的作用才得以保持她目前的狀態,貿然行事真的有可能破壞這種平衡,她也會真的死去。”

“可這……”白星心裡知道吳行的話是對的,但眼看多年不見的故人正在不斷向死亡靠近而自己偏偏又無能爲力,這種明知事情如此卻什麼都不能做的感受確實令人難以接受。

吳行擡頭看着柳青衣,柳青衣也正好看着他,不料她突然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俯身懇求:“二哥,我知道你也是用藥的大行家,若你還有辦法的話就請救救這孩子吧,我求你了……”

吳行面露難色,他明白,柳青衣這麼樣求人雖然實屬罕見,但她本來身爲五色教四鬼之一,又有鬼母之稱,若論用藥識藥、查探病理走向等等手段她柳青衣半點不在他無相鬼之下。五色教四鬼各有所長,但這種事若是她柳青衣也沒有辦法,恐怕落在自己手裡也是同樣枉然罷了。柳青衣之所以這麼求他,只不過因爲心裡還抱有一絲希望,希望別人能發現她所沒有發現的端倪,從而找到新的醫治辦法。

終還是沉住了氣,沒有馬上拒絕她,卻反問道:“四妹,你能具體說說是什麼原因讓她弄成這樣的嗎?”

柳青衣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將事情原委說了出來:那天,段紅裳一如既往的待在這所家宅裡,這些日子接道消息說五色教有捲土重來的跡象,所以家主提前就告誡了所有人沒事不要到處亂跑,但說來也怪,這些天下來她總覺得有人在暗中看着自己,每每擡頭卻又根本找不到那雙眼睛的蹤跡。

天氣雖然已經入秋,但這些天來還是炎熱得令人莫名煩躁,午飯後,段紅裳獨自一人躺在院裡的竹椅上乘涼,這些天下來一個人也待得悶了,加上這天氣心裡就更加煩躁,輾轉反側始終難以入睡,就在似睡非睡間,她又有了那種令人渾身不舒服的奇怪感覺,總覺得不知道哪裡正有一雙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種眼神,令人說不出的難受,她心裡明明知道找不着那雙眼睛的來處,在此之前已經試圖找過很多次了,每次都沒有結果,但現在她正在段家這所八寶玲瓏局的宅院之中,而普通人是根本不可能進入這裡的,在自己家裡難道還被外人欺負了不成?心裡越想越氣,索性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站在院裡高聲叫道:“滾出來吧!鬼鬼祟祟見不得人嗎?!”

原以爲這番噓聲恐嚇會和以前一樣根本沒有任何結果,卻沒想到這次竟出奇的奏效了!

只聽院落一角被樹蔭遮擋的地方果真有人一邊竊竊私語一邊在那偷笑!

好哇!好大的膽子!竟然有人真的敢闖進這寶局之中來行這等無禮之事!

段紅裳仗着自己有些拳腳本事,返身抽出一柄短刀便衝那人發聲之處跳了過去,可到了那裡左右一探,根本連個人影也沒有,正自疑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忽覺耳畔一陣酥癢,竟是有人正對着自己的耳朵吹氣,敵人離那麼近,自己竟然毫無察覺!一驚之下猛然回頭,還是半點人影也沒看見!這下心裡才真的急了,她早該想到,既然有本事闖進段家這八寶玲瓏局來的人想必也具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手段纔是,心裡一慌,正待出聲求助,卻聽另外一個角落裡蹲伏了一個灰白的影子一面將手掌放在鼻端使勁猛吸一面低聲竊笑道:“好香,好香吶…讓她做我的夫人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那神態說不出的猥褻、說不出的低劣!段紅裳自小到大何曾受過這等事情,氣極之下一聲怒吼,將手中短刀徑直向那灰影激射而出!

那灰影確實有些能耐,低聲一閃避過擲來的短刀,人已站在了大太陽下,只見那人一身灰袍上竟打滿了上百個各色補丁,光禿的腦袋上稀稀拉拉只有幾根焦油的頭髮,一張臉皮更被烈焰灼燒得翻卷繃緊,臉上的五官也已被燙傷的皮膚拉扯得歪斜,看上去十分醜惡,天下容貌被毀的人多了,但他給人的那種感覺竟是一種說不出的狠辣、陰毒、猥褻……無論任何人都不願意多看他一眼,特別是他帶給人的那種感覺,真的是唯恐避之而不及。但他身上那重重疊疊的各色補丁卻在向所有人宣告着,此人必是五色教中地位極高、極厲害的人物,否則絕不會出現這樣的裝扮在他身上。

