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沈浪與白星尋着那陣陣的鼓聲,踩着滿地的泥濘和溼滑的長草一路找了過去。耳聽那鼓聲忽高忽低起伏不定,但每敲擊一下就像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將周圍的空氣一併揪住然後狠狠扯上一把,一聲一聲,聽到後來直聽得生人都在心頭隱隱生疼。
而那些個撿腳印的灰白色人影此時都已不見了蹤影,白星輕聲問道:“剛纔營地裡好像有…有些東西……”
沈浪面色凝重,道:“嗯,是些看不清面目的灰白人影,大概…大概就是來撿腳印的……”
“撿腳印?!”白星皺着眉頭道:“那不是傳說中死人才乾的事麼?”
沈浪沉着臉,回道:“誰說不是呢……”
白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遇到這種事,山風一吹禁不住又打了個激靈,怯怯道:“那...那它們這會兒都被召去做了什麼?”
沈浪的臉色更加陰沉,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但想來總不會是什麼好事。”
就在這時,那深沉震顫的鼓聲忽然一頓,憑空夏然而止。
兩人腳下禁不住也跟着一頓停了下來,然後儘量放緩行動的速度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音,悄悄認準方位低伏着潛了過去。
孤山峽谷,整個七星拱天門寶局之中佈滿了大大小小數百個土丘如天上的星辰倒映在地面上一樣,在一處土丘之後,隱隱有一團青白色的火焰正在隨風擺弄着。
悄悄探頭從一側望去,只見土丘之後站了十數個人,身着各式各樣的衣服,無一例外的身邊都有一件打滿五色補丁的隨身之物。
當中站了一人,身上一件灰白色的長袍打滿了形狀各異的五色補丁就像戲臺上唱戲的扮相一樣。只見那人滿頭灰白色的長髮根根豎立,面目如同將數只癩蛤蟆揉碎了又混合着一碗泥漿重塑的一般,讓人看了覺得噁心。一隻眼睛用一塊白布兜着,只露出另外一隻像野獸般兇狠且充滿原始意味的獨眼,正瞬也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事物。
在他正前方了一隻紋飾反覆形狀古拙的銅鼓。那銅鼓雖然不大,但通體紅斑綠繡和周身古拙有力的紋飾都一再證明着那是一件傳承至少千年的古物。
銅鼓之前,場地的正中,赫然安放着一具剛死不久的新鮮屍體。此刻再周圍人衆的圍觀下,只見那屍身一陣劇烈的抖動,就像活了一般。不過這過程並沒有持續多久,便又死氣沉沉的倒在那裡。
五色教衆個個手中都持着一根短棍,棍頭上打着一面白幡,白幡上密密麻麻寫滿了神秘難懂的奇異符號。這樣的場面既不像是在祭奠憑弔,更不像聚衆議事,到似是在進行着某種神秘而古老的儀式。
詭異的場景,抖動的死屍,面無表情的打幡人,直看得旁人頭皮發麻。
那灰白長袍灰白頭髮的人邊上左右分站了兩人,其中一人身穿一件赭紅色長袍,衣袍上同樣打滿了形狀各異的五色補丁,而最奇特的還是那人的頭,他的一個頭簡直有旁人的兩三個那麼大,殷紅色的皮膚像是要滴出血來,頭上只稀稀落落的長了幾根稀疏油膩的頭髮。此時正斜着一張大嘴,滿臉焦急且不滿的催促道:“我說白髮老鬼,這法子到底成不成?到底能不能召到咱們教主的魂魄歸位……”
那灰白頭髮的獨眼之人神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事物,臉色也顯得十分難看,不耐煩回道:“你嚷嚷個什麼?費勁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纔找來的這尊初月國的鎮魂銅鼓,怎麼說也要試上一試才知道事情成與不成不是?告訴你,無相老鬼已經傳來消息,‘那人’還沒死,而且現在已經來到了這裡……若是這初月國的鎮魂銅鼓當真沒有作用,找不回咱們教主……這裡誰還擋得住那人的一拳一腳?”
