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降臨的風雨雷電裡,一位不速之客來到了希爾的門前,叩響了厄運。
希爾清晰地察覺到,眼前此人的詭異與莫測,某種渾濁不堪的、充滿污穢的東西存在於他體內的黑暗裡。
濃稠的陰影包裹住了來者,一道雷霆劃過天際,慘白的光芒映亮了他的身體,這時希爾才勉強看清了他的身姿。
寬大的黑袍籠罩住了來者的身體,袍子使用了特殊材料編織,雨水打在上面,就迅速地滑落了下去,沒能浸溼分毫……也可能是來者具備着拒絕萬物的力量,任誰也無法侵擾。
他的存在是如此突兀,像是本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上。
雷光擊碎了來者身上籠罩的黑霧,他的面容逐漸清晰了起來,希爾看到了一張英俊的臉龐,他嘴角掛着淺淺的微笑,袍子下是華麗貴重的服飾,手中握着一把鑲嵌着寶石的手杖。
“希爾,可以讓我進去避雨嗎?”
男人張口說話了,帶着風雨的聲響,雷音轟隆,令希爾想起了神話故事中的人們。
希爾不懂男人爲什麼知道自己的名字,他本能地感到恐懼與威脅,男人絕非什麼良善的存在,可當希爾真的要做出行動時,他卻發覺自己沒法拒絕男人。
“好……好啊。”
男人低下頭,像是看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他輕聲道,“想要得到什麼,就要付出什麼。”
終於結束了。
“沒事的。”
希爾雙手顫抖着,感覺掌心沾滿了黏膩的血,短暫的恐懼與悲傷後,希爾忽然笑了起來,父親終於死了,這樣母親就不用再爲了照顧他而操勞,她可以好好休息一陣了。
更何況,男人真的是天神嗎?
這一刻希爾意識到了眼下所處環境的詭異,這一陣以來母親都睡不好,自己與男人的言語,本該吵醒她纔對,可他們明明同處於一間房子內,但彼此之間的距離卻變得無比遙遠,無法追趕。
“啊!”
男人不解,“這難道不無聊嗎?”
男人冷漠地俯視希爾的醜態,他無奈地嘆息,男人站起來,重新穿上黑袍,拄起手杖。
希爾的呼吸變得沉重、痛苦,胸膛劇烈地起伏着,無名的怒火燒灼着他的內臟。
希爾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屋子,男人話連綿不絕地響起,緊隨着希爾,反覆勸說着他,希爾呆滯地站在客廳內,目光緊鎖在那緊緊封閉的房門處。
男人在希爾的耳旁低語起了那邪異的話語,詞句如詛咒般,深深地銘刻進了希爾的靈魂之中。
希爾低吼着,翻滾到地上,像是癲癇患者一樣,痛苦地痙攣着。
男人接着說道,“我能治癒你的父親,康復你的母親,我能讓你們一家都過上富足的生活,永不受苦難的困擾。”
希爾抱住了女人,淚水在他的眼窩裡打轉,以極低的聲音道,“我救不了任何人。”
希爾望着男人的離去,一瞬間未來的畫面在他的眼前上演,他看到疫病填滿了這間房子,死神在門外等候多時。
男人說的對,這真的很划算,只要獻出自己的寶貴之物,就能拯救父母,這有什麼不好的呢?
希爾試着伸出手,答應男人的要求,可他的身體像是凍結了一樣,根本無法移動分毫。
“我?”
“你知道的,你的父親就要死了,而你的母親也會在操勞中染病,緊隨其後。
“希爾,你知道該怎麼做。”
“對不起,”希爾喃喃道,“對不起。”
男人依舊是那副神秘的微笑,只是此刻他在希爾眼中的模樣,已經發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白皙的皮膚下浮現起密密麻麻,漆黑的毛細血管,它們從眼眶四周蔓延,整雙眼睛陷入了一種怪誕的深邃之中,有什麼東西在其中蠕動,像是蛆蟲,又像是快要滴落的黏膩焦油。
希爾艱難地問道,“你是誰?”
就這樣,平靜的日子又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希爾再三確認下,他發覺男人的到來只是一場夢,並且在之後的日子裡,希爾再也沒有夢見過男人。
男人拄着柺杖,走入了室內,脫去了一身的黑袍,將它掛在了衣架上,略顯緊身的華貴衣裝,反襯出了男人身體的線條,像是藝術家雕塑的石像活了過來,哪怕希爾同樣是男性,他仍在男人的身上感受到了無窮的魅力。
每每想到那個建議,希爾就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與自責。
希爾通常記不清自己夢到了什麼,但奇怪的是,過了這麼長時間,他依舊清晰地記得與男人在夢裡的交談,甚至說清晰地記得男人給予希爾的建議。
希爾這樣想着,他轉過身,看到了站在門口處,一臉絕望的女人。
女人問住了希爾,那令人厭惡憤怒的咳嗽聲從屋子的深處傳來,希爾不由地握緊了拳頭。
“我恨你,希爾。”
“你要坐視這樣的悲劇上演嗎!”