段紅裳竟因爲此人的樣貌一時看得呆了,完全忘記了呼喊求助這事。

那灰袍怪人身形極快,只覺眼前灰影一閃竟已到了段紅裳身前不足一尺的距離,正要揮拳打去,又覺臉上一涼,竟被他重重摸了一把,在定睛時那怪人又蹲在地上,將摸過段紅裳臉頰的手湊在鼻端用舌尖噁心地舔舐,渾身禁不住一陣激動顫抖,竊喜笑道:“好香…好香……”

段紅裳這回是真的怒了,雙脣要緊,抽出另一把隨身匕首便縱身撲了過去,再也不想開口多講一句廢話!

那怪人身法異常靈活,每每等段紅裳撲到近前他總有辦法能夠避開,口中不忘戲虐問道:“你做我老婆吧,做我老婆好麼……”他越這麼說,段紅裳越覺得噁心,噁心得差點當場吐出來,口中一言不發,臉色越加鐵青森冷,手裡短刀連連揮舞招招強攻,撒開了拼命的打法!卻始終碰不到對方一片衣角!如此一來更加氣急敗壞,氣息一亂,不出片刻更覺胸口血液翻涌,四肢漸漸開始痠麻無力,心裡這才知道後怕,生怕失手落入對方掌握之中,那樣的後果實在想也不敢去想,這才急忙開口高聲呼救起來!

剛開口叫了兩聲,頓覺喉頭一緊,就像被人緊緊箍住了一樣難以喘息,更發不出半點聲音,援兵一時半刻沒有趕到,段紅裳心裡更驚更涼,完了……這次真的完了……跟着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白星聽了也暗自替她着急,忙問道:“那後來呢?紅裳怎麼樣了……”

柳青衣看了她一眼,續道:“後來多虧二家主就在附近,聞聲趕來時那怪人早已不見了蹤影,所幸紅裳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但她怎麼又會變成現在這般樣子?”

柳青衣重重嘆了口氣,道:“從那天開始,紅裳更加頻頻感到有人無時無刻都在暗中注視着自己,吃飯也是、睡覺也是……不論白天黑夜,簡直無時無刻,沒有一會兒得以安寧……那晚終於還是出事了,家臣聽見她房間裡有動靜,叫又沒有人應聲,情急之下破門而入,但進去的時候就看見紅裳倒在牀邊昏迷不醒。段家請了許多醫生替她診斷都不見好轉,眼見身體每況愈下,實在是沒有其他辦法了,這纔想起送到我這裡來。”

吳行忽然插口問道:“送到四妹這裡時離她出事昏迷多久了?”

柳青衣回道:“算起來已有十天了……”

十天……段紅裳這種情況簡直一時半刻也拖不起,段家的人竟能忍心將她拖了十天才送來……

吳行眉頭皺得更緊,他敢斷定,段紅裳送來這裡的時候就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期,又問道:“四妹看過之後她得的是什麼病症?或是……中的什麼毒?”

柳青衣沉聲道:“她中的是百目迷煙……”

百目迷煙,原本叫做五色迷煙,只因效果太過霸道,沈天行當年覺得凡事不能做得這樣太絕,對原有配方加以改良,效果雖然減弱了不少,但持續的時間和量卻更加可控了,索性連名字也改成了百目迷煙。

吳行皺着眉頭:“恐怕還不止吧……”

柳青衣答道:“是,遠遠不止,她送來的時候全身一共中了十四種毒,每一種的劑量都控制得非常精確,不會馬上致命,但所遭受的痛楚和折磨卻一點不減……”說到這裡她已說不下去了,藥理她比誰都懂,每一種毒的反應和所造成的痛楚、傷害她更清楚不過,段紅裳承受的這種折磨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對方好毒的心腸、好狠的手段,竟對這樣一個女孩子下這樣的狠手。

吳行也不禁嘆道:“十天,十四種毒藥,這孩子是怎麼經受住的……換做常人還真不如…不如……”他想說還真不如死了痛快一些,但顧慮到旁人的感受又欲言又止住了,轉而問道:“那她現在的情況如何?”