那人,指的自然便是古通古老爺子,養育沈浪十多年的那位古爺爺。五色教的人知道他已經現身的消息確實開始慌了,想不到時隔數十年古老爺子重出江湖,竟還是有這麼大的威懾力。
偏那大頭怪人不屑哼唧了幾聲,滿不在乎道:“嘿……要我說,那人沒死最好!咱們的血海深仇讓他那些個徒子徒孫來還總覺不太解恨……”
灰白頭髮那人暗自搖頭道:“得了,少逞嘴皮上的功夫,那人若是現在站在你面前,你真的自詡能抵擋得住他一招半式?別忘了你這血魔灌頂的毒功當年是怎麼被人破功的……先前那人一個徒弟進谷就差點又把你打回原形,吹牛也要分分時候……”
大頭怪人心裡不服,但又無話反駁,抓着那碩大的腦袋吱哇亂叫了幾聲,突然變得狂態漸盛,連連頓足捶胸,眼中幾近赤紅,呼哧呼哧不住喘着粗氣,怪聲叫道:“你個老鬼,總是愛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老子不服!當然不服!古老兒就算現在來了,老子也要再和他大戰三百回合……”這人平時說話聲音就很大,根本無意掩藏自己的行蹤,這會兒狂叫起來就更加刺耳了。
旁邊一個年輕人忙勸道:“師叔莫要生氣,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這麼多年過去了……或許那通天神猿也已變得沒有傳說中可怕了說不定。”這人臉色蒼白,生得到也眉清目秀,但身爲男兒身腳上卻穿了一雙五色繡鞋,一隻手掌齊腕而斷,也用白布包裹着。
那大頭怪人戳指叫道:“白髮老鬼!聽到了麼?還是你徒弟懂事些!老子現在可未必怕那古老兒……先前墨者那鐵血青年團的營地不也被你老鬼形容得銅牆鐵壁堅不可破麼,到頭來還不是被老子直接衝將進去,殺得他們個人仰馬翻……”
白髮鬼不去理會他的叫囂,沉聲道:“別廢話了,趁着那場死了不少人,要想找回教主的魂魄,非得藉着那些個遊魂野鬼撿拾腳印的機會不可。剛纔似乎沒有成功,咱們務必還要藉着這鎮魂銅鼓再試上一試,能不能召回教主,成敗在此一舉!你大頭鬼就本事再大,難道還能比得過教主麼?你的命難道比教主還更精貴麼?”
大頭鬼原本囂張狂暴的氣焰聽了這話頓時降低不少,盡力剋制道:“教主他老人家當年在世時當然神通廣大,有通天徹地之能,我…我哪敢跟他老人家去比較……”
到這時,白星已然看明白了些。悄悄附在沈浪耳邊道:“他們在招魂……而且,聽起來那百目魔君其實已經是死了的,早已不在人世……不然他們何必從傳說中的初月國找來那招魂引命的鎮魂銅鼓……”
沈浪點了點頭,這孤山峽谷裡藏着五色教歷代教主的聖墳,這些人顯然沒有進到過裡面去,但也知道一個大概。看到古老爺子數十年後重出江湖,抱着試試看的心態想召回自己教主的魂魄來與之對抗。只是這麼荒謬的事情他們是怎麼得知又是怎麼如此堅信的?在他看來,那銅鼓不過是一件傳承千年的精美古物罷了,若說鼓聲便能招魂令人復活,打死他也不會相信。
不過依此看來,之前百目魔君重出江湖的消息恐怕也根本就是假的!只是五色教的妖人爲了引誘墨者衆人入甕而故意放出來的一個煙幕罷了。
只百目魔君這四個字,便能令墨者衆人不惜千里迢迢、興師動衆的趕到這裡,又貿然入局……想來那位五色教主生前也必定是個了不得的、驚天動地的大人物,更可能是位能與前任墨者鉅子通天神猿古通抗衡的人物。否則五色教的人又何必在這檔口急着招魂呢?
主持招魂儀式的正是五色教四鬼之一的白髮鬼,他旁邊那個頭大如鬥之人便是同爲四鬼之一的大頭鬼,而那年輕人一時沒有看清面目,想來也是五色教衆十分重要的人物。而當中擺放這的那具新鮮屍體想必就是他們準備用來承載五色教主魂魄的傀儡軀殼了。也難怪之前那些撿腳印的遊魂會被強行召來此處,說不定那初月國的銅鼓果然有些邪門也說不定。
青白色的火光不斷閃爍,照得在場衆人面上一片慘白,看上去更加猙獰可怖,現場的氣氛也更加詭異。
那剛纔說話的年輕人一轉頭,映着火光正好將他面目看得清楚。
白星差點喊出聲來,忙伏下身去努力平復着心情,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沈浪貼在她身邊,見狀奇道:“怎麼?”
白星滿臉不可置信,道:“是他……”
“誰?”
