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鳴凰殿出來時,夜已經深沉。
最終他還是沒有和虞凰兮說太多,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或者說能夠將自己最純粹的真心表達給別人知曉的人,他習慣將這一切都埋藏在心底默默承受。
期間,僅僅只是和虞凰兮道了個歉,閒聊了幾句。不過這卻是這些年來難得的與之坐下閒話的時光。
也不知道是這種難得的機會還是氣氛使然,虞凰兮始終沒有因爲他的無意“羞辱”而爆發,但也沒有給予太多回饋,只是平靜以對,點個頭或嗯啊一下。
但有個人能說個話,這對陳安來說已經是很好了,小光一直駐守前線,其他人更是不可能得到這種殊榮。
也就是儘管鳴凰宮這一遭,陳安纔想着不再逃避,去認認真真地面對一些事情。
因此也不回去休息等待天明,他直接就往姜曦珺的居所錦嵐殿而去。談性既起,他趕急想要去告訴姜曦珺一些話。
這些年來忙或許是一個藉口,實際還是因爲對各氏族的戒心,因此不止對虞凰兮,對姜曦珺他也是心有芥蒂。
甚至可能對虞凰兮還好一些,畢竟她是鳴凰氏的主尊,東荒第一大族的主事人,有很多事情需要和她商量,這就需要經常見面,經常交流。
可姜曦珺自從嫁與他後,就卸下了高陽氏主尊的位子,由各位族老共同理事,她人就在深宮之中,哪也沒去過。七年裡陳安與她見面的次數一隻手都數的過來。
儘管他對其他嬪妃的態度也是一樣,可心中總感覺有一份虧欠存在。
平日裡與各氏族明爭暗鬥,波譎雲詭,倒是可以無視這份虧欠,可白日看到姜露寒的樣子,他的心中難免慼慼,愧疚思念如潮水一般洶涌而來,襲上心頭。
之後又在虞凰兮的鳴凰殿中沉澱良久,直到此刻越發濃郁,漸有控制不住的趨勢。
所以他是一刻也等不了了,就想要立刻到姜曦珺的面前向她訴說心中的思念,解釋這些年來自己的冷落因由。
錦嵐殿距此並不遠,以陳安的腳程更是轉瞬即達。由是陳安甩脫隨衆,興沖沖地來的這裡,可就在他將要進入這裡時,卻是被幾個值守宮娥攔住了去路。
這不啻於被一盆冷水直接給潑到了臉上,本就脾氣不好的陳安瞬間就拉下了臉道:“爾等何人竟敢阻朕?”
這幾個宮娥顯是被陳安的突兀到來弄的措手不及,但還是竭盡所能地盡着自己的本分勸誡道:“陛下恕罪,錦嵐殿實在是去不得啊。”
陳安冷笑道:“這偌大的皇宮之中竟有朕去不得的地方?你來說說,好叫朕知道這錦嵐殿怎生去不得。”
滿腔慾念被阻,是個人也沒有好心情,陳安就此從這一衆宮娥中挑出來了個最顯眼的,打算一言不對就拍死她,給這羣傢伙漲漲眼力界。
那宮娥倒也不含糊,深知自己今日若不能說出個所以然來,必死無疑,說不定還會連累這一衆姐妹,由是直接跪了下來道:“回陛下,年前姜貴妃去了一趟高陽族地看望龍淵侯老大人,回來後就染了些風疾,身體有些小恙,大家本也沒太在意,但誰知年關時小恙成大患,娘娘竟直接病倒在牀,且在旬月前,這錦嵐殿中侍候貴妃的婢女宮監相繼感染疫病去世,人們都傳娘娘是疫源,所以爲了陛下龍體安康,婢子們不得不出言相阻,求陛下恕罪……”
“你說什麼?曦珺病重?”