柳青衣何嘗不明白話裡的意思,黯然神傷道:“我日以繼夜爲她醫治了七天,自信在第五天頭上便已將所有的毒素都排了出來,但之後不管我再用什麼手段她卻只是這般醒轉不過來,整個人就像睡着了一樣,越睡越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她整個人就好像…好像丟了魂一樣……”她實在已經絞盡腦汁想盡了辦法,但自那天之後不僅收效甚微,段紅裳整個人更彷彿陷入了沉睡的泥沼,而且越陷越深。

吳行等人聽完也陷入了苦思,柳青衣所述與他所判斷的完全一致,不僅她沒有挽回的辦法,吳行他們也沒有,看來之前的一絲希望終究是白投了。

沈浪低着頭仔細思索這剛纔柳青衣的這番話,段紅裳顯然是受了極大的折磨才變成這樣的,現在她身體裡的毒素盡數清除但人卻無法醒來,反而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沉睡之中。折磨……沉睡……

他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一個超越常識認知和麪前這兩位絕頂藥師想法的念頭:段紅裳會不會是因爲經受不住這樣的折磨,從而精神的潛意識裡發出了一個信號,一個屏蔽這一切痛苦的假死信號,所以她纔像現在這樣不斷沉睡下去,生命體徵越來越弱,但人始終不能像動物那樣真正的進入冬眠,這樣發展下去的結果一定會要了她的命,只是時間問題……

而柳青衣那句“丟了魂一樣”也恰恰提醒了沈浪,他終於明白自己爲什麼從未見過段紅裳卻又很肯定自己見過她,那個獨舞的靈魂,淡藍色的、泛着微微熒光的、痛苦無助而又孤寂的靈魂,那正是段紅裳的魂魄!她丟了魂!她真的丟了魂!

沈浪沉聲道:“我想到了一種可能,說出來你們未必能夠理解也未必能夠相信。”

柳青衣雙眼泛出了光芒看向沈浪,聲音竟有些顫抖,急切道:“你說……”

沈浪看看她,又看看其餘衆人,正色道:“她可能真的丟了魂,所以不管用盡什麼手段都無法喚醒……”

這話是荒謬的,至少在大多數人看來是荒謬的。

柳青衣怔了一會兒,她實在沒想到沈浪會用自己脫口而出的半句話來回答自己,心裡對此當然更難以置信,但轉眼看看其他人卻發現他們似乎都相信了沈浪的定論,這是爲什麼?

吳行走過來,認真說道:“四妹,你若信得過他,不……你若信得過我,就讓這年輕人用他的方法試上一試。”

“可…可如果他判斷錯了呢?”

吳行緩緩搖了搖頭:“有些事情本就是無法理解也無法敘說清楚的,他若錯了,我這條命替他賠給你便是。”

柳青衣看着他的臉,實在想不到曾經那個生性多疑經與計算的無相鬼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復又看向沈浪,見他一臉鎮定的樣子或許真的有幾分把握也說不定,終於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

這裡能救段紅裳的人,或許真只有他沈浪一個……

吳行不知道沈浪接下來要怎麼做,爲了避免柳青衣中途情緒失控干擾到他,便主動提出來到地面上那巨石入口處去等待,當下扶了柳青衣,白星和啞毛幫不上忙便也紛紛跟着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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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裡一時只剩下沈浪和昏迷不醒的段紅裳兩個人,除了搖曳的燈火,這裡突然變得寂靜下來,隱蔽的空間,冰冷的石牀,豔麗絕美的段紅裳,這一切在此刻看起來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妖異氛圍。

沈浪長長舒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話他雖然說了,但他實在也沒想到吳行竟然這麼信任自己,甘願爲了自己一句話而賭上性命,所以他中途更不能有什麼差錯。理論歸理論,思考歸思考,即便你的道理再正確,不知道怎麼做也是徒勞,他現在面臨的正是這樣的問題,沈浪從小跟着爺爺替人算命看相爲生,但他畢竟不是真的道士,即便是真的道士也未必會招魂這種事情,對於他來說這是史無前例的,所以他需要儘可能的讓自己平靜下來,仔細想想下一步該怎麼做。

他後悔沒有將白星留下來,至少還有個幫忙思考出主意的人在身旁給自己意見,但想想,白星也未必懂這種事情,即便有人一起頭腦風暴討論半天也不會有什麼結果,這種憑感覺判斷出來的事或許終究只能通過自己的直覺去解決。