“剛纔說話的年輕那人……你還記得我說過,十二歲的時候便訂過一門親事的事嗎?後來那人被我裝扮成傻姑娘的模樣給嚇跑了……”
沈浪點了點頭,他當然記得,對於諸葛家這種早早便將自己兒女的婚事訂出去與名門聯姻的做法,他道現在也始終不能苟同。
白星睜大了雙眼,壓住聲音道:“那人就是他…可是他……怎麼會入了五色教?他們肖家世家名門,根本用不着這樣做的……”那人正是白髮鬼的愛徒,同樣深得無相鬼賞識的五色教後起之秀,肖嘯。至於他怎麼會加入了五色教,其中的原由一時也無法說得清楚。
沈浪聽得不住撓頭,不得不開始感嘆起白星的父親,替她結下的姻緣還真是廣闊,這都牽扯到五色教身上來了。
正這時,只聽鼓聲一震,頓時間連周圍的空氣都彷彿跟着重重顫抖了一下,“咚……”那鼓聲透過山風和樹木遠遠地傳遞開來。初聞時相隔尚遠已覺那鼓聲震懾人的心魂,現在離得近了更加這樣覺得。那鼓聲就像在人的心裡重重捏上一把的感覺,實在令人從心口憋着往外疼痛出來。
只見在場十數個五色教衆也忽然變得一臉肅穆,連那聲大愛鬧的大頭鬼也都完全收斂了起來,十數雙眼睛齊刷刷地共同注視着站在場中的白髮鬼身上。
白髮鬼一手高舉,口中唸唸有詞,滿頭白髮跟着身型的舞蹈起落止不住陣陣顫動,樣子跟跳大神到有幾分相似之處。緊跟着將高舉的手掌重重落下,又是“咚……”的一聲,沉重有力地擊打在青銅鑄造的鎮魂鼓上。
鼓點每落一下,都顯得十分鄭重;鼓點每響一聲,都顯得周圍的氣氛變得十分凝重而肅穆。
沈浪眼尖,忽然看到白髮鬼一隻高高舉起的手掌正在不斷的潺潺流出鮮血,整個上臂都已被鮮血染紅。定睛再仔細去看,才見那青銅鑄造的初月國國寶鎮魂銅鼓的表面密密麻麻的紋理之間血色殷紅……原來那鼓面上立起的點點銅星竟如尖刀一般鋒利突出,要想敲響這隻鎮魂銅鼓竟要付出如此代價!
念頭一動,想起爺爺曾經告訴過他的一句話:以血引魂,以血鎮魂……
是了,如此看來這青銅鎮魂鼓絕非憑空臆造想象的縹緲無實之物。雖然還不能完全明白其中道理,但這招魂的現場恐怕還真不是形同虛設的……
若是五色教衆真的成功召喚來了他們那位已故教主的魂魄,又用某些神秘的方法讓其復活,哪怕只是短暫的……將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想到這裡,沈浪已開始有些後怕,他的目的雖然只是親手誅殺無相鬼爲啞毛報仇,但也絕不會眼睜睜看着這樣一場神秘的,且不知後果的儀式再進行下去。
“咚……”那鼓聲突然一聲重響,這一下,直震得在場衆人齊齊的頭皮發麻,就像被人直接用拳頭打在了裸露的心臟上一樣難受!
有那定力淺薄、魂淡骨輕的教衆,竟已被這一下突如其來的變化震得當場軟軟癱倒在了地上。
原來不知何時,那大頭鬼已經接過了擊鼓的任務。此人膂力強勁,爲人又有點混不吝、滿不在乎的神情。但若單純的論及一個人魂魄的厚薄和陽氣的強弱,他這種人卻最是強盛不過,往往比那些平日裡生活細膩、言語清淡的人更要強韌許多。所以他纔剛一接過擊鼓的任務,現場的情形馬上就變得不同了。
白髮鬼像是耗費盡了全身的精力和氣力,此時雙手都已拍得稀爛,鮮血直流的軟軟斜在一邊,由他徒弟幫扶着這才勉強站住。蒼白着面容看着場中赤膊上陣的大頭鬼,滿眼充滿了期許。
這古老兒神秘的招魂儀式一旦開始,中途便絕不能停。每一遍招魂咒語都要念誦得清清楚楚,每一次擊打鼓面都必須全心全意,而且非要敲足那七七四十九下方能罷休!否則不但效用全無,更會傷及自身和在場衆人內在的神魂,輕則從此發瘋發狂,重則心脈盡斷當場暴血而亡。先前白髮鬼已經利用鎮魂銅鼓召喚過周圍的遊魂一次,現在第二次嘗試剛剛開始沒兩下就已經完全不可能再支撐下去了,好在大頭鬼及時接了過來,不然後果如何真不好說。
“咚……”鼓聲扣住了所有人的心絃,盤旋在胸腔之中久久不能散去,就像一隻無孔不入的無形大手從體內揪住了所有的器官一樣難受。就算是活生生的大活人,也在那一刻產生出了一種靈魂出竅的錯覺。