希爾的聲音高了起來,變得憤怒,“無聊?你覺得這樣的願望無聊!”
男人彷彿就在希爾身邊,大笑着,享受着,他太喜歡這樣了,凡人的苦痛總是會令他愉悅無比。
壓抑苦痛的聲音從喉嚨裡響起,乾癟的胸膛起伏,萎縮的四肢不受控地抽搐着。
可他又明白,對於眼下的困境,那個建議或許是最正確的。
男人伸出手,敲擊在希爾的胸口、心臟的位置。
詭譎的聲音在希爾的腦海裡響起,他不願獻出靈魂,又不願面對黑暗的未來。
它們如潮水般倒涌了進來,直接沖垮了希爾的身體,他在牆壁間來回碰撞,難忍的疼痛中,翻滾的黑暗淹沒了希爾,強烈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脖子,直到黑暗完全填滿了雙眼。
母親會重新變得健康起來,她或許會悲傷一段時間,但她會活下來,這樣就足夠了。
女人憔悴的面容裡流露出真誠的關心,希爾突然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能向他露出這樣表情的人,或許只有眼前的母親了。
男人再次誘惑道,與此同時更加劇烈的咳嗽聲響起,像在故意催促希爾做出決定一樣。
希爾會做到這一點的,男人知道,這會是一筆不錯的投資。
希爾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在另一個屋子內,他找到了躺在牀上的女人,她臉色慘白,額頭佈滿冷汗。
男人說,“但和絕大部分商人不同的是,我販賣的是願望。”
“抱歉,希爾,看樣子我們的交易要終止了。”
顫抖的手扼住了那乾枯皮膚所包裹的喉嚨,希爾調動起全身的力量,掐住了父親的喉嚨。
女人親暱地揉着希爾的頭,她還以爲希爾是害怕噩夢,安慰着孩子。
“我們沒有足夠的錢治癒疾病。”
希爾見過類似的傢伙,他們打扮的神神秘秘,出現在村鎮的酒館與街頭,向着他人兜售那看似玄奧,但其實充滿漏洞的騙術。
希爾看到父親在焰火中化爲灰燼,而他則抱着快要死去的母親,淚流不止。
希爾的臉色慘白了起來,像是被人說中了藏在心底的小秘密。
瘋狂的想法在希爾的腦海裡瘋長,這正是那個男人在希爾腦海植入的,他需要希爾經歷更多的苦難,壯大出更具價值的靈魂。
“嗯,因爲我知道你的名字,”男人說了一句無意義的廢話,“我知道所有人的名字。”
希爾想停下,卻挪不開雙手,他只能親眼注視着父親的死去,直到這具乾屍般的身體,再無任何反應。
什麼都沒有發生。
希爾試着喂她吃東西,她全部吐了出來,希爾試着觸摸她,也被她嚴厲地推開,她就這樣一天天變得病態,直到某一天,她對希爾說了自那之後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
男人有着無法讓人拒絕的外表與氣質,可希爾本能地感覺到男人身上充斥的不詳,如同幻覺般,希爾甚至覺得男人身後的陰影也隨之蠕動了起來,數不清的幽魂徘徊在他身邊,衝他低語着那邪惡的詛咒。
他搞不懂這是爲什麼,明明自己好不容易做出了決定,爲什麼男人卻要拒絕自己呢?他是在故意戲弄自己嗎?
“嗯……聽我說,希爾,你的價值非凡,你不該將這珍貴的價值,用在這樣無聊的願望上。”
男人的笑意變得越發詭異邪惡了起來,“不止是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也將被病魔抓住。”
陰影裡,有某種邪惡的東西正在崛起,他就站在希爾的身後,雙手搭在希爾的肩膀上。
希爾祈求道,“拿走我的靈魂,拿走它吧!”
“你知道該怎麼做,只有這樣,才能結束苦痛,也只有這樣,你才能拯救你的母親。”
不該給男人開門的,希爾再次萌生起這樣的想法。
漆黑的身影走出了房屋,大門隨之閉合,希爾試着追趕男人,他再次拉開了大門,可門後有的只是一團渾濁不堪的黑暗。
恐懼又充滿勇氣,不捨但仍選擇奉獻。
“行商?”