他想起了孤山峽谷,大頭鬼和白髮鬼拿着夜郎國流出的千年銅鼓爲百目神局招魂的事,他們是藉助法器和鮮血來招魂的,當時確實引來了某種神秘未知且不得了的東西,也引得他體內殘存的龍息第一次暴走。眼下沒有那千年的銅鼓在手來替段紅裳招魂,但或許可以藉助其他器物?想到此處忙伸手入懷掏出了那兩件神兵,陰陽書和撼龍尺,左右分持在手,這兩件東西的珍貴和神奇程度遠不止超過那夜郎國的千年銅鼓多少倍,或許真的有用;大頭鬼和白髮鬼在孤山峽谷是以血招魂的,難道現在他也要割破自己的手腕,然後將鮮血塗抹到這兩件神兵之上?他要對得吳行的信任,也要對得起柳青衣的囑託,更要對得起段紅裳的生命,有些事情必須提前思考清楚,決不能貿然行事……

吳行他們已經走出黑暗的甬道來到了地面上,推開那設立作門戶用的隱蔽巨石,看着外面依舊是白茫茫一片濃得化不開的迷霧,幾人各自心懷所想,俱都默不作聲分站一邊。

算算時間,現在將近是在午夜時分剛過一會兒,這漫天的濃霧不僅阻住了視野也讓時間的概念變得模糊。

啞毛斜依在巨石入口一側,得閒抽空從口袋裡翻出一隻香菸點着了,一口一口獨自抽着,這是從進入段家的八寶玲瓏局以來他點着的第一支菸草,也難得現在有片刻的空白時間,所以吸得十分仔細,段紅裳的事情他並不十分着急,因爲相信自己這個兄弟既然能說出來便也一定能夠做到的。

白星表面看似衆人之中最平靜的一個,但其實她心裡的思緒早已亂得解不開了,一個是自己兒時的玩伴好友,一個是自己心中所屬的人,她信任沈浪,但她也知道沈浪現在一定正在硬着頭皮苦想挽救段紅裳的各種辦法。生命兒戲不得,但沈浪已是段紅裳生命裡最後一縷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只是沒人知道抓住之後,到底能不能真的挽救回她的性命和靈魂。

吳行一言不發,一雙眼睛遙遠地凝視着遠方,可前方只有看不透望不穿的濃霧,他這樣又能看見什麼,他到底想要看到什麼?根本就沒人能夠猜透……

只有柳青衣最心神不定,多重人格的她本來就不易平復自己的情緒,能將段紅裳貿然交給沈浪已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因爲在她心底還藏着一個秘密,一個永遠不願意告訴任何人的秘密,她現在的心思就像她的秘密一樣又煩又亂……

四人站在濃霧裡任由時間飛逝,沒人說話,沒人想要說話,都在等,靜靜等着事情的進展,抑或在等待奇蹟的發生……

夜空中一隻迷路的飛鳥闖入了視線,身影在半空依稀飄蕩迴旋了一番,然後終於找定了歸巢的方向,奮力振動起翅膀又很快飛走了。

這裡是八寶玲瓏局的垓心所在,也是死門所在的位置;這裡迷霧終年不散,任何生物都很難在這有特殊藥性成分的迷霧中維持很久,即使飛鳥也不例外。

但周圍的濃霧似乎已經不知不覺變淡了一些,現在午夜剛過,時間離驕陽正午還早得很,迷霧本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減淡的。

腳下大地已隱隱傳來了顫動,伴隨這一聲似有似無的金屬碰撞聲後這種震顫就變得更明顯了一些,難道這就是周圍霧氣變淡的原因?那力量竟來自地下,來自沈浪他們所在的那間密室。

之後又沒了動靜,衆人都睜大了眼睛,豎直了耳朵,紛紛等待着下奇蹟可能會在下一秒發生。

過了許久,隱隱又傳來一聲金屬碰撞聲響,大地的震顫已不如上一次明顯,但周圍的空氣卻彷彿被狠狠抓了一把,頓了一頓,然後有力地飄蕩向天空。

稀薄的霧氣被夜風一吹頓時消散無蹤,一輪朗月斜斜掛在衆人頭頂,就連它旁邊點綴的零碎星辰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這番景象竟把柳青衣看得癡了,多少年了,連她自己都已經不記得過去多少年了,她已經多少年被困在此處沒有見過那樣的夜空和那樣的明月了……