沈浪被震得腦袋裡不斷嗡嗡作響,轉頭去看,原本就虛弱的白星現在已經滿頭大汗癱坐在地,胸口不斷起伏着,但已是進氣短而出氣長……再這麼下去還怎麼得了?不等那勞什子的教主的鬼魂被召來,她這裡恐怕就要真的沒氣了……
“咚……”又一次鼓聲響起,沈浪突地腳下一軟,還沒走出一步,噗通一下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雙手捂着劇烈疼痛的腦袋,忍不住將頭低垂在地上,那種說不出的疼痛瞬間就讓他不能自已。
想不到只是換了一個人來敲擊銅鼓,之間的差異竟然會有如此大的不同!再這樣下去,怕是連他也逃不出此地。而且更要命的是——這場儀式進行到現在,還僅僅只是個開始……
那初月國的青銅鎮魂鼓想必原先也非五色教的物事,白髮鬼和大頭鬼等人也未必瞭解其中隱藏的奧秘。只是無意中得了這麼一個寶貝,情急關頭竟然就真敢拿出來照葫蘆畫瓢的這麼用了起來,實在不得不佩服這些人無懼生死的勇氣,抑或是該痛罵他們這種不顧後果的無知做法纔是真的。
再這樣下去,莫說是招魂了,在場所有人,哪個能逃脫得了那青銅鼓勾魂奪魄的震顫魔音!
再看大頭鬼,早就像是已被那青銅鎮魂鼓奪去了神魂一樣,雙眼無知無覺圓睜的盯着虛無的半空之中,口中如野獸一般呵呵噴着粗氣,對周圍發生的一切完全沒有任何感受,即使手掌已被那鼓面上豎立起的尖釘刺得鮮血淋漓也依舊不爲所動!
這讓沈浪又想起了爺爺曾經對他說過的那句話的後半句:以血招魂,以血鎮魂……若此弱彼強不爲所動,則需以魂招魂,以魂鎮魂……
曾經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今天算是真正撞上了。那要命的初月國青銅鎮魂鼓正在月光下泛出淡淡詭異的光澤,而那要命的鼓聲已經完全控制住了敲擊鼓面之人的神魂,一聲一聲,以擊鼓之人的魂魄爲引,以魂招魂,以魂鎮魂……剩下的就看是他先魂盡魄散而亡還是在場衆人先受不了那震顫心魂的魔音先行倒下,抑或是真的能召來更加強大的魂魄,諸如那已經故去的五色教主百目魔君的魂魄也說不定……
“咚……”伴隨着鼓聲,現場五色教衆已全部紛紛倒地不起,一個個口吐白沫即將失去最後的意識。那白髮鬼也算精神強韌之人,此刻咬緊了牙關死死苦撐苦熬着;他徒弟肖嘯一張臉色已變得更加蒼白,甚至蒼白得可怕,隨時都有可能一聲倒下,便從此一覺不醒。
若真如此,到也算間接地結束了這谷中本來還在醞釀的一場陰謀和屠殺。但可惜的是,跟着倒下去的不止是眼前這些五色教妖人,其中還有白星,還有沈浪自己,他們雖然是無辜的,是善良的,但青銅鎮魂鼓既然已經敲響,便再也沒有迴旋的餘地。
“咚……”這一聲就像在沈浪的腦中炸開了一樣,震得他將臉死死貼在地上也同樣無處去躲藏……
“啊……”伴隨鼓聲過後,只聽一聲大吼,他已經完全顧不得還有沒有其他人在場。沈浪從腔子裡發出了這難以抑制的一聲嘶吼,不過,現場已同樣沒有人再顧得上土丘之後是不是還躲藏着他這樣一個人這種瑣事,鼓聲之中個個自身難保,自己的生死存亡面前,其他的任何事此刻都顯得微不足道。
奇異的一幕發生了……
恍惚之間,沈浪彷彿看到了天地之間屹立着一個碩大無比的巨人,那龐大的身軀宛若高山峻嶺一般令人仰止,極盡目力望去也難見巨人隱在雲中的真實面目。只見巨人手中持着一條同樣長得望不見首尾的鐵鏈,渾身灰白,肌肉線條且如山石一般清晰明朗,大到接天踏地一般,無處掩藏更無處不包,充斥滿了周圍的整個空間。細辨之下,那巨人又彷彿很小,灰白色的身軀似是半透明的薄霧一般縹緲聚散不可捉摸,小得無法辨別,恰恰又無處不在。
那灰白色的巨人一步一步,跟着鼓點的起落正緩緩向這邊走來。
有那麼一瞬間,彷彿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真空,無聲無息之間只剩下那巨人和沈浪自己。
崩潰,那要命的鼓聲,要命的頭痛欲裂!