希爾照常起牀,只是這一次他沒能在屋外找到勞作的女人。
男人的話語在希爾的腦海裡迴響,他勾起了希爾心底的邪惡,燃起了罪孽的火。
明明自己已經決定好了,要拯救這一切的,可最後還是懦弱支配了自己。
“但還有一件事,是我可以做到的。”
“真是懦弱啊……”
男人指了指自己,他帶着笑意道,“如你所見,一位疲憊的旅客,一位充滿善意的行商。”
除了自欺欺人,希爾想不到別的辦法了。
希爾不知所措地看着男人,他還只是個孩子,對於他而言,他的世界很狹窄,只有村鎮這麼大,生活在他世界裡的人也很少,只有那麼寥寥幾個。
“這筆交易很划算,你覺得呢?希爾。”
“是啊,你昨夜做了個噩夢,你哭了半宿,無論我怎麼呼喚,你都醒不過來。”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天神嗎?如果有的話,天神爲何不收走世間的苦痛,爲什麼要讓他的父母承受疫病的困擾。
“我要工作,不是嗎?”
希爾意識到這一點後,內心升起了莫名的荒誕感。
希爾茫然地起身,然後走到了室外,外界的一切正如自己熟悉的那樣,地面乾燥柔軟,天空萬里無雲,彷彿昨夜的風雨交加只是幻覺,只是一場奇異的噩夢。
到最後希爾大哭了起來,他覺得自己之所以伸不出手,是因自己的懦弱,比起失去父母的恐懼,他更害怕失去自己的靈魂。
你愛你的母親,你希望她能活下來,你想改變這一切,卻什麼也做不到。”
對,就是這樣。
說完了,男人站了起來,他打量着希爾,期待着希爾未來的模樣。
“我太無力了,幫不到任何人。”
“是啊,她不該爲此付出生命,她做的已經夠多了。”
希爾猛地從牀上坐起,他驚恐地尖叫着,渾身驚出了冷汗,短暫的愣神後,他伸手撫摸自己的脖子、胸膛。
“沒事的,希爾,”女人衝他露出難看的笑意,“我只是有些累,休息一下就好了。”
不,還不行。
希爾低聲哭喊了起來,與哭聲一同到來的,還有男人怪異癲狂的笑聲。
夢囈般的聲音響起,希爾遵從着他的話,也循着自己的本心,朝着牀鋪走去。
改變命運,那個時刻來臨了。
希爾難過地流下了眼淚,那枯槁的面容像是知道希爾要做什麼一樣,他沒有絲毫的反抗,反而流露出一抹解脫的神色,期待着。
“她需要休息,她不能繼續奔波了。”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很快,改變希爾一生的那一日到來了,後來的許多年裡,希爾都常回憶起那一日,感嘆自己需要在這麼多年後,才能明白那個男人的話。
希爾用盡全力推開了那道門,昏暗的室內,充盈着一股死亡與衰敗的氣息,狹窄的牀鋪上,躺着一具消瘦宛如干屍般的人影,他的皮膚像是爛掉了般,與牀鋪粘連在了一起,到處都是穢物。
希爾掙扎地站了起來,他向前撲了過去,抱住了男人的腳踝。
男人頭也不回地離開,“我們會再見面的,希爾。”
後來的事希爾記不太清了,他只記得燒掉父親後,女人就一病不起,她躺在牀上,保持着沉默,無論希爾如何哭喊、祈求,也不迴應希爾任何話。
美好的品德在這個年幼的孩子身上綻放,美味的氣息令男人感到了陣陣的飢餓,恨不得現在就將男孩吞食。
最終女人也病了下來,希爾變得慌張起來。
“那讓我給你另一個意見,如何?”
要答應嗎?
希爾不懂男人的話,但他能明白,男人言語裡的拒絕。
希爾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番,除了那把手杖外,他沒有任何外物可言。
“噩夢?”
這一瞬咳嗽聲變得更加響亮清晰,像是重錘一樣敲砸着希爾的耳膜,整個房屋都隨之地動山搖了起來,風雨雷電的聲音也迅速遠去。
希爾想起夢境裡發生的一切,那只是夢而已……
“願望?”
“作爲一個行商,你卻什麼也沒有帶,那麼你要販賣什麼呢?知識?還是占卜?”
“我看到了,希爾,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無窮輝煌的未來。”
和煦的陽光從窗沿上落下,照在希爾的身上,暖洋洋的,希爾環顧了一下四周,他正坐在自己的牀上,房門已經推開,門外傳來母親勞作的聲響,陽光燦爛,沒有絲毫的陰雲。
那是極爲普通的一天,和往日沒有任何區別的一天。
像是注意到了希爾的到來般,那具乾屍輕輕地轉過了頭,渾濁不堪的眼中倒映着希爾的身影。
“母親……你還好嗎?”