頭頂這輪既熟悉卻又陌生的明月,勾起了她心底某種異樣的幸福感,蜷縮的、可悲的靈魂得到舒展之後得到的一點小小的但又分外珍貴的幸福感。

啞毛深深吐出一口香菸,冰涼的夜風直透肺腑,渾身卻感到說不出的暢快。

就在地面上的衆人都感到片刻輕鬆的時候,深處地底的沈浪卻並不那般輕鬆,更不能有絲毫放鬆。

之前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也始終摸索不着門道該如何幫段紅裳脫困,後來終於想起來自己陷入陰陽書的重重迷幻但最終脫困得出時的場景,那是他三魂歸一時的第一感受,當時頭腦雖然模糊暈乎,但身體和靈魂卻清楚的記得那種觸發產生的衝擊。

他不能以血來招魂,但或許可以通過自己的靈魂來喚醒另外一個丟失在外且蜷縮無助的靈魂,幫助她找到迴歸之路。

以魂招魂,用更強大的靈魂去喚醒另外一個靈魂,這辦法也虧沈浪是怎麼想到的,但或許真的有用。

沈浪雙手分持了陰陽書和撼龍尺兩件神兵,兩件神兵差不多同等長短粗細,重量也彼此相當,沉住氣掂了掂,終於下定決心鼓起勇氣,奮起將雙臂揮過了頭頂,兩件神兵化作一黑一白兩到弧線重重相交在一起!鐺!震得雙臂隱隱作痛!金屬碰撞產生的尖銳聲響猶如投石入湖後的波紋一樣震盪着迅速蔓延開來!

這一下竟牽動起體內兩股已經與自身完全融合的靈魂,強大的靈魂,一個森冷而高傲,一個猛烈而狂野,紛紛覺醒過來!

身體裡頓時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痛感,不是筋肉也不是骨子的那種疼痛,彷彿是來自靈魂深處的躁動翻滾所引起的疼痛,說不出來,但猶如更勝刀割十倍不止的疼痛感!

沈浪身子一晃險些因此而跌倒,額頭頓時青筋暴漲,渾身汗如雨下。

但若能救回段紅裳一命,不僅出於對生命的尊重,更對得起吳行、柳青衣、白星和啞毛他們所有人對自己的信任和期盼。

咬牙又再次振起雙臂,忍者疼痛勉強將兩件神兵高舉過頂,又是重重一擊!

鐺!那劇烈的疼痛不但沒有消減,反而更加劇烈,刺激得沈浪忍受不住,放聲狂叫出來!

隨着這一聲吶喊,身體裡彷彿突然涌出了第三股力量,那感覺竟與自己無比的契合,迅速與另外兩股力量膠着翻滾在了一起。沒過多久,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疼痛感便頓時緩解了很多,混合在一起的力量不斷奔流,所到之處身體竟有種說不出的暢快感覺,片刻傳透了四肢百骸,連發梢都彷彿充滿了精力。

一時雙眼之中似有絲絲涼意在緩緩向外透出,就好像淚水涌出一樣,順手抹了一把,等他再睜開雙眼時,面前的世界卻已經完全變了,一切都變成了淡藍的顏色,微微透射出柔和的瑩光,有強、有弱,其中任何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看起來竟然無比的清晰。

這邊還有石牀、石壁和白星他們……

不,沈浪搖了搖頭,這不可能!自己深在地底,與白星等人之間阻隔着重重山石泥土,便是X光也不可能直接透射看透,更何況僅憑自己一雙肉眼?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爲什麼,一定是無意中激活了那種白星所說的靈魂視界的能力。

是的,他現在看到這一切,這個泛着藍光的世界,小到一草一木,抑或走獸人物,都是他們的靈魂,所看到的是一個靈魂的世界!

龍不見萬物——只因它看不到萬物的皮囊,而是直指核心,看到的都是萬物的靈魂!

沈浪之所以擁有這種奇異的能力恐怕也是拜當年而是盤龍江中近距離遭遇的那翻滾巨龍所賜,一定是那一縷殘存在他體內的龍息所致,所以纔會偶爾喚醒這種直視萬物靈魂的能力,靈魂視界。

現在他看到了一切事物,有的甚至是他以前從未發現或從未注意過的,但空蕩蕩的密室之中,除了搖曳的燈火和冰冷的石牀卻不見了段紅裳的影子。

只因他看到的是靈魂,萬物的靈魂,可段紅裳這人已經把自己的魂魄弄丟了,龍不見萬物,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他當然看不見。