沈浪左眼之中一點淡藍色的光暈自內而外開始往外不斷髮散開來,本來弱小的微光變得越來越不可忽視,純淨而湛藍的光暈漸漸佔據了整個眼眶。從外看去甚至已經無法分辨出原本哪裡纔是瞳仁,哪裡纔是眼白應有的位置。
緊跟着半空之中一聲驚雷響動,原本已然停歇的雷雨又隨着厚重低沉的烏雲聚攏低壓過來。閃電,夾雜着凌厲的狂風斜斜撕開了天際,山谷中的氣壓瞬間變得低沉而壓迫,壓得谷內的萬物都透不過氣來。
大頭鬼已經在鎮魂鼓的震顫鼓點之中失控了,此時的沈浪也已經失控了……
周身的血液就像沸水一樣在攪動翻騰,渾身每一條肌肉都在止不住地興奮顫抖着。
身影,像野獸一樣的身影,四腳着地,極端且迅捷地狂奔着。
十丈方圓之內,只見一條淡灰色的人影,一點不斷跳動閃耀的湛藍色精光正在不住旋轉、狂奔、發泄……
一扭頭,那面目冷酷且無情,就像一個奇異而強大的生靈正在審視着他身邊這一切弱小而卑微的生靈。只一眼,已看得人心旌搖曳,連最後那點膽氣和自尊都已經徹底丟失。失控的狂喜是留給強者的,驚恐和顫抖纔是谷內其餘生靈正在呈上的晚餐。
那狂奔的身影突然一頓,往半空之中高高躍起,他要依次打倒的是看上去同樣強大的靈魂。沈浪身在半空,口中一聲狂喝,夾雜着一股無形無質的氣流從腹腔中奔騰噴涌而出!那樣的動靜,已遠遠超出了一個正常人類所能做、能想到的範疇。
那喝聲,宛如一尊無堅不摧的巨炮一般在空中略微一頓,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威勢重重向前衝了出去!“嗵”的一聲!無形的氣炮就像擊中了一堵無形的牆壁,頓時,半空之中氣流劇集激盪四散!狂暴的風壓激得在場之人臉皮生疼,白髮鬼和他的徒弟肖嘯眼睜睜目睹了這一切,頓也沒頓,一頭便被摧倒在地……
大頭鬼滿臉猙獰,忽然“哇”的一聲大大噴出一口鮮血來,雙目圓睜,眼角迸裂幾要滴出血來。鼻息也越發粗重,赤裸的半身血管條條凸起,全身肌肉緊繃如鐵,如臨大敵一般。可腦中依舊無知無覺,復又將那早已滿目瘡痍的手掌又一次重重朝鼓面拍了下去……
現在的沈浪,已經跟一頭野獸無異!他已完全被體內那點被鼓聲牽引而出的真龍氣息所控制,正在淋漓盡致的用他那薄弱的肉體承擔着這種超自然現象所帶來的一切負荷。
一場看似無跡可尋的爭鬥正在衆人面前上演……
飛速的狂奔、跳躍……他拼盡了一切,以一個正常人所完全不能想象且做到的程度,對半空中那個虛無的巨人發起一次又一次的攻擊。這樣的情形不僅震撼,更能令人心底產生無限的恐懼,那些原本以爲離我們很遠的虛無縹緲的東西,正在以一種常人能夠感覺到的姿態進行着對戰。
決定勝負的結果,要看是那大頭鬼先撐不住倒下,還是沈浪的身體先被狂暴的真龍氣息撕扯得支離破碎……
一聲槍響!正正擊落在銅鼓之上!
歷經千年的青銅鎮魂鼓,歲月早已淘盡了它原本絕大部分的銅性,這突如其來的撞擊猶如一柄重重落下的無情鐵錘,瞬間結束了那初月國國寶鎮魂銅鼓的最後一次演奏!
鼓聲夏然而止!這場超自然的戰鬥也突然的被人爲結束!
還沒有結束的,是人,那一個被銅鼓操控的人,還有一個被真龍氣息牽引已經徹底失控的人。
大頭鬼“哇……”一聲狂叫,瘋了一樣朝土丘後面猛撲過來!