陳安聞言先是一愣,接着難以置信地確認一句,甚至都沒等對方回饋,直接撞開衆女向着錦嵐殿中衝去,先天罡氣流轉自身,一路上但有阻攔,統統打到。
他就這麼一直衝到姜曦珺的牀前,看見了那憔悴到幾乎不成人形的面容。
一股刺痛感在他心口位置爆發,翻攪不停,使得他在那一瞬間幾乎連呼吸都困難。
穿戴着白色口罩和圍裙的看護婢女嚇了一跳,待發現是皇帝陛下時,阻攔也不是,退去也不是,只能傻傻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姜貴妃病榻前,僵硬且笨拙地爲其捋開一縷亂髮。
“怎麼會這樣?爲什麼會沒人告訴朕……”
陳安呢喃着,心中的痛感卻絲毫不見減少。
的確,血月刀一拔出天地元氣會失衡,習慣了相關煞氣濃度的人們體內的平衡會被短暫的打破,導致被煞氣浸染嚴重生出各種各樣的病來。若不能以強大的力量將這種異力鎮壓,等到其將身體破壞到千瘡百孔時,那真是神仙也無回天之力。
在姜厲等人口中得知,許多舊十二連城的老人們在這幾年中相繼凋零隕落,就是因爲這個原因,其中甚至還包括姜露寒。
當時聽到這個消息,他的心中還一陣唏噓,甚至在青孚城看到姜露寒時,他心中更感悲涼。可是即便如此他卻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他親近的人身上,而且是這麼年輕的姜曦珺。
說的陰暗一點,其實在他聽到那些舊十二連城的宿老們大多病退隕落時,心中雖是唏噓悲涼,但未嘗沒有小小的欣喜,這就意味着不需要他出手,兩代之後,也沒人再能記得曾經十二連城的舊貌,沒人記得氏族的榮光,只會團結在他這個東萊帝君的左右。
可當看到姜曦珺那被煞氣侵蝕的不成樣子的容顏時,陳安將這些想法瞬間拋到了九霄雲外,一口鬱氣堵在胸腔,狠不能大殺四方纔能予以發泄。
“御醫,御醫呢?爲什麼不叫御醫?快叫御醫來。”
陳安咬着牙,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走樣,向着一旁值守的婢女們呼喊。
婢女們又是一陣慌亂,有的真跑出去遵照陳安的吩咐延請御醫,有的則跪下請罪道:“陛下息怒,御醫早間已然來看過,言娘娘生機已被煞氣蠶食殆盡,回天乏術。”
“回天乏術”四個字如一記醒鍾,震的整個人都呆傻住了,旋即又是一股滔天殺意涌現,衝擊着周圍之人心神巨震難以自持。
“爲什麼?爲什麼早沒有人告訴朕?爲什麼……”
“是娘娘,是娘娘不讓我們說,她說陛下在前線征戰辛苦,些許小恙就不用勞煩陛下關注了。”
陳安一滯,但他爲帝久矣,自不會被這些扯淡的話語噎住,頓時咬牙道:“那爲什麼貴妃病倒之後,依然沒人來朕這裡知會一聲?”
尖銳的目光緩緩地自地上跪着的婢女身上掃過,收穫了一片瘮人的寂靜。
面對此情此景本是隨意發泄一下的陳安面色又是一變,瞬間聯想到了什麼,剛剛強闖入殿時就覺得煞氣深沉,不像是姜曦珺這嬌弱之體能釋放的出的。
甚至就在白天,他剛剛去看過姜露寒,在那裡都沒感受到這麼重的煞氣。當然可能在別人那裡看來煞氣都是一個樣,又哪有深重淺薄的區別,可靠着血煞陰罡起家的陳安對煞氣的感應擁有遠超常人的敏銳。
再配合着這羣婢女的表現,本就疑心病重的他,腦海中立刻形成一個令他不寒而慄的驚天陰謀。
當然,這個不寒而慄只是一瞬,心性強大的他頃刻之間就將這種情緒轉變爲了滔天殺意。
“你們都該死!”
大殿中空氣一下凝滯,所有婢女都彷彿像是離了水的魚一樣呼吸艱難。她們臉頰憋的通紅,掐着脖頸大口大口的吐氣,也不能換得半點緩和,片刻之間就到了死亡的邊緣線上。
“陛下,是你嗎?”
這時一個微弱的聲音在陳安身邊響起,使得他原本狠戾的面容一僵,轉首向身邊的姜曦珺看去。
原本昏睡的姜曦珺不知何時已然醒來,看着陳安沒有欣喜沒有激動,只是一如既往的溫潤,就好像最初相見之時。
以往每次姜曦珺用這種表情看着陳安時,陳安總會感覺溫暖又好笑。好笑的是對方比自己年齡還小卻總用這種大姐姐的包容目光看着自己,而溫暖自然是那如最親近之人無微不至的關愛,往往他都會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但是現在面對這種目光,他心中更多的是慚愧,是虧欠,是痛惜。甚至到了無法面對無法直視的地步。
“陛下,不關她們的事,放過她們好嗎?”姜曦珺眼角餘光看到殿中情形,一向冰雪聰明的她自然瞬間就明白了怎麼回事,由是立刻出言求情。
殿內令人窒息的壓力隨着她話音落下即刻消失,幾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而已,陳安想要處置隨時可以,沒必要爲此拂逆姜曦珺的意思。況且他也是真的不想拒絕她的任何要求,因此幾乎一點猶豫都沒有,就將那些婢子使女給放了。
如蒙大赦的她們先是大口喘息着這來之不易的新鮮空氣,爾後磕頭如搗蒜,紛紛退出殿外,不敢再在這裡久呆。
陳安也不去管她們,現在他的眼中只有姜曦珺。
“對不起曦珺,我......”他有心想要道歉,可是一張口卻根本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姜曦珺依然笑的溫潤,搖頭道:“不用的,陛下,臣妾都明白。”
“不,你不明白......”陳安下意識地反駁一句,卻又說不出想要說的話。難道告訴姜曦珺自己一直對她防備,從未相信過她?難道告訴她自己一直忌憚高陽氏篡權,而刻意打壓她的族人?難道告訴她,自己當初和她聯姻更看重的還是高陽氏對自己的支持?
就在這種自我審視拷問心靈的過程中,他看見姜曦珺笑容依舊溫婉,一字一句認真地道:“臣妾是明白的,這不是陛下的錯,乃是人之常情,只願相信自己努力得到的,而不願意去相信生命中可能會遇到的驚喜。”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