但沈浪堅信段紅裳的靈魂一定就在附近不遠處,在那裡獨舞,不由自主地孤寂獨舞着……

只要靜下心來,應該不會太難找,沈浪這麼告訴自己,一雙眼睛不由自主向下看去,腳下一片奇異壯麗的景象,是他從所未見的,乍看之下不由嚇了一跳。

只見大地的精氣匯聚成無數條靈脈,宛如一條條平日裡看不見摸不着的河流一樣在腳下川流不息,更有不少從沒見過的奇異亮點隱藏其中時隱時現,這副景象當真無比的壯觀,同時也令人感到無比的驚奇。

大地魂魄,正是這些肉眼看不見的精氣靈脈孕育了世間萬物,大地之母,龍脈精魂所在。

低頭查看的時候沈浪又發現了另外一件奇異的事,要知道在這靈魂視界的狀態之下,凡所能見到的俱都是萬物的魂魄,他們無一例外都不斷放出微微的藍光,可以說這完全是一片藍色構成的世界。

可唯獨自己手中這兩件神兵竟顯得那般不同尋常!

左手所持的陰陽書已不見了原有的形狀,現在看來就像一團綺麗銀白的光華,閃耀着,內蘊五色光輪,正循環往復地不停轉動,分不出哪邊是頭,也分不出哪邊是尾,分不出哪般更強也分不出哪般更弱一些,陰陽五行,此消彼長……

沈浪心裡不得不佩服,當年替這神兵取名陰陽書之人一定身懷異能,或是擁有常人所不能企及的絕對智慧和絕對的洞察力,否則怎能命名得如此精準。

撼龍尺看上去依舊是黑沉沉的一塊,黑得沒有一絲光澤,更純粹得沒有半點外物摻雜,彷彿一切的力量和光華到了這裡都會被它徹底斷絕一般。從視覺上來說撼龍尺遠遠不及陰陽書那麼醒目,但它的存在就好像巍峨高聳的名山大川那樣不容置疑,它的存在就像一塊湍急江流中巋然不動的中流砥柱一般,任憑一切風雲變化在它面前都是徒勞的、渺小的……撼龍尺,自有那種無法被撼動的威嚴,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

再往下,在地底的深處,原本奔涌的靈脈竟已化作了一片汪洋,那片精氣旺盛的浩渺之中盛滿的卻不是水,而是翻騰變幻猶如火焰一般撩動燃燒的靈魂,真正的萬物之靈,沈浪心頭不由得一驚,腦海裡猛然想起一句話來:陰山之後黃泉路,茫茫弱水之上無歸途……

越過陰山,渡過了弱水,魂魄歸於虛無,黃泉地府無路無蹤,若非輪迴不再復陽……

魂魄本屬虛無縹緲,黃泉不渡,弱水難浮,虛無縹緲的東西未必都是向上飛昇的,魂魄離體則飄然向下,一重步履踏過一重關隘,要想回來那可是千難萬難,只有永久的向下沉淪纔是真的。難道段紅裳丟失的靈魂竟已淪陷到這種地步,果真如此的話縱便是三魂歸一的沈浪也終究無能爲力了。

當即趴下,讓臉儘可能的再貼近地面一些,雙眼瞬也不瞬反覆仔細搜索着,突然一點微微躁動的藍色光點吸引了沈浪,離得已經很遠,但那律動的頻率就彷彿一個人的獨舞一樣,眼看已經很接近那翻卷如同火焰的一片陰海,再遲一些恐怕就徹底無救了。

沈浪反覆鼓動着胸腹,讓氣息一遍又一遍地急速在體內流動,雙手將兩件神兵彷彿摩擦碰撞,心裡越發焦急,終於等到三股力量匯聚涌入到眉心之間的時候,他覺得等到了時機,由此發出了恐怕是他生平最長也是最有力量的一聲長嘯!

嘯聲穿過沖破重重阻礙,帶着一浪蓋過一浪的聲波源源不斷從他體內衝擊擴散着,無數藍色的魂魄被嘯聲驚動,紛紛變得騷亂異動起來,就連大地之魂也在這一刻被激起了波瀾,而那點獨自舞動的藍色光點也似乎受到了感應微微一顫,掙扎着,試圖努力清醒攀爬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沈浪一口氣息不敢有絲毫間斷,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苦苦支撐。

眼看那藍色的光點變得越發清晰,沒錯,正是一個孤獨的舞者。

說是獨舞也未必全對,此刻段紅裳的魂魄完全身不由己,時刻不能停歇,實已到了強弩之末,只不過某種神秘的力量不斷催動着她不斷扭動罷了,看上去像是舞蹈,實則卻是最後的掙扎。也多虧了這柔弱的少女,精魄竟這般堅韌,換做別人或許真的不如早早放棄死了算了。