土丘之後,白星蒼白虛弱的身子早已被自己的汗水浸透,軟軟拖在土丘一旁的手裡一柄手槍槍口還餘溫未盡。那是她出營地臨走時陳勁鬆送給她防身用的手槍,是她危機時候用來保命的底線。
面對大頭鬼那瘋狂、純粹的撲殺,此時虛軟無力的她實在沒有一點希望……
大頭鬼已被那破碎銅鼓徹底攝去了心神,形同瘋獸一樣勢不可擋,他正向白星襲來。一轉頭,卻偏偏看見了另外一張臉,一張冷酷且無情的臉,帶着一種傲視在場所有生靈的充滿蔑視的眼神……是沈浪……
現在半空之中那無形無質的虛空巨人已經消散,所以,在場所剩陽氣最盛、魂靈最爲堅韌的人,除了沈浪自己,便只有大頭鬼!所以,大頭鬼就是沈浪要擊倒的新目標!
要知道,真龍,從不與蟲蟻之輩相爭!
只見沈浪大大地張開了自己的口腔,毫不猶豫對着大頭鬼便是一聲暴喝,絲絲氣流頓時捲動翻騰起來。然後……大頭鬼就這樣毫無任何掙扎反抗的直直倒了下去……
畢竟那是真龍藉由一個凡人的軀殼所發出的吐息!是一種直擊靈魂的攻擊!因爲龍本就是一種超越形體的存在,是一種以靈魂狀態存在的強大而神異之物!
所以真龍發起的自然也是針對靈魂的攻擊!凡人,誰能擋住這樣的一擊?所以,在場不論是誰對上了現在的沈浪,根本沒有任何勝算,甚至連招架抵擋的能力都沒有,誰能擋住針對靈魂的一擊?不敗都難……
大頭鬼應聲倒地沒了氣息,可眼下的沈浪卻完全沒有一點想要停下的意思……
失控……還在繼續……
有幾個率先醒來的五色教衆不明眼前的情況,見狀紛紛拿起了自己引以爲傲的武器,然後紛紛奔襲了過來。
風,現在的沈浪,行動之際就像風一樣難以捕捉。
然後那些人也一個接着一個地倒了下去……
白髮鬼和他的徒弟肖嘯早已沒了鬥志,早已不顧其餘衆人遠遠地屏住呼吸逃了開去。
所幸現在的沈浪既是瘋狂的,也是盲目的,完全沒有去理會他們。
一分鐘不到,所有五色教衆死的死,逃的逃……
大頭鬼先被那鎮魂銅鼓攝了神魂,再加上他本身陽氣鼎盛且魂堅骨厚,雖是第一個被一擊的人,但日後總算還是保住了性命……
可憐那白星早已癱軟無力,身子和氣息又最虛弱,清除完了在場的其他人,接下來就該輪到她了……眼前沈浪那副野獸一般的樣子她哪裡何曾去想到過,更別說見到過……白星的眼裡已因驚恐而充斥滿了淚水,只是還不曾落下……她現在已是沈浪最後的攻擊目標……
沈浪的身子已經展動了開來,現在的他眼中看來,白星和其他靈魂完全沒有分別,只不過是同樣渺小且微弱的靈魂罷了……
另外一個土丘之上,斜斜竄出一條人影,他的全身都隱在一件寬大的斗篷之中,展動了身型連連催動腳步,飛也似地奔了過來,口中不斷連連大喝。
顯然,那一直潛藏之人的靈魂是更爲強大的,所以沈浪原本已經展開的身型馬上就被那人吸引住了.
強大的靈魂總喜歡更有挑戰性的對手,即使真龍也不例外,沈浪停也沒停,半空一個轉折,疾風一般朝那人撲了過去!
兩相一碰,那非但沒有倒下,反到頂住了沈浪那發自靈魂深處的、針對靈魂的攻擊!這樣的結果自然讓人感到十分意外!
那人身邊猶如籠罩了一個同樣無形無質也同樣堅實無比的保護罩,不但自己沒有倒下,竟反過來將沈浪彈得連連往後退了幾步,終於跌倒在地。不等他在站起,那人手中已經高高舉起了黑黝黝的一件器物,然後對着沈浪的額頭重重捶落下去!
白星嚇得一聲驚呼!她不想死,但也不想沈浪這樣死去!
只一擊,原本狂暴扭曲的身型頓時過電一般顫抖不止,終於四肢軟軟鬆脫在地,再也沒有了動靜……
那人卻沒有因此而停下,雙手不停,靈巧而熟練地順着沈浪的頭顱、脖頸、雙肩……一路往下揉捏個遍。就像在研究一件藝術品一樣捨不得放手,這情形看得白星連連反胃。過了一會兒,那人才算停手,沈浪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幾乎都已經被他摸盡了。他將那黑黝黝的器物就這麼平放在沈浪胸口,站起身緩緩向白星走了過來。忽然伸出手來,掌心裡託着一顆硃紅色的藥丸,語聲十分沙啞低沉,開口說道:“我這裡有一顆藥丸,你敢吃下去麼?”說着將手掌往白星面前又遞了遞。
那人全身隱在異常寬大的斗篷裡,根本就完全看不出他的真實面目,更看不出他究竟懷了什麼心思。白星禁不住往後縮了縮,反胃地將頭扭在一邊,不去答他的話。
那人輕蔑地笑了笑,又沙啞着嗓子沉沉道:“喂,你那朋友已經死了!我問你,我這有一顆銷魂蝕骨的毒藥,你敢不敢吃下去?”