母親曾盲目地尋求那些術師們的幫助,渴望從他們的嘴裡得到美好的祝願,可她明明知道,那樣的祝願無法治癒父親的疾病,也無法改變任何事。
男人的聲音停了下來,他與希爾都沉醉於這短暫的寧靜裡,靜謐之中瘋狂的思緒在希爾的腦海裡膨脹瘋長。
太多太多……
“抱歉。”
“我是一位商人。”
“我能滿足你的願望,希爾。”
女人擺擺手,反過來安慰着希爾,“沒什麼的。”
女人停下了工作,她一臉關心地看向希爾,伸手輕輕地揉起希爾的臉,“可憐的孩子,噩夢很可怕吧?”
希爾變得憤怒起來,他呵斥着,正當他舉起拳頭,壓砸翻那張精緻的臉時,希爾突然停了下來,他在男人的眼神裡讀到了太多的情緒。
希爾問,“你又要離開了嗎?”
天神一般。
男人的話語彷彿有着魔力般,簡單的敘述下,他就在希爾的腦海裡勾勒出了那悲哀的結局。
“不……不……”
“希爾,你還好嗎?”
“沒錯,願望,”男人張開了手,“無所不能的願望。”
男人露出驚喜的神色,雖然現在的希爾一文不值,但在未來,他將變得價值非凡。
不久後,女人死掉了,希爾親手燒掉了她。
“該死的!”
“不……不要……”
“希爾,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害怕接下來發生的事。”
他已經想好了,如果能改變這一切,獻出那珍貴的東西,獻出自己的靈魂又有何妨呢?
希爾想要抓住男人的手,但像是有另一股力量在阻止着他,可能是自己的良知?還是對邪異的畏懼?那股力量控制住了希爾的身體。
希爾快承受不住了,他還是沒有這樣的勇氣,哪怕他覺得這能幫到所有人,正他當準備收手時,陰影裡像是伸出了另一雙手般,他抓住了希爾的雙手,像鐵鑄在了一起般,無法分離。
希爾的內心尖叫着、抗拒着,但他的身體做出了與心靈截然不同的動作,他讓開了身位,露出簡陋漆黑的房屋。
“你的父親生病了,”男人忽然開口道,“他病的很重。”
男人神神秘秘道,“我售賣的是比那更珍貴的東西。”
希爾眼神顫抖着,男人沒有指明這個願望需要什麼,但希爾知道,他知道,他知道那個神秘且珍貴的東西是什麼。
“可你的身體……”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希爾眼球凹陷,整個眼眶黑漆漆的,像是受到了詛咒一樣,他艱難地挪動起了步伐,朝着那道門走去。
男人托起了下巴,玩味地看向希爾,“你已經在村鎮裡見到了,那些病死的屍體,他們被壘在一起,燒成了一地的灰燼。”
“母親不能再工作了,她會累死的。”
他蹲了下來,看着希爾這般可憐的模樣。
希爾鬼使神差地問道,“那我需要付出什麼呢?”
“你不能再工作了。”
聲音牽動了希爾的內心,這一陣子,他都強迫自己早點入睡,睡的死一些,只有這樣,他纔不會在深夜裡,被咳嗽聲吵醒,也不會因之後黑暗的發展,而感到驚慌與痛苦。
希爾看着女人消瘦的模樣,他心痛不已,生活的壓力,快要壓垮了這個女人。
男人不打算強迫希爾做出決定,他從不強迫任何人,這是一個商人應有的品質。
希爾以爲男人願意幫助他了,淚流滿臉的臉上露出了短暫的欣喜,緊接着就因男人的話語,陷入了無止境的黑暗裡。
“對不起。”
男人話音剛落,屋子的深處傳來了陣陣咳嗽聲,其間摻雜着痛苦的呻吟。
“如果在剛剛,我想我確實會拿走你的靈魂,”男人說,“可現在不一樣了,你有着美好的品德,優秀的品質,你應當飽受磨難、茁壯成長,變得更加美好些,就像成熟的稻穗,那時纔是收割之時。”
希爾越發不安與警惕了起來,他注視着男人,質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可不是工作的話,他該怎麼辦呢?”
希爾恍惚地站在火堆前,一個漆黑的身影來到了他身旁,對着燃燒的焰火評判道。
“許多時候,我們的願望總會適得其反,不是嗎?”
男人低下頭。
“我說過的,我們會再見面的,希爾。”
希爾仰起頭,空洞麻木的眼瞳裡,倒映着男人那副輕蔑邪祟的笑意。