隨之而來的不僅有段紅裳,還有其他無數藍色的光點,無數莫名的魂魄。

那些魂魄一個個使勁掙扎嘶吼着,從幽藍的靈魂之海攀爬上來,捲起陣陣陰火撩撥而上,有的竟比段紅裳爬得更快,爬得也更高。

被激盪翻涌的藍色陰火精純無比,實乃是萬物精魄所幻化而成的結晶,不斷潛燃流動,所到之處又有無數光點被其沉淪吞沒。

段紅裳魂歸來處這條路當真走得是驚險萬分,沈浪也不禁捏了把汗,額頭青筋暴漲,所能做的就是不斷催動氣息讓那嘯聲不至於中斷。

魂魄一事本就虛無縹緲,時間、空間、物理界限都不足以成爲完全的既定標準,不出片刻,一抹淡藍色的光暈已從最近的角落浮現出來,張牙舞爪無比興奮,但,它沒有獨舞……

眼看已離盛放段紅裳身軀的石牀越發靠近,若是被這傢伙先一步佔了肉身,之前的一切努力便都是徒勞,情急之下沈浪橫揮起手中撼龍尺直斬過去。

只見一道黑影,彷彿能吞沒這世間所有的光華,以泰山壓頂般的氣勢直直斬殺在那魂魄腰間,頓也沒頓直接便砸了個灰飛煙滅!

沈浪一愣,想過撼龍尺肯定會奏效,卻沒想到這般乾脆利落,擊潰一個魂魄竟然絲毫不費吹灰之力!

神兵!五色教和墨家爭奪了百年之久的神兵!今天這才見識到了撼龍尺的廬山真面!

轉眼之間,紛紛涌上來的遊魂越來越多,卻沒有一個是那獨舞掙扎的段紅裳,隨之而來的還有無數翻卷的陰火,但凡是魂魄,沈浪現下便再也不懼。

撼龍尺在手,橫劃過一道暗沉的黑影,瞬時將那些遊魂和陰火紛紛壓了下去!

一來二去,在密室中展開身形四處遊走,手中神兵將來犯者一一擊破,他所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剩下就看段紅裳的造化了……

地面之上的迷霧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衝擊得更淡,數百年來,這處八寶玲瓏局的垓心還是第一次露出它真實的面貌。

柳青衣的眉頭皺得更緊,內心惴惴不安,始終擔心着密室中的情況,耳聽金屬碰撞之聲不斷從地底傳來,越來越密集,暗合陣陣呼嘯若隱若現,想來已經進展到了十分關鍵要緊的時刻,但越是如此她內心便越是着急,終於忍不住衝動推開了巨石入口直衝下去!

此番舉動引得白星等人俱都一驚,心裡暗叫不好!急忙跟着衝進去阻止!

但那柳青衣熟悉地形,身形又是敏捷無比,待衆人追到的時候只見密室的門戶已經洞開,內裡黑沉沉的一片了無動靜……

隱約能見兩點幽幽藍光在寂靜的黑暗中忽閃而逝……

那是沈浪的雙眼?還是兩點迷路的磷火悄然跳動?

事情是成了?抑或已經徹底失敗……

白星摸索着點亮了一盞石壁上的油燈,昏暗如豆的火苗在密室裡幽幽跳動,第一眼便見到了渾身溼透癱軟在地的沈浪,想來他已經爲此付出了最大的努力。

沈浪嘴角上掛着一絲苦笑,表情令人難以揣摩。

燈光緩緩移到一旁時,白星就見到了正不斷抽泣的柳青衣,她的懷裡緊緊抱着那紅衣如火的段紅裳。

段紅裳蒼白的臉上已有了些許微弱的血色,也已能透過衣物看到她的胸膛正跟着呼吸節奏一起輕微起伏着,微微張開的雙眼雖然有氣無力,但她終於是醒了!真是太好了!