白星驚惶道:“你…你胡說!我朋友根本沒死!而且我爲什麼要吃你的毒藥?這…這簡直莫名其妙!”
那人嘿嘿一笑:“你不吃我的毒藥,待會只怕會死得更慘一些……怎麼樣?你想親自死在我的手裡,還是現在就將這顆毒藥吃下去?亦或者……你肯告訴我墨者鉅子現在的下落,我便放過你。”
白星更往後縮了縮身子,只覺那人一雙眼睛看得自己就如一隻被剝得赤條條的待宰羔羊一般渾身不自在。他果然是有條件有目的的,但說出所知道的一切他便會放過自己麼?白星畢竟不會這麼天真!橫豎是個死,但看到剛纔他對沈浪那般摸索的神情,白星無論如何也不想死在這人的手裡。想到這,反到把頭仰了仰,冷冷道:“你是什麼人?到底把我朋友怎麼樣了?”
那人嘿嘿冷笑不止,道:“我是什麼人重要麼?你朋友反正已經死了,讓你選擇一條接下來的路,已是對現在的你仁至義盡了。”
白星挺起了胸膛,昂然道:“憑你?你配麼?要走什麼樣的路從來都是自己選的……死有何懼?”一把搶過那人手中的藥丸丟在嘴裡嚼了兩下,和着唾沫一起嚥了。
那人忽然瘋狂地笑了起來,就像一輩子也沒笑過一樣,伸出一隻乾癟皺巴的手掌指着白星,道:“你完了……”
白星也冷冷笑了笑,平靜道:“嗯,我完了,但這是我自己選的……”一句話未說完,忽然一陣眩暈……那藥力發散得好快……沒想到臨了還是沒有機會好好再和沈浪說上幾句話,和他相遇的這幾天是快樂的,也是她一生中最無牽掛、最跟隨自己意願灑脫率性的日子。若真的還有來世,她希望能更早一些遇到他……
那人瘋狂地笑聲更加響亮,笑了良久,才漸漸低落下來。回首看看一旁不省人事的大頭鬼等人,逐個摸索檢查了一遍,但結果讓他覺得蕭索而低落。然後自懷裡拿出一顆藥丸塞在了大頭鬼的嘴裡,回身走向白星,攔腰將她抱了起來……
大頭鬼醒來的時候,只見到滿地冰冷的屍體,五色教衆的屍體,還有那早已破碎得分崩離析的銅鼓碎片……
他一路踉蹌着,沒命也似的往孤山峽谷深處奔逃而去。一路上總覺得後面像是有什麼人在暗處跟着自己,不住回頭去看,卻又偏偏看不到半點人影。這時的他氣喘吁吁地靠在一棵大樹上,猶自難掩那發自內心的恐懼……
大頭鬼本來也是一個久經戰場殺伐的堅韌的戰士,況且他自己殺過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但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恐懼過。特別是在最後他那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下,透過沈浪的眼睛所感受到的那種純粹的殺意的時候……
樹後慢悠悠轉出另一個人,蒼白的臉龐,一隻手腕用紗布包着,紗布上透着乾涸發黑的血跡。另一隻手掌青筋暴露如鷹一般乾瘦,無聲無息地拍在大頭鬼的肩頭上。
“媽呀!”大頭鬼被嚇得跳了起來。
待看到來人,一張臉又變得比苦瓜還要難看,整個人就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般蔫了下去。愁眉苦臉,無奈道:“無相老鬼,你就不要再扮作那年輕後輩的樣子來嚇唬我了……我…我這已經是夠嗆了……”
無相鬼此刻化作了肖嘯的樣子,冰冷着一張面孔,冷冷道:“連你也看出來是我……這天下的事究竟是怎麼了……是哪裡出了毛病……”
大頭鬼搖頭道:“唉……你也不用猜了,更不用難爲情。咱兩這都相處了幾十年了,不用看的,光是聞聞你身上的味道我也能猜出來是你。”
無相鬼沒有接話,反而冷冷問道:“怎麼只有你回來了,其他人呢?”
