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沙河村還有一二里地,遠遠的就聽到沙河村裡鑼鼓喧天、人聲鼎沸,道路兩旁彩旗招展;橫幅條幅密密麻麻,上面燙金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上寫着:“熱烈歡迎沙河村的好兒子沙子榮歸故里。”“沙秘書長是沙河人民的好兒子!”“珍貴莫過金子,生子當如沙子!”……
車到村口,村支書、村主任帶領村民列隊相迎,村裡的銅器樂社,敲鑼打鼓;秧歌隊花枝招展,載歌載舞,場面熱烈壯觀,真有一點“高祖還鄉”的派頭。
車還沒有停穩,李支書和王主任便弓着腰,滿臉堆笑的趨步來到車前,打開車門。我在車裡停了片刻,醞釀了一下情緒,緩緩地伸腿下車,站直了身子,挺高了胸脯,臉上醞釀出似有似無的笑容,緩緩的伸出手去與李支書、王主任以及衆人握手見禮。
李支書和王主任已經滿臉堆笑,伸着手等候多時了,我伸手拿指尖在他們手上輕輕碰了一下,便迎向他們身後的鄰居、本家親戚們。李支書和王主任意猶未盡,略帶尷尬卻又不敢收斂臉上虛浮的笑意,緊跟在我屁股後面,一個勁的誇讚:“我當年就說嘛,沙子是我們村最有出息的後生,果不其然,果不其然’哈哈哈……”
“我老早就看出沙子不是池中之物,眼下果然是龍飛九天了……”
“年紀輕輕就當了秘書長,再過幾年不就是縣太爺了……”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在衆人的馬屁聲中,我飄飄欲仙,幾乎連自己姓甚名誰都記不清楚了。
“沙子,你現在闊了,還記的你二大爺嗎?”人羣裡忽然響起一個蒼老的不和諧的聲音。我循聲望去,只見二大擠在人羣裡,黑桑這臉,滿臉不高興的望着我。
在這個世界世界上,二大爺是除了我老孃之外對我最親的人了。在我的記憶裡,老爹打罵我的時候遠比親我的時候多的多。
那時剛剛實行大包乾,填飽肚子還是當時人們最崇高的追求。二大爺是我們互助組的組長,是我們老沙家最大的官,管着七八戶,三四十口人。我大約只有兩三歲,飢
餓是童年最深刻的記憶。
“一天吃一兩,餓不着伙食長;一天吃一錢,餓不着炊事員。”二大爺“有職有權”,是那時候我們沙家唯一不捱餓的一個。二大爺早年死了老婆,無兒無女,我又是與他血緣關係最近的晚輩,便對我特別疼愛,他的油烙饃我吃了不少,直到現在,每當我回憶起二大爺的油烙饃,還要流口水呢!
當然,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二大爺的油烙饃也不是免費的。
村裡有一個死了丈夫的張寡婦,整天搽脂抹粉的,孩子們都叫她花嬸子。二大爺每次做油烙饃,都要讓我去叫花嬸子去談心,然後給我一牙油烙饃,讓我邊吃邊在門外站崗。
一次,我感冒發燒,二大爺和花嬸子“談心”的時候沒人站崗,被人抓到,痛打了一頓,組長也給撤了。當時的我很是納悶,二大爺只是和花嬸子談個心,又沒有欺負她,怎麼還捱打了呢?我問老爸,老爸黑着臉道:“他倆談心的時候沒穿衣服!”這是我今生明白的第一個生活哲理:男人和女人談心,是要穿衣服的。
丟了官的二大爺很少再做油烙饃,但偷來一根黃瓜、摸來一個紅薯,總會給我留一份。
二大爺不高興了,我心裡一動,擠進人羣,抱住二大爺道:“二大爺,沙子可想死你啦!”
二大爺一撇嘴道:“你小子還和小時候一樣,一肚子瞎話!想我爲啥幾年不回來看我?”
旁邊的李支書接過話頭,道:“沙老二,人家沙秘書長是多大的官?整天忙的是國家大事,怎麼能顧得上你這個糟老頭子呢?”
我瞪了李支書一眼,道:“他不是糟老頭子,他是我最親的二大爺!”
李支書面紅耳赤,垂首道:“是,沙秘書長。是大爺,不是糟老頭子。”
我身後衆人齊聲高呼:“大爺好!”
二大爺一時難以適應,顫顫巍巍的問:“你們、你們是叫我的嗎?”
衆人齊聲道:“沙秘書長的二大爺就是我等的大爺!”
二大爺又問李支書和王主任:“你
們倆也叫我大爺?”
李支書和王主任期期艾艾了半天,道:“大爺好,今後多多關照!”
大爺得意的大笑:“好好,大爺我很好。哈哈哈……沙子,今天二大爺沾了你的光,平日裡我都叫這些人大爺呢!哈哈哈……”
我附在二大爺耳邊悄聲問:“二大爺今天要不要和花嬸子談心?我還給您站崗。”
二大爺紅着臉捶我一拳,哈哈大笑道:“算你沙子還有一點良心,我的油烙饃沒有喂狗!不過你二大爺早已經有心無力了,她也是滿臉褶子了。”
我倆心照不宣的哈哈大笑,衆人也都莫名其妙的跟着笑。
笑過之後,我問二大爺:“我老爸呢?”
二大爺笑道:“在村委會大院裡擺老太爺的譜呢!自從你當了這個秘書長,他這老小子倒真成了村裡的老太爺了,架子比村長支書都大。哈哈哈……”
衆人歡聲笑語,簇擁着我和二大爺進了村委會大院。
村委會大院裡,宴席已經排開。我的老爹正在首席首位穩派大坐,身旁幾個村民遞茶點菸,殷勤的伺候着。
我暗自苦笑,連忙趕過去,小聲對老爹道:“老爸,領導們都還沒有入席,您就這麼坐着,不大合適啊。”
老爹伸腿踹了我一腳,佯怒道:“你小子剛升了官,就教訓起老子來了?領導們怎麼了?在這裡你不是最大的領導?我是不是你爹?我受了一輩子欺負,好容易逮住一次機會,不抖抖老太爺的威風,這輩子不是白活了嗎?”
身後鎮長、書記、村長、支書齊聲道:“老太爺說的是,老太爺應居首位,應居首位!”
我身旁的二大爺也不甘落後,道:“你沙老五養子有功,我沙老二也沒少疼沙子,這次座就是我的了。”二太爺說着,在老爹的右側坐下。
我無可奈何,只好在老爹左側坐下,鎮長、書記,村長支書左右相陪。
一陣鞭炮齊鳴過後,宴席正式開始。人間冷暖、世態炎涼都將在這看似花團錦簇的宴會上濃縮呈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