白星飛身撲去,緊緊抱着沈浪的臉頰,然後重重親吻了一口“謝謝你……”

沈浪苦笑搖頭,就在剛纔,他也不知道事情進展到最後的結果究竟如何,但聽白星這麼說,那應該是成了,終於成了,真不容易……

柳青衣也已匍匐拜倒在地上,深深感激謝道:“謝…謝謝你……”說罷便又匆匆返去照顧剛剛甦醒卻還十分虛弱的段紅裳。

吳行也來到了密室門口,斜依着石壁面露微笑,依舊一副他早就知道事情能成一般的姿態,但內心卻是十分高興的,不管沈浪經歷過什麼,在他這個年紀能有這番舉動和作爲,將來前途必定不可估量。

啞毛什麼都不關心,只關心他這兄弟,上前查看了一番便徑直將沈浪重新搬到一個更加舒適的地方躺好休息。

衆人一時各自忙着各自的事,趁着沒人注意的時候,啞毛悄悄湊了過來,低聲在沈浪耳邊說道:“瞎子,注意到了麼?你救活的那女的,她那一雙眼睛竟然是藍色的……”

藍色的?!這點沈浪還真沒注意到,之前一直忙着救人,從段紅裳甦醒之後他就再也沒正眼瞧過,自然沒有注意到。但……藍色的眼睛……靈魂視界下的魂魄也是淡藍色的……這中間難道出了什麼差錯?

沈浪慎重道:“先別聲張,要不你讓白星過來,我先問問。她和段紅裳是兒時的玩伴又是多年的好友,彼此應該很瞭解,若是有什麼異常她肯定會第一時間就發現。”

啞毛點了點頭,默默走開去叫白星。

剛纔還信心滿滿的沈浪此刻又深深陷入了各種疑惑和自我懷疑之中,難道現在回來的這個竟不是段紅裳的魂魄?這事他連想都不敢多想。

白星走了過來,在他身邊輕輕坐下,牽起他的一隻手放在自己掌心,輕笑道:“幹嘛?神神秘秘的……”

沈浪神色凝重地湊在她耳邊,低聲道:“你看那段紅裳的眼睛是不是藍色的?”

沒想到白星卻毫不遲疑,爽快答道:“是啊!”

沈浪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難道這一點也不值得奇怪?

白星看他樣子便已知道在想些什麼,噗嗤一笑,道:“傻瓜!你是不是以爲這事中間出了什麼岔子,所以紅裳的眼睛纔會變成藍色的?”

這是當然,任何人見到一個黃皮膚很頭髮的中國人的眼睛是藍色的都會感到好奇,更何況剛剛有過那樣的經歷!沈浪復又重重點頭,心裡更加疑惑!

白星見他這麼認真,這才決定不再逗他,解釋道:“其實紅裳的眼睛本來就是湛藍色的,出生就這樣。她也爲此遭受了很多或好奇、或異樣的目光,有人說她這是仙瞳,也有人私下裡說她這是妖瞳,更有甚者認爲她這雙眼睛便是天生的陰陽眼,其實都不是的,從醫學角度來說,這種情況屬於虹膜異色症,這種病症主要是由基因染色體突變造成的,紅裳的眼睛看上去雖是湛藍色的,但其實所看到的事物都和平常人沒有區別,得了虹膜異色症的人最常見的先天缺陷往往會出現聽力障礙,所幸,紅裳的身體一直以來都很健康,只除了那雙湛藍色的眼睛與衆不同。”莞爾一笑,又道:“等她再稍微好一些我就介紹你們認識,紅裳是我最好的閨蜜,你們一定會相處得非常愉快的!”說罷一溜煙又跑到段紅裳那邊去了,她們已有許久沒見,彼此之間更有許多秘密想要告訴對方。

啞毛見狀又神神秘秘摸了過來,低聲問道:“瞎子,你問的情況怎麼樣了?我剛又去確認了一遍,那女的眼睛真的是藍色的……”

沈浪沒好氣地一揮手,道:“你一個大男人,以後別再大驚小怪的了,人家那是天生的藍眼,是一種叫做什麼……虹膜異色症的遺傳病。”

啞毛也是第一次見到且聽到這種病症,也自驚訝:“哦!這世上竟然還有這種怪病,剛纔真的驚到我了……嘿嘿嘿。”

沈浪的臉色卻漸漸沉了下來,低聲道:“但或許我們都忽略了些什麼……”

“什麼?”

“柳青衣的秘密……”

“她還有什麼秘密?”

“太多了……疑點實在太多了……太多需要她回答的問題……第一個要問的,她和段紅裳到底是什麼關係……”

啞毛摸着下巴,眯着雙眼,細細想了一下,喃喃道:“是……你說的簡直太對了,你不覺得她和那段紅裳有些地方竟長得很像嗎?”

沈浪擡起眼皮看了盧用一眼,點頭道:“確實很像……所以,才更需要她自己來回答這些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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