大頭鬼重重嘆息了一聲,臉色更苦得要擠出水來,囁嚅道:“別提了,昨晚用那初月國的國寶替教主招魂,不但事情沒成,反到出了大事,我差點就回不來了……”
無相鬼皺眉道:“什麼事?且說來聽聽。”
大頭鬼悄聲湊過來,道:“老鬼,由不得你不信,這世上有些東西真的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真的……你提到過的那個姓沈的小子,真的好生邪門,就…就跟妖怪一樣恐怖……”
無相鬼斜斜看了他兩眼,不禁斥道:“放屁,那小子我也會過,哪裡就跟妖怪一樣恐怖了?”
“哎呀……你不懂,我說的是那種狀態,那種看一眼就令人完全喪失反抗能力的眼神,真和妖怪沒有兩樣……說真的,你是沒見那小子眼裡泛着藍光……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藍光?吃人?無相鬼雖然還是不太確信他所說的話,但看得出來,大頭鬼昨晚是真的被嚇慘了。這種事情還從沒在他記憶中出現過……
說話間,旁邊相互攙扶着走來了兩人,正是白髮鬼和他的徒弟肖嘯。
肖嘯見了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無相鬼不覺一怔,隨即才明白過來,趕緊向二人行禮道:“無相師叔好,大頭師叔好……”
大頭鬼見了他二人卻嘴巴一瞥,重重哼了一聲,忽然戳指大聲罵道:“你們他媽的不講義氣!昨晚是不是丟下我先行逃走了!白髮老鬼,幾十年的交情,你他媽真的就狠心丟下我獨自逃走……”
一旁肖嘯忙賠笑解釋道:“師叔誤會了……那是因爲家師也身負重傷,情急之下萬不得已,只好先保存實力……”
大頭鬼不依道:“去他媽的保存實力!少跟老子事後在這裡囉嗦!逃跑就是逃跑,你兩認是不認?!”
白髮鬼站在旁邊一聲不吭,臉色也自十分蒼白難看。
無相鬼擡手止住叫囂的大頭鬼,轉而向他冷冷道:“你真的逃走了?”
那肖嘯似乎想到了什麼事,連忙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口中不住道:“師叔饒命……饒命……師傅和我真的不是有意臨陣逃走的,實在是…是那小子太邪門了,師傅和在場衆人又先自受了重創在前,所以……”
無相鬼不說話,也不阻攔肖嘯不斷的解釋,當然,肖嘯的話他也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只是冷冷地看着白髮鬼。
白髮鬼忽然一把拉起地上不斷磕頭的肖嘯,厲聲道:“不要再說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師傅平日裡怎麼教你的?錯了就要認,捱打要站正!”
無相鬼背過頭去,目光看着遠處的山巒,冰冷冷問道:“白髮,你是執法堂長老……不戰而退,臨陣脫逃,按教規該當怎麼處置?”
白髮鬼羞愧的低下頭,重重咬牙道:“按教規,不戰而退,臨陣脫逃者……死!”
肖嘯早已慌了神,但有師傅呵斥在先,現在哪敢再說半句,一張臉上如死灰一般難看。
“很好!”無相鬼抽出一柄短刀握在手裡,道:“但是大戰在即,用人之際,死罪可免,但!活罪難逃!我作爲此次行動的主事之人,行動不利,也有責任!先替你捱上三刀!”說罷手起刀落,在自己手臂上刺了三刀,刀刀見血並直透過去。
白髮鬼撿起地上的短刀,咬牙道:“無相老鬼,我一向很不服你,但今天你總算讓我看到點做人原本應有的樣子!話不多說,以後事上見!”照準自己大腿狠狠連刺了三刀,同樣刀刀見血直透過去,眉頭也沒皺上一下。
無相鬼冷冷點頭道:“三刀六洞,該罰的已經罰了,大頭鬼,你可還有什麼話說?”
大頭鬼沉着臉,搖搖頭。該認的也認了,該罰的也罰了,他還有什麼話說。
無相鬼道:“暫且不管那姓沈的小子是人是妖,當下我們要集中精力對付的應該是墨者的主力隊伍,他們已經進山了。二來,更要全力查找那通天神猿的下落,萬萬不能再放過了古老兒!”
衆人齊齊應道:“是!”
無相鬼又吩咐道:“白髮鬼,你負責中路主力,聽我號令隨時準備帶隊推進;大頭鬼,帶上一隊人馬作爲先鋒,等墨者主力全部進入峽谷再行阻截;肖嘯,你負責扣押好俘虜,那些個老狗、老雞還有那鉅子的寶貝兒子是咱們的底牌,必要的時候就將百目蟲蠱施在他們身上,然後推出去做人餌……”事無鉅細,將預先的設想都佈置了一遍。
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